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怀疑董小宛爱冒襄的初衷,从三年前的不屑一顾到三年后的誓死追随,这反差太大。一句“余母新死,见君忆母”实在太过单薄。要说那些无力的言情故事里,男主人公因为女主人公长得像自己的母亲而心生爱意还说得过去。这堂堂七尺男儿久别重归后吊起她对母亲的怀念,就能叫她以身相许,这实在牵强,何况那母亲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母亲,只是一个利用她生财的婆子而已。
她那个时候急着想嫁掉,不是说想嫁他冒襄,而是说想嫁他冒襄所象征的那一份世俗生活。他陷于生死之境时,她竭力去救的也不是他冒襄,而是她得到的那份世俗生活里充当相公这一角色的男子,缺少了这个男子,这份世俗生活便磕掉了一角,不完整了。她以前身在风尘,就是因为她的人生开启的是一个非正常女子的模式,是不完整的,她好不容易把自己补齐了,怎么好前功尽弃。
她眼里的冒襄,于“夫君”、“相公”这类家常的亲昵的称谓,不是专指,而是借代。
她临终前虽然除了一身故衣之外只佩戴了那副手钏,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反倒有个细节惹人推敲。“元旦次日,求见老母,始瞑目”,她死前一定要见冒老夫人。
电视连续剧《大宅门》很多人都看过,红粉须眉白文氏临终前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是什么?不许杨九红戴孝。杨九红就是她儿子白景琦娶回来的妓女。进了白家的门之后,白文氏没有给过她一个正眼,到死也不承认她媳妇的身份。
这里,董小宛临终前必要见了冒老夫人才能合眼,也是一个道理。虽然此前老太太倒不像白文氏那样霸道,大家相处得还算融洽,可退一万步讲,她终究是青楼女子的身份进来的,她就怕到最后他们到底不承认她。那这千辛万苦争取来的所谓幸福还是等于付诸东流。
说来说去,她就是要这在世俗“生”里“活”过一次的痕迹,要这么一个名义。
冒老夫人没有拒绝。想来这也是小宛日后能以“如夫人”这个称呼在冒襄的历史中居留的原因吧。
一息数喘,娇喘气幽。香喉粉碎,靡勺不流。
火灼水枯,脾虚肺逆。呼吸泉室,神犹姽婳。
这是冒襄在《亡妾董小宛哀辞》中写下的句子。一代佳人兰摧玉折前的一刻跃然纸上。
我先前以为,冒襄是在董小宛进门后才爱上了她,因为钱谦益替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这“爱”没有后顾之忧,不费吹灰之力,他可以大胆地放心地去爱。只是后来,生活再度起了波澜,他爱她又有忧虑了,又要用力了,便再度动摇,想着丢下她,或者送予别人。
所以,但凡她活着,前方就有不可预见的危机在左右他的爱。那么他能长长久久轻而易举地去爱她,只有她死。只有她死后,他才可以永恒地不用披荆斩棘而是一路坦途地去爱她。
她死了,便不足以成为他的负担,便不会让他产生“是先爱她好呢还是先救父亲好呢”或者“是留下她呢还是把她送人好呢”这类困惑的选项。
他终于可以爱上一个不会成为累赘的亡魂。
这样的爱,因为荒诞,所以显出了苍凉。
但好歹,她死后,他终于能用一整颗心脏完完全全去爱她了,这对她,也算是个交代。
此后冒襄也有过一些其他的女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在灵气上比得过董小宛。
“忆”字之奇,呈验若此。他如是说。他对她的怀念日益膨胀,甚至把曾经服侍她的婢女也晋格为自己的小妾,希望能看到一点她的倒影。
他想起了很多之前没有在意的旧事,那些瞬间如潜沉水底的锦鲤吐出的气泡一样缓缓上升,迎着被水涤荡过的日光一直升到波涛中心,升出水面,轻轻地爆破。
有很多是愉快的。比如乙酉年春天的时候,他们路过姑苏,看到她当年的小楼依然伫立在水畔。小宛昔日的姐妹们过来相迎,为她从良觅得佳婿而高兴。比如游鸳鸯湖,登烟雨楼,看桐江的急流拍打过碧绿的岩石。
也有很多事,透着凄怆,想起来似乎天定。
每一年新春伊始,他总喜欢在关帝庙里求一支签,占卜这一年的命运。
那一年他在金陵考试,意气风发,傲气十足,功名心也重,急匆匆求了一支,不过那上面的一首诗却似乎并非是预示他前程的。诗上说——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那是他和小宛重逢的一年,小宛一路送他回家,二人同游金山后,她返回苏州,也曾在关帝庙前虔心祷告,得到的竟然是相同的一支。小宛为此忧郁,很担心他们不能在一起。当时有朋友劝他,到西华门去求一支,结果还是这支签。
后来他们历经苦难得成眷属,他们就把这事忘了。
如今,她故去,他想起了这一支签,看看这些字眼,“忆昔”、“音信”、“痴心”、“不谐”,可算是一一应验。
而“连理”一词不光只是出现在这首诗里。那枚后来重新打造的手钏上,他不是也錾了“比翼”和“连理”么。《长恨歌》里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长生殿里的私语如此美丽,可玄宗和杨妃也不过落得了一个马嵬诀别的结局。贵为天子,大唐的明皇也只能在蜀道上听那夜雨霖铃断肠之声。他们呢,不是那金銮离宫里的人间龙凤,只是那红尘潮水中最普通的饮食男女,怎么能有力量挣脱出这个被下了咒的窠臼呢。
