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快晌午,老人对丽惠说:“孩子,我看工作也不能这么急着找,先住到我家里,以后慢慢再找吧!”丽惠经过刚才那惊心的一幕,一时也没有主意,加上自己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只好千恩万谢,随着老人向回家的路走去。
在这繁华的高楼大厦深处,竟然隐藏着成片的棚户区,低矮破旧拥挤是最直观的印象,穿过几条纵横交错的狭窄胡同,在一处小院前驻足,老人打开大门,一片杂乱映入眼帘,酒瓶子、破纸箱、废铁充斥在院里的各个角落,只留下可以容一人行走的小路通向屋内,两间正房,倒不算太寒酸,里面冰箱、彩电、沙发、茶几等家具俱全,只是稍显陈旧些,屋里还有独立的厨房、卫生间,看来城里人的平房也能住成楼房的模样。
老人把丽惠安顿下来,指着里面一间卧室,告诉丽惠:“你就住这间吧,我和小孙女住在一起,也没有别人,就我们祖孙两个,平常我除了打扫卫生还收点破烂儿,供她上学,你看我这院子乱七八糟的,你也别嫌弃,就住在家里,工作慢慢找。”丽惠觉得这个家却很温馨,她真没想到自己身处绝境竟然能柳暗花明,碰上这样的好人,感激涕零,暗中发誓他日定将加倍报答,“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姑娘。”老人问起,“我叫丽惠,甑……闫丽惠。”她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姓了,这也表明自己要告别过去,迎接新的生活。
“我姓胡,以后叫我胡奶奶就行了。”
晚上胡奶奶的孙女放学回来,十来岁的小丫头,长得十分可爱,看到一位陌生人在家里,先是很惊讶,当奶奶向她讲明情况后,高兴的拉住丽惠的手不肯松开,“奶奶就会干活,不会教我写作业,以后有姐姐教我写作业,陪我玩儿喽,还是个漂亮姐姐!”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姐姐,我叫薄玉。”
“我叫丽惠,”
“丽惠姐。”薄玉拉着丽惠讲着讲那,很快俩个人就熟了,像姐妹一样亲近,胡奶奶看着也分外高兴,丽惠在这其乐融融中也暂且忘记了自己经历的苦痛。
第二天大早,胡奶奶出去打扫卫生,薄玉也上学去了,胡奶奶让丽惠多睡一会儿,告诉她饭留在锅里,丽惠确实很疲倦,但她怎么会有心思睡懒觉呢?胡奶奶走后不久,她便起来,找了一身老人穿过的工服,开始收拾院子,把酒瓶子垛的整整齐齐,而且分门别类,纸箱子都拆开,然后叠放在一起,其它废品也分别安顿整齐,然后把院子彻底的清扫干净,这些活按说是一天也干不完,但丽惠干活很利索,加上她十分感谢胡奶奶的收留,无以为报,干活也更加卖力。当中午胡奶奶回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偌大的院子旧貌换新颜,不住的赞叹,丽惠擦擦大汗淋漓、满面灰尘的脸,说:“这样可以多放些东西,卖起来也方便。”她指着院里的一辆脚蹬三轮车对胡奶奶说:“我不想找工作了,以后想骑着这车收废品。”
“只是这活儿又脏又累,你个姑娘家怎么行呢?你又这么好的条件!”
“奶奶,这不丢人,脏累我都不怕,自己干比伺候人强,服务员也罢,厂子里也好,不见得就轻松,还得看人家嘴脸。”
胡奶奶想想又说:“也好,其实这收废品比干别的一点也不少挣,那污七八糟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你去,我老了,骑不动了,所有收的也少,以后咱俩搭伴,我扫街,你就在周围收破烂,一块儿出去一块儿回来。”两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高兴的笑起来,仿佛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第二天,两个人就结伴开始了她们一天的工作,丽惠就在周围的饭店、市场收纸箱子、酒瓶子这类的废品。一开始,她对三轮车有些操作不了,但慢慢就品出了门道,骑的很自如,穿行在街道,很多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甚至有些人看见这么俊美的女子收废品,那些想揩油的家伙趁机做出些无聊的骚扰,后来丽惠干脆就穿上了胡奶奶肥大的工作服,把头发束在帽子里,戴上口罩,这招还真有效,再也没有被骚扰的麻烦。丽惠还得面对一些人们对她这一行业的不尊重,特别是自己张不开嘴吆喝,但是当她想到躲在人群中偷看文正卖土豆的情景时,自己一下子变得勇敢无畏,一切困难都瞬间化为灰烬,被自己轻松的逾越了。她常常想起文正,想起自己的父亲,十分挂念他们,同时他们又是自己在这里挥汗如雨、努力奋斗的动力。
慢慢丽惠和这些常卖废品的老主顾熟悉起来,她就经常给那些饭店的服务员送些水果之类的东西,人家就会把每天积攒下来的酒瓶、酒箱都留给她,这样她每天都得拉好几趟,每天的收入足足赶上两三个上班人的工资,这让她和胡奶奶都十分高兴,两个人干的更加不知疲倦。每天的收入丽惠全部要交给胡奶奶,但胡奶奶拒绝要她的钱,说自己的工资已够家里的花销,丽惠无奈,只好承担家里的所有花销,每次都抢先把家里的吃穿用度打点好,同时她攒下了好多钱,这是为她以后重返校园做准备。
每天晚上,丽惠都要教薄玉做作业,薄玉直夸她讲得比自己老师都好,这让丽惠心机一动,想开个辅导班,每天晚上辅导周边的孩子做作业,胡奶奶也赞同,更加佩服她的上进和吃苦的精神,不久后,慕名而来的学生便挤满了她的屋子,丽惠虽然收费不高,但人多,这样加起来的收入也十分可观。
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就这样继续着,但丽惠也明白,她不能永远这样,现在多赚点钱,就是为了日后能继续自己的学业,实现自己的大学梦。
一天晚上,街道主任直接光临了她们的小院,这个四十多岁,肥头大耳、油光粉面,还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的家伙,貌似斯文,令人发笑的是上身西服领带的他,脚上竟然穿了双单边布鞋,摆出一副天子视察万民的架势。要检查丽惠的暂住证,色眯眯的眼睛不住盯着丽惠的敏感部位,就像饿虎盯着羔羊,大有垂涎三尺之状,胡奶奶赔笑说:“这是我家亲戚,要啥暂住证?”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家有这门子亲戚?”
