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猛烈了,雨水迎面打来,像大型枪弹一样横扫稻田里的作物。风刮得紧,雨下得大,四周的竹子嘎嘎摇摆,我屏息凝神倾听迫击炮,可没有什么动静。其他队员在幽暗的黄昏之中沿着防线朝各自的守卫点走去,步履沉重。其实这算不上什么防线,不过是在土质较硬的地方挖了几个孤立的坑,每个散兵坑里安排两位队员。守卫点前方,蛇腹形铁丝网的圆圈在风中摇摆。
我负责第一轮的无线电值守。琼斯和其他人先睡一会儿,他们像腹中胎儿一样蜷曲躺在那里。我看着外面,尽量让自己熟悉环境。第二排部分防御线是在马路后面,边上有个村子,由民间部队——农村民兵——负责守卫,最末端是一条河。我们负责的前哨长约七百米,一般情况下这么长的距离需要一个连的队伍来防守,现在各个防守点之间空隙太大,容易因疏漏出现危险。其中一个点被称为“校舍”,因为那里有所水泥盖的学校,它的下一个点是河边的一个小土丘,两者之间隔着大约两百米长的水田。这两个点简直就像是群岛上的不同岛屿。防御线前方,又是无边无际的稻田,还有一条河流,河两岸是雨林,再往前便是墨绿色的山丘。查理山就在那头,其实就是不大的红色泥土丘,在周边群山之间特别醒目,像个红肿的脓包。光线昏暗,我看到田地里橄榄色的一片片区域,还有我们队员的细小身影。前哨的前方除了山还是山,不过有些高耸入云霄。和那些地方比起来,前线这边堪比文明中心。查理山就是划分疆界的粗糙界限。
四下旋即黝黑一片。除了狂风吹刮树枝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什么声响,而且现在除了看到不同程度的黑色,再也看不见别的事物了。在灰黑色的稻田里,那村庄如同沥青的池塘。河岸边墨色雨林的远方,安南山脉黝黑得如同天幕上一个巨大的洞。我眼睛虽然已经适应了黑夜,可依旧难以分辨出最细微的色差。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毫无生气可言,看久了,我都感觉自己正盯着太阳的背面看,那是世界所有黑暗的源头和中心。
风依旧肆无忌惮地刮着,吹得身体都麻木了。我全身湿透,冷得直哆嗦,连听筒都拿不稳了。每次整点汇报时,我都舌头打结,只感觉从未经历过如此这般的寒冷难耐。一道火光飞到空中,照亮了风中摇摆的棕榈树的轮廓,还有从天上云层直流而下的雨帘。一阵强风卷过散兵坑,缠住桩子,斗篷一边被掀起。湿滑的斗篷打在我脸上,雨水冲进如今完全暴露在外的坑里,布莱维大叫一声:“妈的!”一股洪流从山丘上奔腾而下,从沙袋漏隙里渗透进来,都要把我们淹没了。斗篷像是脱离了帆船的帆布,继续随风乱飘。“越南真是个鬼地方。”
“琼斯,布莱维,赶紧钉好桩子。”我一边说,一边用头盔清理水。雨从我衣领中流入,又从我外套衣袖流出,好像成了排水管。
琼斯回答:“遵命,长官。”他和布莱维爬出去,一把抓住斗篷,按下去,用刺刀金属柄把桩子钉好。医护兵和我负责清理水,干了点儿活儿,身子暖和了一些。等我们弄完,坑里的水还有一英尺深。我把无线电交给琼斯,轮到他值班了。我侧身躺下,弯着膝盖,想睡一会儿,可是在这水坑里,还有冰冷刺骨的风中,我实在睡不着。
大概到了午夜,村庄附近某个防守点传来自动步枪开火的声音。小组组长通过战地电话告诉我,他右侧已经有二十轮开火,不过没有伤亡人员。又听到枪声。
电话那头说道:“二号真人,他又来了。我推测,他肯定躲在河旁边的林子里。”
“已收到。让他尝尝M—79手榴弹的厉害。我立即过去。”
我带上一位步兵掩护,然后沿路朝村庄走去。两枚M—79手榴弹在林子里爆炸了。马路上的泥土都到脚脖子了。除了某间茅草屋里亮着一盏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尽量紧挨着路边的水沟走,以免要迅速隐藏起来,终于来到交火的位置。海军陆战队的棚子柱子上有几个子弹孔。雨已经够大了,可现在还变本加厉。我和那位步兵挤在一起,试图看看,稻田一百米远的林子里究竟藏了什么。稻田都成了一个小湖泊,风吹平了眼前的屏障。突然,幽暗之中有个橙色亮光在闪动。子弹飞速从我们身边飙过,发出邪恶的吞噬声,我赶紧俯卧趴在泥地上。
其中一名步兵咒骂道:“瞧见你了,贱人。”他迅速朝对方狙击手的枪口火光位置开枪。三四枚手榴弹扔出去,拖着明亮的火光坠入那片林子。
开枪的那位步兵说道:“就算他不死,这也够他受的了。”
我们大概又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没什么动静了,我和保镖返回指挥处。风终于停了,在万籁俱寂之中,隐约听见蚊子嗡嗡叫。我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两枚迫击炮爆炸,那是河流拐弯的地方,马路也随着转了向。炸弹是在D连防守线附近炸掉的,天空出现一阵绚丽的红色星雨。在相反方向,1—3部队那些刚来越南、未经洗礼的队员们正在和臆想中的幽灵敌人开火。我们路过亮灯的那间茅草屋。“嘿,美国大兵,”有人低声叫道,“美国大兵,你们过来一下。”一个中年农夫站在门口,招手让我们进屋。我那位队员举起枪以防万一。我们走进茅草屋。屋里一股大蒜、柴火和腐烂的鱼露酱的混杂气味,可是这里挡雨,现在哪怕是短暂的避雨都会令我们感激涕零。我点上一支烟,这也让人感恩戴德。我深深吸一口,直达肺部,感觉神经就这么放松了。
