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彼得语调中,维拉也听出来了。彼得根本没打算让狄伦回到她身边。
缓缓往后挪了一步,维拉再次看向彼得。
这次她从往日的柔软眷恋中抽离出来,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终于看清,眼前的彼得,已不再是那与在大雪之夜,与她躲到咖啡店的彼得,也不再是对她伸出手来,将她带入舞池的那个彼得。
这个人是军人,是军官。
彼得把该留在学生时代的,都留在学生时代了。
之后维拉行动不便的一周里,彼得都没再让狄伦到她身边来,维拉也渐渐从彼得近年消息里,知道了那个少年的转变。
现在,大家都称彼得为死神。
那个少年在内乱战火中,回到近乎覆灭的家族,就变了。
彼得变得比谁都在乎纪律,与对国家的忠诚,容不得一丝异心。
内乱烽火里,彼得以极其年少之姿披上军袍,带上枪枝,跟随麦肯家族父辈与兄长迈入硝烟浓雾之中,头也不回。
坚决的保皇党,那就是麦肯家族,就是彼得,扫荡异党无数,眼也不眨。
就是这么一桩国内混战焚烧了他们家谱,毁去手足、弟妹、长辈,却大片立起刻有熟悉名讳石碑,生了大片寒凉墓园。
“没有什么比无谓的抗争,更荒谬的,”彼得曾这样同其他护卫道:“徒然制造动荡,只是伤害国家,伤害无助人民罢了。”
维拉不懂贵族那些斗争,也不知道彼得所信仰的那套高压和平是不是对于国家最好。
她只知道彼得无视自己意志,将她当做工具对待,不可失神恍惚或情绪崩溃,即使那是梦师重所皆知的精神病,彼得还是要她马上站起来。
彼得就像是小一号的派克,所有外出任务都跟随维拉,不管近远,寸步不离紧迫盯人,狄伦虽仍在维拉的护卫名单内,但却被远远隔绝,一面也难见上。
无论维拉怎么样抗争,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彼得这个维拉曾经的学校挚友,忽然就成了维拉的长辈、上司、主管。
甚至是主宰她生活一切的可怕天神。
月余后,就连偶尔来替维拉做一次报告的科尔文,也看不下去,以学者的立场去告诉彼得,维拉需要狄伦,需要狄伦这么一个酒肉朋友似的护卫,不然会压力奏增,持续工作失常。
可是彼得只是笑笑,却没听进去。
最后,维拉终于受不了了。
吵不过彼得,她直接杀去拉狄伦,从狄伦寝室、从狄伦常溜达街头,也从狄伦爱游荡的天台与钟楼,将那个懂她困兽焦躁的少年军官拉来陪她。
反正狄伦是顶尖老式贵族,是位阶高于彼得的军官。
彼得虽掌握实质护卫小队控制权,他那新兴贵族,其实还是忌惮着狄伦。
她非要狄伦不可——第一次冲到狄伦寝房,把正在穿靴的那家伙揪出时,维拉第一次如此强烈感受到这念头。
彼得来前还没有这感觉,维拉现在,身边却非要有狄伦不可了。
从前狄伦也会忽然人间蒸发,几周后又带伤憔悴出现在维拉面前,一副自己出去厮混找架打的凄惨模样,先前维拉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却不同了。
当她找不到狄伦,会恐慌,会觉得被丢下,只剩自己一人被困在此处。
没有狄伦已经不行了。
那个教她抽烟喝酒与出逃的狄伦,是维拉这辈子交过最糟的朋友,却没让她沈溺那味道不佳又伤身的烟酒,倒像拯救了她。
用荒唐行径与轻浮戏谑,拯救了她。
那个犯行累累的荒唐少年军官,就像是这方如笼天地里,维拉唯一的钥匙。
其他人都只想将她往角落里逼时,狄伦却会说,你逃走也没关系,会说,束缚就是用来挣脱的,甚至告诉她,就算是针筒里的毒药也无法让她死在此处。
那个疯子总淡淡同她说:“反正最糟的状况,就是我一刀杀了你。”
浸了血的诺言,维拉却因此而有了反抗的力气。
惶惶度日,日子在彼得的追赶逼迫、狄伦的消失或归返间摆荡,彼得的在与不在,狄伦的在与不在,成为维拉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差异。
