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聚集在路口,等待他的到来,但他再没有对这些人说什么。这些蒙昧的人们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唤醒的,再说,他也没有想到过要唤醒他们。他们上山来,那是他们的事。他是对他们大声说话来着,但他并不管他们想听什么或者说是需要听什么,他只是把自已脑子里对世界的想法说出来罢了。贡布仁钦试过,没有人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书写,所以,一有人来,他就对他们讲那些高深的问题。他拖着哗哗作响的铁链走过人群,他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最后,大路中央站着土司和他的两个儿子,挡住了去路。这片土地上最最至高无上的岗托家的三个男人站在大路中央,一动不动,看着贡布仁钦的脸。贡布仁钦没有说话,见他们没有让路的意思,就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了。这时,土司在他身后咳了一声,说:“你要感谢二少爷,我们本来是打算要你的命,但他说只割下你的舌头就行了。”
贡布仁钦站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过身去,就又往前走了。行刑人看着贡布仁钦下到了官寨下层的地牢里,才慢慢回到家里。尔依担心,晚上会睡不着觉。但却睡着了,可能是这一天在山里上上下下太辛苦了。早上醒来,父亲把刑具都收拾好了。官寨前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老行刑人在行刑柱前放下刑具,对儿子说,你想去就去吧。尔依就到牢里提受刑人。牢里,一个剃头匠正在给贡布仁钦剃头。好大一堆长发落下,把他的一双脚背都盖住了。土司家的二少爷也在牢里,他斜倚在监房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贡布仁钦。二少爷看来心情很好,他对尔依说,不要行礼,我只是趁贡布仁钦的舌头还在嘴里,看他还有什么疯话要说。贡布仁钦却没有跟少爷说话的意思。他已经从最初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了,脸上又有了红润的颜色。终于,最后一绺头发落下了头顶。他抬起头来,对尔依说:“走吧,我已经好了。”
他把铁链的一头递到尔依手上。二少爷说:“你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吗?是我叫你留下脑袋,只丢一根舌头。”
贡布仁钦张了张口,但他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笑了笑,走到尔依前头去了。这一来,倒像是他在牵着行刑人行走了。到了行刑柱前,老行刑人要把他绑上,他说:“不用,我不用。”
老行刑人说:“要的,不要不行。”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叫两个尔依动手把他绑上了。他问:“你们要动手了吗?快点动手吧。”
行刑人没有说什么,只抬头看了看坐在官寨面向广场骑楼上的土司一家人。贡布仁钦也抬起头来,看见那里土司家的管家正在对着人们宣读什么。人群里发出嘈杂的声音,把那声音淹没了。接着,土司一扬手,把一个骨牌从楼上丢下来。令牌落在石板地上,立即就粉碎了。人群回过身来,向着行刑柱这边拥来。行刑人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尔依把插着各种刀具的皮袋子打开,摆在父亲顺手的地方。他看见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他哑着嗓子说:“我想不怕,但我还是怕,你们不要笑话我。”说完,就闭上眼睛,自己把舌头吐了出来。尔依端起了一个银盘,放在他下巴底下。看到父亲手起一刀,一段舌头落在盘子里,跳了几下,边跳就开始变短。人群里发出一阵尖叫。尔依听不出贡布仁钦叫了没有,他希望贡布仁钦没叫。他托着盘子往骑楼上飞跑,感到那段舌头碰得盘子叮叮作响。他跑到土司面前跪下,把举在头上的盘子放下来。土司说:“是说话的东西,是舌头,可是它已经死了。”尔依又托着盘子飞跑下楼。他看见贡布仁钦大张着鲜血淋漓的嘴巴,目光跟着他的步伐移动。父亲对儿子说:“叫他看一眼吧。”尔依便把盘子托到了受刑人的面前。舌头已经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肉团,颜色也从鲜红变成乌黑。贡布仁钦在这并不好看的东西面前皱了皱眉头,才昏了过去,直到两个尔依给他上好了药,把他背到牢房里,在草堆里躺下,他也没有醒来。父亲回家去了,尔依还在牢里多待了些时候。虽说这是一间地下牢房,但因为官寨这一面的基础是在一个斜坡上,所以,通过一个开得很高的小小窗口,可以照进来一些阳光,可以听到河里的流水哗哗作响。狱卒不耐烦地把钥匙弄得哗哗响。尔依对昏迷中的贡布仁钦说:“我还会来看你的。”说完,才慢慢回家去了。
每到黄昏时候,尔依心里就升起非常不安的感觉。
在逐渐变得暧昧模糊的光线里,那些没什么事做的人,不去休息困倦的身体,而是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这些人在寻找什么?再看,那些在越来越阴沉的光线里穿行的人竟像鬼影一般飘浮起来。