与此同时,农夫从一个油布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全是越南妓女和美国士兵各式各样的春宫图。他拿起一张给我们看,怪笑着说:“不错吧?一张票子?不?想买吗?你要是买,一张票子。”
我说道:“真是见鬼,你这老变态,不买。Khoung(越南语),不买。”
“不买?”那农夫大吃一惊,所有销售员被顾客拒绝都是那副德行。
“Khoung。Chao Ong(越南语:晚安)。”
“Chao Ong,dai—uy(越南语:晚安,队长)。”
“No dai—uy,Trung—uy(不是队长,是中尉)。”
“Ah,Ah,Trung—uy,Hokay,Chao trung—uy(越南语:哦,哦,中尉,晚安,中尉)。”
我们走出来,那位步兵说道:“中尉,你说这叫什么事。我们为了这帮人战斗,搞得全身湿透,还要吃子弹,结果他向我们兜售色情照片。”
“生活不讲公平。”
“长官,即便这是牢骚抱怨,可也很有道理。”
之后,那晚我们总算安稳睡了一会儿,黎明醒来时,依旧细雨霖霖。队员们睡眼蒙胧走回营地,留下一支小分队继续留守。稻田被水淹没了,水蛇在里面游动。我们都能看见蛇在水面之下一溜而过形成的波纹。有支武装队伍困在一个高地上,不得不从村民那借了舢板才得以从“岛”上回到陆地。队员们就像是劳改犯,垂头丧气朝营地走去,早就不指望新的一天能有多少不同或新颖之处了。我活动身子想让自己暖和一点儿,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不过是在前哨待了一晚我就心力交瘁,我不禁想这支队伍其他人又如何呢,他们接连数月守卫防线。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他们已经没有知觉了,除了间或袭来的恐惧。
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如此这般。没多少战斗,可却有无尽的苦楚。有一周,第一排军官告假,于是我被任命指挥该排。那周我们唯一的伤员是一位小组组长,他因为被蜈蚣咬了住院治疗。真正的战斗已经挪到中央高地的德浪河谷(Ia Drang Valley),曾因小大角战役(Little Bighorn)而威名显赫的第七武装骑兵团(Seventh Calvalry)在那与北越进行了激烈战斗,这也是当时最惨烈的一场战役。不过岘港那时风平浪静。几乎夜里每到整点,无线电员就开始背诵:“一切正常,没有异样。”我参加了两三次巡逻,除了和狙击手交火之外,没有其他的交战。一切正常,没有异样。连队两名机关枪手踩到地雷去世了。一切正常,没有异样。我们沿着防线来来去去,在布满陷阱的地方巡逻,挖散兵坑,等被雨水冲毁了,又重新挖。大雨不绝。即便我们能睡着,一般也是睡在湿泥里。夜里守卫的时候,神经紧张,冷得发抖,每小时定时汇报情报:一切正常,没有异样。一天早上,B连一位哨兵被敌军探子杀死了。雨依旧下个没完没了。北越军朝我们扔来几颗炸弹,可是不够远,在离我们铁丝网很远的稻田里爆炸了,升起灰色浓烟,脏水和泥块四溅。敌军六轮60毫米迫击炮砸在离查理六队两百米远地方。没有伤亡人员。一切正常,没有异样。
月末,北越军向村子发动了小规模袭击。那晚雨不算大。雨从低沉的天空中掉下来,像是从溃烂的伤口中流出脓水。我和第二小组组长科菲尔(Coffell)中士在一个湿冷的散兵坑里值守,他是从另一营转到1—1部队的,我们聊天说话,以驱赶睡意。我们说起老家、女人还有恐惧。面前,河流两岸的雨林被一层厚厚的烟雾笼罩着。那些树木像是生长在积雪厚重的堤岸上。科菲尔悄声对我说,他很怕那些“小跳球”:地雷,从地里往外爆炸,高度能及腰。他明天上午要出去巡逻,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踩到这些“小跳球”。他以前的连队指挥官就惨遭厄运。
“长官,地雷炸掉了他一条腿,从大腿以下都没了。股动脉断了,血喷涌而出,就跟开闸的水一样。我们压根止不住血,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所以我们从田里挖土填伤口。我们不停往残肢塞土,可是不管用。长官,哦,我恨透了那些小跳球。”
我们身后的那个村子传来自动步枪射击的声音。某位民兵用卡宾枪射击。
科菲尔骂道:“妈的,这帮民兵又朝影子乱开枪。”
“影子是没有自动步枪的。我听着像AK枪。”
这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声,好像一堆干燥的灌木着火了一样。手榴弹爆炸了,我们头顶上方,好几条曳光弹的红色尾巴。好几枪打到附近守卫点的沙袋上,差点就要射中机关枪手。我低低趴着,拿起战地电话,呼叫排中士道杰(Dodge)。他和另一小组在校舍位置,也就是村子对面。我问他,能否判断出开火源头。
“长官,不行。我们动弹不得,头都不敢抬。有自动武器朝校舍射击。应该是在村子附近,可我不知道确切位置。”
“察力队可能在我们后方。有人受伤吗?”
“长官,没有,不过我这老家伙差点被左右两边子弹打死。四五轮子弹都打到我旁边墙上,掉了好多灰……”
又有两枚手榴弹爆炸,电话也断掉了。
“道杰,能听见我说话吗?”我问,连续按了好几次接收器。无人回应。手榴弹把电话线切断了,我现在有个小组被打得无力反击,还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