胡奶奶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家亲戚多啦,您这么大领导怎么能把所有人家的亲戚都知晓了呢!”
这家伙也没说什么,话锋一转,“那就多认识认识,以后就熟悉了……小姑娘,有啥需要一定要找我哦,我听别人说你收破烂、开辅导班,这都得办营业执照,偷税漏税可是要坐大牢的。”
丽惠倒并没有被他的话吓住,都没拿正眼瞅他,这家伙定了片刻,没趣地说:“握握手,我走了,记住赶快办理啊!”然后一下子把丽惠的手抓住,开始搓揉,丽惠好不容易才挣脱开,胡奶奶一把把他推出门外,这家伙嚷道:“老太婆,你这是袭击上级领导,小心我不让你扫街!”
胡奶奶也没好气,“老婆子我还不愿意伺候呢?再说了你的手再大还能大过王法?”狠狠把门关上。
丽惠一脸委屈,满眼噙泪,胡奶奶安慰道:“孩子,有奶奶在谁也不怕!”丽惠扑到胡奶奶的怀里,放肆的哭泣。“这小子也没啥种,想捞点油水,明天我给他送两条烟,以后就没事了。”
晚饭后,胡奶奶终于开口问:“孩子,我一直没问你家里的情况,我感觉你是离家出走的吧?”
胡奶奶问的很直率,丽惠也不好再隐瞒,点了点头说:“我们家成分不好,我爸镇反时被打瘸了腿,四十多岁时才从一个人贩子手里买来了一个四川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一岁时她撇下我回了四川,四岁时奶奶也去世了,爸爸就把我送给了邻村的大队支书,从小我就受尽毒打和侮辱,一直熬到现在,实在受不了我才跑了出来。”
丽惠声音呜咽,说不下去了。“可怜的孩子,那你没上学吗?”
“刚上完高一,就这个假期跑出来的。”
“哎,别难过,今年就算是误了,明年开学的时候,奶奶给你找学校,咱们接着再上学,你是有出息的孩子,奶奶看出来。咱们都是苦命人,挺过这一段,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丽惠紧紧地握住了胡奶奶的手,就像儿时拉着奶奶的衣襟,不肯有半步离去那么依恋。
好一阵子,丽惠开口问:“奶奶,家里怎么就您和薄玉两人?”
胡奶奶沉默了半响,口打唉声的说:“就我们两个啦!相依为命的过。”丽惠不解的眼神望着胡奶奶。
“三年前,我们还是让别人羡慕的一家子,我和老伴儿退休,衣食无忧,薄玉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生活也不错,可以说那时候我们是天伦之乐啊!可是突然间她父母工作的那个厂子裁员,两人都下岗了,也没啥技术,一下子又找不上工作,由于以前一直是国家给发工资,没有后顾之忧,所以也没攒下啥钱,生活顿时变得很紧张,可是孩子还小,不懂事,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天天闹腾着要吃肉。有一回,她爸带她上街转,看见卖肉的铺子,薄玉哭喊着非要让她爸买肉,怎么也不肯走,可是他爸全身掏不出一分钱,实在没办法。说来也巧,正在这个时候,卖肉那个人转身回屋去喝水,她爸就动了邪念,想先拿上一块儿走,等以后挣上钱再给人家补上,可是正当他拿起了要走的时候,人家突然出来了,你想人家能不留意自己的摊子吗?啥话不说,就是一顿暴揍啊,我儿子自知理亏也不还手,直打的鼻青脸肿,那人看见他不躲闪也不还手的样子,便停了下来,问明情况后,也觉得可怜,再加上为了补偿刚才那顿拳脚,便挑了一块肉让我儿子拿走,说是送给孩子吃的。回到家里,媳妇看见丈夫鼻青脸肿的样子,询问原因,我儿子也没隐瞒,就全说了,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顿,媳妇就把孩子给我送过来,说有事让我看一天。回家后她把那块肉全炖上了,里面放上了耗子药,两人饱餐了一顿后就双双去了,第二天我才发现,两个人紧紧地抱着一起,全身乌黑,怎么也分不开,最后也没能给他们换装老的衣服,放在一起葬了。”
丽惠惊讶地瞪着眼睛,“怎么会这样?不管怎么也不能走这条路啊,这么年轻!”
“哎,他两口子都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没受过这种恓惶,生活又没着落,一下子也没个方向,没能挺过来,想不开,寻了短见。老伴儿也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几天也去了……我总得挺住,再大的悲痛也得噎着忍着,也不容我有一丝的颓废和退缩,我得拉扯薄玉长大成人,这是我的任务,否则我对不住她父母啊!这几年我都不愿意回忆,也不和人提及,可我的心就像压了块大石头,实在疼的厉害啊!”
丽惠一把抱住胡奶奶,再看胡奶奶那张一向慈祥乐观的脸已是老泪纵横,她没想到这位两鬓如霜的老人,在晚年遭遇了如此悲痛的不幸,然而她却以超乎常人的刚强和坚毅勇敢笑对苦难,直面生活,承担自己未完成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