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耸耸肩头说:“那要看土司是怎么判决,不是我们说了算。但是,这个人是有点冤枉的,该受刑的是另一个人。”他又进一步告诉儿子,还有冤枉被杀头的例子呢,儿子却把脸转向了围观的人。这时,土司的命令下来了,剥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奸者的烙印。
尔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脱,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双乳房像一对兔子出窝一样跳进了人们眼帘。人们大叫着,要行刑人解开她的腰带,这样,那衣服就会像蛇蜕一样堆积到脚背上,这个污秽女人的身体,而不是罪过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尔依没有理会。那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作为行刑人好心的报答。行刑人立即遵嘱照办。
然后说,对不起姑娘。手里的鞭子发出了啸叫声。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挥舞起来,那声音听着总是很欢快的。中间夹上一两声受刑人啊啊的叫声,竟然有点像是一种欢呼。鞭打完毕,行刑人对汗水淋淋的女人说,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会留下伤疤,但这个东西会的。边说,烧红的烙铁就贴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欢呼的那种声音尖叫了一声。行刑人把洛铁从她皮肉上揭下来时,女人已经昏过去了。儿子口里含着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喷去,因为个子还矮,水都喷到了女人肚子上。围观的人们一阵大笑。恼怒的小尔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齐泼到了那女人的脸上,女人呻吟着醒过来了。行刑人帮她穿衣服时,她又叫了几声。因为是对通奸的人用刑,刑具被污秽了,要用芬芳的药末熏过。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人群就慢慢散开了。
父亲对儿子说:“刚才你那样生气是不对的。行刑是我们的工作,但我们不恨受刑的人。”
儿子受到耻笑的气还没有消呢,这句话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怨恨。父亲有着高高的个子,当他在空旷的广场上行走时,那身子总是摇摇晃晃的,叫人们认为,行刑人就是该这样走路。行刑人的儿子十四五岁了,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个头。作为行刑人的儿子,他已经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为了个子而受到人们的耻笑。父亲又说了句什么,他并不理会,跑到孩子堆里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种灰色的种子,不知道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再一次行刑是一个铜匠。
这家伙没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图章。这是一种有手艺的人利用其手艺可能犯下的严重罪行之一,当然就会受到与之相配的刑罚的惩处。审问这个家伙,他说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时技痒就刻下来的。刻了也不收捡,给去送活的人看见,被告发了。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要继承土司位子的大儿子和不会当上土司,而且已经是头人的二儿子也叫来,问他们该如何惩处。
将来的土司因为这个十分愤怒,他说,重重地惩处。帕巴斯甲头人却说,没有必要,犯了哪条,就依哪条。哥哥对弟弟说,你不要管,那图章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你的。弟弟说,为了那个图章,你该知道给你留下图章的先人留下的规矩。确实,那时的刑罚条款没有现在这样的因为主观因素加重或减轻可能。犯了铜匠这种罪行,两条:一条,你的手刻出了那尊严的字样,砍掉;二条,你的眼睛又看见了这种字样,挖掉。所以,弟弟在父亲面前对哥哥说,你的愤怒会激起人们无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脸,那人也会失去一样多的东西,人们还会说你仁慈,从此开始颂扬你呢。说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领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罂粟要开始收获了。老二走后,父亲对老大说,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脑子,我们的江山就会万无一失。因为这句话,将来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没有出现,而是在楼上把自己灌醉了。
尔依和儿子为从哪里开始而争执了几句。
父亲说,先是眼睛,那样,他就不会看着自己的手给砍掉。儿子却说,那你就违背了伟大土司制定刑罚的意义,它就是要叫人害怕,叫人痛苦。父亲说:“我的儿子,你才十五岁。”
