我从乡下回城里,登上长途班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事情就这样开始了。那人是我和妻子韩月在民族学院的同学,是个藏汉混血儿,名字叫做刘晋藏,而且,他还是韩月的初恋情人。
都说,女人永远不会忘记初恋情人,韩月是不是时常想起刘晋藏,我没有问过,我倒是一直想忘记这个人。我想就当没看见他,不想他却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的手热情有力,就像亲密朋友多年不见。
其实,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亲密关系。读书时,我们不在一个系。虽然同是一个地方出去的,但他老子在军分区有相当职位,我跟这种人掺和不到一块。刘晋藏身上带着干部子弟常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做派:有钱下馆子喝酒,频繁地变换女朋友,在社会上有些不正经的三朋四友。好多不错的女同学却都喜欢他们,韩月就是那些女同学中的一个。我知道韩月,是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为了刘晋藏跟她在咖啡屋撕扯了一番,韩月因为被扯掉一绺头发成了爱情上的胜利者。她跟刘晋藏的事比他那些前任女友更轰轰烈烈。直到快毕业时,刘晋藏因为卷进一件倒卖文物案被拘留。后来靠他当政委的父亲活动,没有判刑,学籍却被开除了。
韩月在民族学院里是少数民族,汉族,常常在联欢会上弹一段琵琶。关于她,在学校里我就知道这么多。也是因为刘晋藏是出风头的人物,她也连带着有些知名度。
我跟韩月是在一起分配到这个自治州政府所在地小城时认识的。
刚刚到达小城的那天,在刺眼的骄阳下走下蒙满尘土的长途汽车,我才认出头上一直蒙着红纱巾的姑娘竟是学院里的风流人物。她提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整个身子都为了和那只皮箱保持平衡而扭曲了。我从她手里接过了箱子,她道了谢。我问:“里面有你的琵琶吗?”
“我以为到了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地方。”她说。
我们就这样正式认识了。
两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我没有提过刘晋藏,她当然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人。
现在,这个人却出现在我的面前。穿着新潮但长时间没有替换的衣服,还是像过去一样,说起话来高声大嗓。他拉住我的手,热烈地摇晃:“老同学,混得不错吧,当科长还是局长了?”
“坐这种车会是什么长?看来,你的生意也不怎么样,不然,也该有自己的车了。”
他很爽朗地说:“是啊,目前是这样,但这种情况马上就要改变了。”他说,这次重回故地,是来找一个项目,有港商答应只要他找到项目,就立即投资,交给他来经营管理。他十分大气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样,到时候来帮忙,大家一起干吧!”这一路,刘晋藏都在谈生意。车窗外掠过一道瀑布,他就说办旅行社。看到开花的野樱桃,他想办野生果品厂。讨野菜的女人们坐在路边树阴下,他又要从事绿色食品开发与出口。我不相信他会办成其中任何一件,却佩服他这么些年来,一事无成,脑子里却能像冒气泡一样冒出那么多想法,而且还能为每一个想法激动不已。
最后,他从腰里摸出了一把古董级的藏刀,让我猜猜有多少年头。想起他曾涉嫌文物案,我说:“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
他否认了,说:“第一是找项目,顺便收购了一两把有年头的藏刀。”
我问一把刀能赚多少,他说纯粹是为了收藏。他还给我讲了些判定藏刀年代与工艺的知识,这使我感到多少有些兴趣。
突然,他搂住了我的肩膀:“这回,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
弄得我身上起了点疙瘩。
到了目的地,该分手时,他却说:“不请我到你家去看看吗?”