只是他欠她。
玄宗赠予杨妃一个光华灿烂的盛唐许她以国色天香去倾覆,而他呢,给过她什么。
庚寅年,在扬州,他与社里的好友们聚集在一起。大家酒后一齐为他得到小宛这一件美事写诗留念,其中龚鼎孳写了一首诗,还说:“你当初遇见醉时的她是何等风流,必要你亲自为这诗补写了注释才算佳话啊。”
他当时只顾着和朋友们饮酒取乐,便没有及时写。到了第二年,她去了,他再写已经来不及,即便写好,也只能和酒宴上的那些诗一样,成为追悼她的挽词。
“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士悦倾城”,“人在树间殊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珊瑚架笔香印屟,著富名山金屋尊”、“锦瑟蛾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佐舂杵”、“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
这些诗句要是在小宛临终前能念给她听一听就好了,她在这炎凉大地上摸爬滚打了那么久,喜愉的光景不过匆匆数年,能有这样的句子把这数年的喜愉封好,让她带去云间,这也就是他能给她最好的馈赠了。
至于龚鼎孳写的那一首诗,文中只载了一句——桃花瘦尽春酲面。
春酲,这两个字看起来就是一个迷媚的醉眼,单属于女人的情态。元杂剧里有一出《两世姻缘》,戏里有“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酲”之句。元稹的诗里也有“犹带春酲懒相送,樱桃花下隔帘看”,写得大约是一个午梦被惊醒的女子,春日的午后,微醺沉沉,醉眼惺忪,秋波流转,说一声不送,便又回内室去休息,那男子寻芳不得时,也懒懒地下了沉香楼去,青衣落拓,牵着白马,遥遥走到软风吹彻的长街上,一回头,却见樱桃花枝下,她正隔着细帘,目送自己远去,风过时,花落如雨,佳人嫣然一笑。
那么,他们那一年的相见,是否也是如此。
在水中央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一条秦淮河,寒水白沙尚明,灯影桨声犹在,只是缔造了它这个末代奇谈的红粉美人们已四下飘零,河上空余一段段与她们有关的绝艳旧谈。故事里,她们以闭月羞花之颜、不栉进士之才和当时的文人名仕分庭抗礼。似这般风骨如梅,芳心魅影,却只能停留在泛黄的竖版纸页上,留给后人以无限遐想。
巍峨的鎏金皇冠跌入尘埃,煊赫的大明王朝不复存在。她们的琵琶歌韵,扇舞花姿像是乘着一艘精美绝伦的垂帘画舫,在秦淮的波心里遥遥远去,为那个背影依稀的繁华末代多情地殉葬。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如这《哀江南》的曲词所说,帝业湮灭,与君长诀。
对于人生,冒董的故事至此可算到了终点。可对于人间,他们的故事却一直都没有完结。
秦淮河上,船娘艄公南来北往的桨橹在响,阁榭草台上霞帔水袖的花旦青衣们在唱,茶楼酒肆里吟风弄月的客人们在讲,这些密集的声音都成为一种奇妙的和声,潜沉在拱桥的月洞里,为他们的传说伴奏烘托,使得这段才子佳人的华丽奇遇在这波光粼粼的胭脂河上空如泣如诉,余音绕梁。
这奇遇里,小宛在他病重的时候对他说:“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你活着,我死了也是活着。而冒襄则在她死后缠绵自语:“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她死了,我便也死了。
《牡丹亭》里说:“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既然酸楚的感觉已经以另一种惆怅滋味超脱于生死之后,既然酸楚已经尝尽,且“情不知所以起,一往而深”,死又是超脱于世外的另一种恬淡可能,那么他们这一世,彼此爱了多少,欠了多少,其实也不用再翻研探讨。
冰丝新飏藕罗裳,一曲开筵一举觞。曾唱阳关洒热泪,苏州寂寞好还乡。
只是读到上面这一首冒襄临终前不久所作的绝句时,我心里仍旧带着一种不甘,总是假设冒襄在暮年之时独自行于秦淮河畔。灯火初掌,晚照狭长,隔岸的歌台上传来改朝换代的管弦丝竹,那些前朝的遗民在阑珊的舟楫拍水之声中再度侃起昔年的笙歌往事与沉鱼伊人。说这江南水乡培植出的纨质佳丽是何等风华绝代,其中有一位女子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
那时,停下脚步的他会不会恍恍惚惚在水的中央看到她的笑脸。
会不会想,若有来生,最起码,他要比这一世再多爱她一点。
没有答案,河上唯有白茫茫的一片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