儿子说,你老是说我的虚岁,一边把铜匠的手牵到木砧上摆好。小尔依不等老子下命令,便把长刀砍了下去。刀子刚刚举起来,人们的尖叫声就把耳朵胀得快炸开了。小尔依把刀砍了下去,听到一声更尖厉的叫声从这片声音里超拔而起,到髙高的阳光明亮的空中去了。回过头来,看见那只手在地上跳个不停。而那个没有了手的家伙还用那手还在自己身上那种眼光定定地看着它。那手就像有生命一样,在雨后的湿泥地上,淌着血,还啪啪嗒嗒地跳个不停呢。行刑人的经验告诉他,铜匠还在想着他的手,那手还没有脱开主人的脑子。就对铜匠说,它已经和你分开,就不要再想着它。疼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铜匠说,是啊,你看,它落在地下,泥巴把它弄脏了。
那手立即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铜匠声音嘶哑,对行刑人说:“是一只巧手啊,我把它害了。”
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叫,问铜匠这时还有什么说的。行刑人大声说:“他说自己把自己的手害了!”人们听了这话就欢呼起来。小尔依说:“他们喊什么,太蠢了,太蠢了!”当父亲的一看,他的脸那么苍白,嘴唇不停地颤抖。他想,儿子其实并不是他平常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他心痛地想,毕竟是个娃娃,他还是会害怕。他说:“不要害怕。”
儿子想笑笑,但淋淋的汗水立即就从脸上下来了。他给儿子喝了口酒。
酒喝下去,儿子说:“好了,总会有这一天的是吧。”话是说得在理,但嗓子却像好多天没有喝水一样嘶哑。
父亲摸摸儿子的头,又去准备进行下一道刑罚。看着儿子那样子,他想起自己杀第一个人时,前两刀没有奏效,到三下那脑袋才掉到了地上,要是再要一刀的话,他肯定会从那里逃跑的。这时,他心里恨死了那个自己主动当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如果有人应该受到诅咒,这个噬血的人是应该受到这种诅咒的。他没有问儿子要不要回家,如果要见,那么一次见两种刑法比下次再看要好受些吧。好在铜匠又痛又吓,已经昏了过去。受刑人被放倒在一块宽大的厚大板上,肚子上压上一个又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只见那人的嘴慢慢张开,眼睛也鼓出来,像水里的鱼一样,大半个眼珠都到了眼眶的外面。尔依回身时,儿子已经站在身边,把酒和勺子递到他手上。行刑人先把酒喷在眼睛上,周围眼眶猛一收缩,那勺子就奔眼底下去了。再起来时,眼珠就在勺子里了,剩下点什么带着的,用祖先早就发明出来的专门的剪刀一下就把那些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切断了。小尔依马上就把烧好的滚油端来,慢慢地淋到空眼窝里,这最后一道手续是为了防止腐烂。小行刑人在腾起的油烟里呕吐了,好在行刑结束了。这下,铜匠就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睛了。尔依见他家里人来背他,就给他们些药,说,有这些药,他不会死的。他又对着他们朝着他的背说,你们恨我吧,行刑人就是叫人恨的,要是恨我能使你们好受一点你就恨吧。说完,就和儿子一起回家了。
回家喝点热茶,儿子又吐得一塌糊涂。直到请了喇嘛来念了经,用柏枝把他周身熏过,又用泡过饱满麦子的水在头上淋过,第一次行刑的人才十分疲倦地长长吐几口气,翻过身去睡着了。
行刑人对妻子说,还要夺过一个人的命才算完呀。女人就哭了起来,说,谁叫我看着你可怜就嫁给你,不然,我的儿子就不会受这样的煎熬!行刑人说,给我倒碗茶。女人倒了茶,尔依又说,你不嫁给我,土司也要从家奴里配给我一个的,想想吧,他会叫自己没有行刑人吗。好了,我也该来两口烟了。你说是吗?这烟是罂粟里提出来的。那灰色种子开出了艳丽的花朵,花朵结了果,果子里分泌出白色的乳汁,乳汁再经过制作,就是使人乐以忘忧的宝贝。不要说行刑人喜欢它,就是家里的老鼠们都一只一只跑到尔依经常吸烟的地方上头的屋梁上蹲下,等着行刑人牙缝里漏出一点。就那么一点吸进肚子里,也会叫它们把鼠族的恐惧全部忘掉。
小尔依醒来时,只觉得口里发苦,便起身喝了一大瓢水。口里还是发苦,便出门,对着枧槽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水呛得他像一头小马一样喘了起来。他拍着胸口大声说:“我要上山去,我要去拜望贡布仁钦喇嘛。”
四周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话给湿漉漉的雾气吞下去了,他自己也走进了浓雾之中。
他并不知道通向被放逐的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道路,但用不着担心,那么多人上山,把青草和小树都踩倒了,仅仅一个夏天,山里就出现了一条新的道路。沿着这条路走了没有多久,小尔依就从山谷里的雾气里走了出来,看到苍翠的群山峭拔在云雾之上。初升阳光使眼前的露水和山峰积雪的顶巅闪闪发光,草丛下的泥土散发出浓烈的气息。
太阳升起来,阳光使山谷里的雾气向山上升腾。尔依又一次被云雾包裹起来了。雾气嗖嗖地从他身边掠过,往高处飞升。他觉得自己往上行走的脚步也加快了一些。雾气继续上升,他就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象了。田野和森林之间,曲曲折折的河水闪闪发光。河岸的台地上,是岗托土司家高大的官寨,俯伏在其四周的,是百姓和奴隶们低矮的房子。尔依把眼光从山下收回来时,看见一堵赭色的山崖耸立在面前。他抬起头来,看见贡布仁钦披垂着一头长发坐在山岩上向他微笑。
他的声音在这山里显得十分洪亮:“我正在等一个人,原来是你!”尔依仰着脸说:“你真知道我要来吗?”