这种情形从罂粟花结出了果子就开始了。果子里流出乳汁一样的东西,转眼又黑糊糊的,成了行刑人配制的药膏一样。就是那种东西在十六两的秤上,也都是按两而不是论斤来计算的。帕巴斯甲把那些东西送到他以前生活的汉人督军那里,换来了最好的快枪、手榴弹和银子。第二年,罂粟花就像不可阻遏的大火熊熊地燃到了天边。要不是土司严禁,早就烧过边界,到别的土司领地上去了。再一次收获下来,岗托土司又换来了更多的银子和枪械,同时,人们开始享用这种东西。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黄昏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如果是有细雨或飞雪,那这个黄昏更是妙不可言,这都是因为那叫做鸦片的药膏一样的东西的功劳。正像土司家少爷带着灰色种子回来时说的那样,它确实是抚慰灵魂的药物。
它在灯前细细的火苗上慢慢松软时,心里郁结的事情像一个线团丝丝缕缕地松开松开。它又是那么芬芳,顺着呼吸,深人到身体每一个缝隙,深人到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望着越来越暗的光线越来越远的世界里烟枪前那一豆温馨的灯光,只感到自己变成了蓬松温暖的一团光芒。
行刑人一接触到这种药膏就很喜欢。特别是他为儿子的将来担心时,吸上一点,烦恼立即就消失得千千净净。他吸烟时,儿子就待在旁边,老鼠们蹲在房梁上,加上灯光,确实是一副十分温馨的家庭图景。尔依看到如豆的灯光在儿子眼中闪烁,就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的行刑人的。我们动作熟练,干净,对行刑对象的尊重和行刑后的药物就是行刑人的仁慈。
儿子问,仁慈该有多少?而且,要是没有一点仇恨,我是下不去刀子的。我要有仇恨才行。但那并不妨碍我把活干好。那样我就没有仁慈了吗?行刑人是想和儿子讨论,但一下就变成了传授秘诀的口吻。儿子也总是那种认真但没有多少天分的口吻。他问道:“那么行刑时要多么仁慈?”
儿子还问:“真的一点仇恨也不要吗?还是可以要一点点?”
这样,话题就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父亲问儿子:“抽一口吧?”
儿子知道父亲这是将自己当大人的意思,但还是摇摇头。这又是叫父亲感到担心的:这个孩子总要显得跟人不大一样。再一个叫父亲感到担心的是,这个孩子老是去看那个对自己对别人都很苛求的没有舌头的贡布仁钦。他知道那个人不能开口说话,儿子也不识字,那两个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呢。行刑人想问问儿子,好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儿子不会好好回答。这天也是黄昏时分,来了两个衣裳穿得干净利索的人。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别的寨子都有点距离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实写照。行刑人说,是远行的人啊。来人说我们很像远行的人吗?行刑人说,我们这个地方,凡是岗托土司领地上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屋子里来。来人立即捂住嘴问,是麻风病人吗?小尔依的眼睛闪出了开心的光芒,说,不,我们是行刑人尔依家。来人就笑起来,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只是没有人给我们这种封号罢了。两人重新坐下,从褡裢里取出了丰富的食物,请行刑人和他们一起分享。老行刑人还在刚吸完鸦片后氤氲的氛围里,加上人家对自己是行刑人毫不在意,立即就接受了客人的邀请。
儿子冷冷地说:“我是不要的。”
来人说:“这个小行刑人,做一副吓人的样子,没有犯你家土司的法你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杀人要土司下令,我们要想杀谁是不用去问谁的。”
老行刑人说:“我还没有看到过不要动刑就说自己是强盗的人。”
儿子说:“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强盗,至多是飞贼罢了。”
来客说:“如果我们顺便也做你说的那种人的话,也没有人能把我们有什么办法。”
小尔依突然扑上去,一双手把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卡住了,说:“不粗嘛,跟粗点的手差不多,一刀就砍下来,要是我来砍,肯定不要两刀。”那人摸摸脖子,长吐了一口气。小尔依又对不速之客说:“我是岗托土司将来的行刑人,但我现在也帮助父亲干活。”
起初很嚣张的家伙又摸了摸脖子,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将来的行刑人说:“有,好多人都来这儿找我们土司的罂粟种子,我看你们也是为这个来的。”他又说:“好东西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你们小心些好。”他又吩咐母亲:“给我们的客人把床铺软和些,叫他们晚上睡好,他们就不会半夜起来。”
来客对行刑人说:“你儿子会是一个好的行刑人。”
当父亲的说:“难道我就不是?”