他是讨厌的,又是不可抗拒的。
韩月打开门,看见旧情人一下站在面前,十分慌张。平时,她心里如何我不知道,外表上总是从容镇静的。就连我跟她第一次亲吻,她也在中间找到一个间隙,平静地对我说:“你不会说我欺骗你,因为你了解我的过去……”倒是我急急忙忙用嘴唇把她下面的话堵了回去。第一次上床时也是一样,我手忙脚乱地进去了,她依然找到间隙说:“现在你知道我不是……”我又用嘴唇把她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女主人举措失常,空洞的眼神散失在灯光下。倒是客人落落大方,他频频举杯祝酒,每次都有得体的祝辞。到后来,酒与祝辞的共同作用消除了这对旧情人相会带给我的痛楚。刘晋藏虽然在这个小城出生,但他在军分区当官的父亲已经离休,到省城去安度晚年了。他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就是老头子在,我也不去找他。”
这一来,我们就非收容他不可了。
这个小城,是中西部省份的西部,一个让人不愿久待的地方。人员流失带来一个优点,住房不紧张。结婚后,单位分给韩月的房子就一直空在那里,还保留着她单身时的家具,床铺,锅碗瓢盆。我把刘晋藏送去那边,天上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他突然间我:“朋友,告诉我,你有过几个女人?”
我不明白他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意实打实地回答他,迄今为止只有韩月一个。
“你至少有三个女人,不然,你不会看着我跟韩月会面,还这么大度。”进了屋,他在床上坐下,拍拍枕头,“这里肯定是你平时约情人的地方。”
我差点说这是韩月的房子,韩月的床,但这话终于没有出口。
刘晋藏从包里取出了几把藏刀。在车上,他只给我看了其中一把。现在,他把这些刀取出来,轻手轻脚,像是从襁褓里抱出熟睡的婴儿。他把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取下来,把刀子挂上去,说,人睡前看着这些刀子,心里会踏实一些,俾说:“也许,我还能梦见一把更好的刀。”
韩月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对待旧日情人,完全像对我那些喝酒吃肉的朋友一样,不温不火。她几乎没有朋友。照她的说法:“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我不喝酒,也不喜欢吃肉,怎么会有朋友。”
刘晋藏常来吃饭,来谈他那些多半不会实现的目的。越来越多的时候,是谈他的刀子。有时,他消失几天,再出现时,肯定又寻访到一把有年头的好刀。在这个初春,在山间各种花朵次第开放的季节,我见过的好刀,比我三十年来所见过的都多。我学会了把刀从鞘中抽出来,试试锋刃,看看过去不知名的杰出匠人在刀身上留下的绝不重复的特殊标记。
我是独子,父母去世后,舅舅就是直系亲属中最近的亲了。他出了家,一直在老家一座规模不大,据说又是非有不可的小庙里修行。这些年,有时也到小城后边山上的大寺庙挂单。舅舅在喇嘛中算是旁门左道,虽然给释迦牟尼佛上香磕头,却不通一部最基本的佛典。他通的是咒魔之术,有相当的功力,在我们这个地方有相当名气。
刘晋藏想和我舅舅交个朋友。
见面的那天,刘晋藏提了两瓶酒,喇嘛舅舅笑眯咪地收下了。他既然被人看成了左道旁门,有时,把脸喝得红红地坐在屋外晒太阳,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舅舅并不因为喝了别人的酒而放弃原则,他说:“侄子的朋友不能做我的朋友,最多也就跟我侄子一样。”
刘晋藏很扫兴,悻悻地走下寺庙前灰色的石阶。舅舅叫住我说:“你的朋友一身刀光。”
我身上寒凛凛地,像是自己也被一身刀光裹住了。
舅舅却又安慰我说,不要紧的,那些刀子都已经过劫数,只是刀子本身,不再带有刀子的使命和人的仇恨与野心了。
我追上刘晋藏,把舅舅的话告诉了他。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带我去看他的收藏。他叫我在床边坐下,脸上升起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说:“好吧,看看我们的刀子吧。”他从床下拉出一个旧纸箱,从中拿出一只塌了帮的旧靴子,从靴筒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上了锁的里屋。正是太阳下落的时候,外面,阳光格外地金黄明亮,屋子里却很晦暗。里屋没有开灯,却被一种幽微的光芒照亮了。我记得韩月住在这里时,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赤裸身体,我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整个世界都笼罩着静谧而幽深的光芒。刀子错错落落地挂在一面墙上,却给人一种满屋都是刀子的感觉。
他送我出来时,投在身上的是路灯光芒,却有一轮月亮挂在天上。刘晋藏说:“你该给州长热线打个电话,建议有月亮的晚上不要给路灯送电。”
我说:“就是不搞项目,你也狠赚了一笔。”
刘晋藏自得地一笑,说:“也可以算是一个收藏家了。”他好像在不经意间,就有了那么多收藏。我知道他那些收藏的价值,那几乎可以概括出这一地区的历史、工艺史、冶炼史。
以至于有一天,刚从床上醒来,我便说:刀。
刀,这个词多么简洁,声音还没有出口,眼前便有道锋利刃口上一掠而过的光芒,像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韩月替我翻了析梦的书,里面没有一句提到刀子的话。把书放回架上时,她才恍然说:“你是醒了才说的,不是梦嘛。”
我说:“是半梦半醒之间。”
她笑了:“是不是看上你朋友的收藏了?”