“我不知道是你要来,反正我知道是有人要来,来带我下山,土司肯定觉得我的话太多,要对我下手了。”
尔依说:“我昨天对人用刑了,砍掉了铜匠的手,我心里难过。”贡布仁钦的脸上出现了失望的神情,起身从崖顶走了下来,走到了和地面平齐的洞口前。他对着尔依笑笑说:“平时,我都是从那高处对人们说话的。他们都在山上踩出一条路来了吧。他们有什么事情都来问我。”
尔依说:“我也是来问你,行刑人对受刑人要不要仇恨,只有仁慈怎么对人下手?”
贡布仁钦说:“已经是三天没有一个人来了,肯定土司已经下了禁令了,你真的不是来抓我下山去的吗?”
尔依摇了摇头。
贡布仁钦吐了口气说:“我累了,我不想说什么了,一个疯子的话有什么价值呢。”他见将来的行刑人不说话,就说:“来吧,看看我住的地方,还没有一个人进来过。土司要对我下手了。好在我的书已经写完了,今后,你要告诉人们,这山洞里藏着一个疯子喇嘛的著作。”他从洞壁上取下一块岩石,里面一个小洞,洞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匣子,贡布仁钦的书就在那里面。他说,你看清楚了,我的书在这里,将来有人需要时,你就告诉他们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谁真正需要?”
贡布仁钦笑笑,说:“不要担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洞里很干燥,也很整洁,贡布仁钦把藏书的小洞口封上时,尔依听到山洞的深处传来清脆的滴水声。贡布仁钦说:“是的,是水,是水的声音。我的书有一天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两个人又回到了洞口,在太阳底下坐了好些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尔依好像也忘了要贡布仁钦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从山下升到山顶的云雾完全散尽了,天空深深地蓝着,静静地蓝着。太阳把两个人晒出了一身汗水。尔依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贡布仁钦笑笑说:“你还会回来的。”
尔依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又说:“往天,我正在岩顶对跪着的人们说话呢。带着从洞里打的一罐水,水喝完了,就下来,回洞里写书,也不管那些人听懂没有,也不管他们还想不想听。”
尔依笑了笑,转身下山去了。
尔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见父亲弓着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贡布仁钦说对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个天神一样对他的子民宣扬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真谪,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来。尔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刚刚看见的贡布仁钦坐在山崖顶上的那种样子。老行刑人继续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靴子,才抬起头来。儿子带着笑意说:“你不需要来找我,我不会怎么样呢。”父亲说:“我走时,还以为你正在睡觉昵。”
“你不是来找我的。”
父亲把气喘匀了,说:“不是,不是来找你的,我以为你还在床上睡觉。”
“他真是说准了。”
“谁?”
“贡布仁钦,他说土司今天会派人来抓他。”
“他住得也太高了。”
“住得再髙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
“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脑子里用不着想那么多。”
儿子对父亲说,你爬不动了,还是我上山去请贡布喇嘛下山吧。父亲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从腰上解下令牌交给儿子。还是儿子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不会放他跑的,再说,他也不会跑。父亲就转身下山了。这时,儿子对走到远处的父亲喊了一声:“土司叫我们杀他的头吗?”
父亲回过身来,吐出舌头,在上面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土司是要割掉这个人的舌头,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好在,他的话太深奥了,并没有多少人是认真听懂了的。
远远的,尔依看见贡布仁钦又坐在崖顶上去了,便对他挥起了手里土司家骨头做成的令牌。贡布仁钦也对他挥了挥手。尔依心里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觉。一种正在参与重大事情,参与历史的那种庄重的感觉,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两个时辰,两个人又在山洞口相会了。尔依想,虽然没有人看见,还是要叫事情显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结果,却被贡布仁钦抢了先,他说:“我说过是你来抓我嘛。”
“我是在下山的时候得到命令的。”
“我喜欢你。还没有砍过头吧,我算是你的第一个好了。”
“土司不杀你的头,他只是不想你再说话了。”
尔依看到,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说:“我的书已写完了,叫他杀了我吧,我不怕死。”
“但你怕活着被人割去舌头。”
贡布仁钦的脸更白了,他没有说话,但尔依看见他在口里不断动着舌头。直到开步下山,那舌头还在他口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响声,像是鱼在水里跃动的声音一样。下山的这一路上,贡布仁钦都在口腔里弹动他的舌头。弹一下舌头,吞一口口水,再弹一下舌头,再吞一口口水。直到望见土司官寨的时候,他的口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
老行刑人在下山的路口上等着他们。他手里提着铁链,说是上山的时候就藏在草丛里的。
依规矩,贡布仁钦这样的犯人要锁着从山上牵下来。西下夕阳血红的光芒也没有使贡布仁钦的脸染上一点红色,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低声问,就是现在吗?行刑人说,不,还要在牢里过上一夜。贡布仁钦说,是的,是的,土司肯定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行刑。
贡布仁钦拖着铁链行走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