两个家伙在行刑人家里一住就是三天。
尔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爷帕巴斯甲,报告两个奇异来客的行踪。帕巴斯甲说,我不是土司,你为什么不去告诉我父亲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说,因为那种子是你带回来的。头人笑笑,说,我带回来的也要献给我们的土司,难道你不想有好东西献给土司做礼物?尔依说,因为他知道那个没有舌头的喇嘛是头人救下来的。
头人问:“你有多大年纪了?”
回答说:“十五岁。”
“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十五岁就懂这么多事,危险。”
“我只是看到了两个晚上不睡觉的人。”
“我们对上门的客人都是欢迎的,你却在怀疑他们,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杀掉!好吧,你就说我的头人寨子里有那神奇的种子。今天晚上叫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会把他们抓住的。”
头人又说,天哪,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尔依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从头人那里离开,想想两个怪客肯定还在睡觉,就往牢里贡布仁钦那里去了。喇嘛栖身的牢房看上去干燥而且宽敞,不像别的牢房那么潮湿阴冷。贡布仁钦整天坐在草堆里,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书,思想,书写。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长到把脸全部盖起来了。尔依照例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发。尔依先说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么自已对杀人还是害怕的。正是因为害怕,才盼着早点过那个关口,盼着土司的土地上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他说,父亲认为,没有仇恨就可以杀人,甚至还可以怀着慈悲的心情去杀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对那些人充满仇恨。这是一个新的话题,喇嘛这才把披垂在脸上的长发撩起来,认真看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一眼。这一次,尔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静下面有火焰在烧灼的限睛。他看懂了那双眼睛是说,你说下去。但他说,我已经说完了。二少爷说,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他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尔依看到喇嘛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像是雷雨天里没入深渊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一摆脑袋,头发又像一道帘子挂了下来,这没有舌头,也就免除了对事情表示态度的家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里去了。尔依听了一阵窗子外面喧哗的水声,才起身离开。他其实并不要人家指点他什么。谁也不能改变自己成为一个行刑人的命运。但他需要有人听听他的倾诉,那就只有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了。
尔依直接对两个怪客说,如果你们找那个东西,那你们就想想是谁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的。
两个人看看他。他也并不掩饰,说,当然去了兴许就会被抓住,那样明天我们就有活干,只是不知道砍手还是砍头,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还是挖眼睛,那活儿太麻烦。他的话至少说得两个人中的一个毛骨悚然。吃过晚饭他们早早睡下,半夜里就起来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就给抓住了。人们感到十分兴趣的是,他们不是给二少爷手下的人抓住的。他们进入的房间里满是捕老鼠的夹板。先是到处乱摸的手,然后是鬼鬼祟祟的脚给到处都是的夹板夹住了,而头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没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来。有人起来堵上他们的嘴又去睡了。终于挨到天亮,头人起来叫人卸了夹板,绑起来押往土司官寨。可气的是,那个头人对土司通报时不说抓到飞贼而是说两个老鼠撞到夹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