我嘴里说,哪里呀,心里却怀疑这可能是真的。
刀,我恍然间说出了这个字眼。它是那么锋利,从心上划过许久,才叫人感到一丝带着甘甜味道的痛楚。
中午,我没有回家,打电话把刘晋藏约出来,坐在人民剧场门口露天茶园的太阳伞下,就着奶酪喝扎啤。
我把那个字眼如何扎痛我的告诉了他,并准备受到嘲弄。
他只是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真的说了它,刀。”
“是。”
“是不是就只单单一个字:刀。”
“是。”
他猛拍一下手掌,他黑红的脸慢慢变白了,压低了声音:“走,我们去找你喇嘛舅舅。”刚才还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飘来了大团乌云,云中几团闷雷滚过,豆大的雨水便噼噼啪啪落下来了,水雾带着尘土四处飞溅,这是高原的夏天里常常出现的天气。不一会儿,云收雨止,我们便向舅舅挂单的山坡上的喇嘛庙走去。庙前的石阶平常都是灰色的,雨水一浸,显出了滋润的赭红。踩在这样的石阶上步步登髙,从日常的庸碌中超越而出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把这感觉说给刘晋藏,他说:“小意思。”
小意思是什么意思。
舅舅不在,庙里的主持说,最近,这个人在禅理上有些心得,回山里小庙静修去了。
夏天里的太阳光那么强烈,我跟刘晋藏坐在石阶上,水汽蒸腾而起,渗入到骨头里去了,人有些恍恍惚惚。石阶上红色慢慢褪去,眼前的万物都要被炽烈的阳光变成同一种颜色,一种刀锋光芒映照下的颜色。再下面一点,是不大,但却拥挤、喧闹的城市,街道上的车流与人流,使这个平躺着的城市,在眼前旋转起来了。我听见自己突然问刘晋藏:“你那些刀子值好多钱?”
他笑了,说:“我也不晓得具体值到多少,但肯定是很大的一笔。”他还说,每把刀子都有个来历。
但我对那些故事不感兴趣。
“你可以没有兴趣,但我必须感兴趣,不然,这些刀子的拥有者,不会把刀子给我的,就是高价也不行,何况我还出不起多高的价钱。”
我喉咙深处发出了点声音,但连自己也没听清楚。
刘晋藏说:“我送你其中八把刀子的故事,你写一本小说,关于刀的小说,不就成家了。”
我说:“还差一篇,要九篇。”
九篇故事才能合成一本书,才符合我们民族的宇宙观,才是一种能够包容一切,预示无限的形式。我们共同认定,要写一本书,就要在形式上与这种观念相契合。突然,我眼前一亮,知道刘晋藏要说什么了。果然,他说:“另外一篇刀子的故事,就要产生了,来找你舅舅就是为了这个。”
于是,我把刘晋藏搭在摩托后面,往山里去了。
山里,有一个小小的幽静的村子,是我的老家。
舅舅主持的小庙在村子对面的山腰。
一年四季有大多数早晨,这座寺庙都隐在白色的雾气中间。庙子上方是牧场,再往上,便是山峰顶着永远的雪冠。庙子下面,是一堵壁立的红色悬崖。悬崖下面一个幽幽的深潭,潭边,是村子和包围着村子的麦田。村子里的每一天都是从女人们到泉边取水开始的。取水的女人装满了水桶,直起腰来,看见隐着寺庙的一团白雾,便说,今天是个好天。好天就是晴天。
我们是晚上到的,早上,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取水回来的侄女说:“今天是个好天。”
好天,可以上山去庙里。要是阴天上去,可能被雷电所伤。我俩立即动身,出村的路上,一路碰见取水姑烺,她们都对陌生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出了村子,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四周,硕大冰凉的露水落在脚面上,鞋子很快就湿透了。走到悬崖下仰望庙子的金顶时,我的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因为这个,我不想上去了。刘晋藏推我一把:“你不是不信迷信吗?”
我说:“那是在城里,现在是在乡下。”
“这里跟那里不一样,是吧。”刘晋藏替我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很得意,嚯嚯地笑了。他本来就笑得有些夸张,悬崖把他的笑声回应得更加夸张,嚯,嚯嚯,嚯,嚯嚯嚯,听这笑声,就知道他比我还信民间这些莫名其妙的禁忌,至少从他开始收罗刀子,听了些离奇的故事以后,就超过我迷信的程度了。上山的路紧贴着悬崖,有些很明显的阶梯,还有好多葛藤可以攀援。快到悬崖顶上时,路突然折向悬崖中间。整座悬崖是红色的,脚下的路却是一线深黑色,在红色岩石中间奋力向上蜿蜒。我听过这条路的传说。过去它是隐在红色岩石里面的,没有现形。那座小庙现在的位置上,是一对活生生的金羊。作为一个蒙昧而美好时代的标志,金羊背弃了森林里的藏族人,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金山羊走后,夏天的炸雷便一次次粉碎高处的岩石,直到把这条黑色的带子剥离出来。原来,这是一条被困的龙。当它就要挣脱束缚时,村里人建起那座寺庙镇住了它。小时候,我仰望崖顶上那个世界,总是看见一个喇嘛赶着一小群羊上了寺后的草坡,那人就是我出了家的舅舅。我问过舅舅,这是一条好龙还是一条恶龙。舅舅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师父教给他的咒术与秘法,要永远地镇住它。
也是我小时候,一个地质队来到村里,离开时,开了一个会给大家破除迷信,说,整座悬崖都是铁矿,而那条黑色的龙不是龙,是石头里面有更多的铁,更多的和周围的铁不一样的铁。
放着一群羊的喇嘛那时还年轻,说:“既然崖石上的红色是铁,那条路怎么没有变成更红的颜色,红得就像现在的中国?”
好心的翻译没把这句话翻过去,所以,没有得到更明确的回答。舅舅又说:“是一条龙,叫我们的庙子镇住了。”
这句话翻过去了。得到的回答是,那不是科学,今天,科学已经把迷信破除了。地质队离开后,村里人说,科学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去了,迷信还在老地方。
想着这些事情,我们登上了崖顶。
舅舅静静地坐在庙前,额头上亮闪闪的是早晨的阳光。
舅舅说:“看来有什么事要发生,这里也该有点什么事情发生了。你们来了,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老喇嘛有些故作神秘,看刘晋藏的样子,他也有了神秘的感觉,想来是收藏了几把尘缘已尽的刀子的缘故吧。我要是也那样,就显得做作了,于是开口说:“我的朋友专门来请教你,我为什么会说那个字。”
舅舅问:“什么字?”
刘晋藏抢在了前面,说:“刀。”随着那个字出口,一种庄严而崇敬的感情浮上了他鼻梁很高、颧骨很高的脸,这个混血儿,长了一张综合了汉族人与藏族人优点的脸。
我又被那个字眼的刃口划伤了,虽然,我说不出来伤在心头还是伤在身上。看看天空,阳光蜂拥而来,都是刀刃上锋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