施打了蝴蝶之梦的第十个月,往日遗失的记忆片段,维拉再度捡回一小块。
梦境里,她又重回那无边深海、与鲸群共游时刻,却发现与她牵手的另一孩子,就是马可仕。
越来越多,维拉记起的越来越多了。
男孩马可仕绿眸如潋滟镶石专注望她,仿若可穿透沉沉海水。
仅一个瞬间,就让维拉想起,就是因为这晚深潜,两人才一同决定,要选择鲸鱼当梦守。
沉潜学园多年,那个比谁都强悍的家伙,的确也是梦师。
罗布醒了。
施打蝴蝶之潮后的第十一个月又十天,维拉人在前往新任务地点的火车上,接到来信,说她在阴冷沼泽战地捡到的那位天使,或者该说那个大叔,终于醒了。
在罗布昏迷日子里,因为那家伙生的好,沉睡的模样有种闲静的清新,年龄约三十上下,正是老少通杀的年纪,又有双教堂画像里的雪白巨翼,早让罗布成了碉堡内的观光景点。
而众人把罗布当天使,却不欣赏维拉梦魇化的翅膀,这是有原因的。
人类梦魇化,所生出的利爪与与根什么的,会与发色同色,罗布却不是这样。
罗布发色鲜红,却有双雪白巨翼,怎么看都像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更有不少虔诚信教者,眼巴巴等着罗布苏醒,要问问其来历。
其实,罗布可以更早醒的,只是维拉在整理其梦境的速度上,迟迟有所保留。
维拉对这身上有与马可仕类似香味的青年,一直怀抱不安与猜疑,甚至不由自主害怕,会不会这青年一醒,就会将所有谜底都给揭晓,彻底粉碎她现有生活。
“快把他叫醒吧,”狄伦却这样劝维拉:“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是之于狄伦吧?维拉这样想着,那家伙巴不得爆出什么新奇事,怎会懂她的顾虑?
维拉是真的害怕,害怕知道那些未知的答案。
而待一周后维拉回到日光碉堡时,罗布底细已经被调查的差不多了。
罗布为南方小国流浪佣兵,战斗型斗师,司飞行,擅刀械与枪枝。
算是比起一般军人有用些的角色,维拉接到罗布报告时,这样想着,这大叔天使空有梦幻外表,结果实用性比起从前的自己,还不如。
不过,报告中提及一点,让维拉有些在意。
那便是派克一直在说服罗布留下,成为日光碉堡斗师,而罗布却不愿意。
人人都知道派克有“直觉”这独特斗师天赋,其有兴趣的人选,必定十分特别,就像当年在其手下意外捡回条小命的维拉。
维拉立刻想到,那家伙大约是因为不想留在日光碉堡,而隐藏实力。
就那样,人人都帮着派克说服罗布留下,罗布却坚持见完恩人后就要离开。连维拉,都收到了派克简短信签,上头写着:“把罗布留下。”
收到信件时,维拉都冷笑了。
派克拜托她的事,如果不尽力搞砸,怎对得起从前那些高压作为,与其派彼得来监视的苦心?
于是抵达日光碉堡当天下午,维拉就踩着轻快步阀,要去见在天台花园与干部们商谈的罗布,只是没想到,事情却完全出乎意料。
“罗布在哪?”
刚到天台花园,维拉就挪动眼珠一阵寻找,立刻在三五成群小桌里,找到罗布所在桌面,那家伙一双雪白羽翼实在太过显眼。
看见与罗布商谈人马里,有派克得力助手,维拉立刻乐滋滋小跳步过去。
“你终于醒啦?”
她亲切问候着,笑吟吟看旁边干部们为罗布介绍自己。目光在几个派克得力助手身上飘荡,幻想着等等他们难堪神情。
可是旁边如今被贬为一般护卫的埃迪,却戳戳维拉肩膀,耳语提醒。
“那个叫罗布的,从你过来时就一直盯着你,眼睛连眨都没眨。”埃迪贼头贼脑道。
转头一看,维拉还真的发现罗布正望着她,目光炯炯带笑,暗红眸子里有着近乎换发的神采,让维拉看的一阵头皮发麻。
“他还真的在看我!”维拉紧张附在埃迪耳边,问:“他该不会和派克谈好什么条件吧?”
埃迪恨铁不成钢的巴了维拉的脑袋。
“笨!那是对你一见钟情的表情!”埃迪压低声音恼怒道。
三道惊雷劈到维拉头上。
草草草,埃迪这老头,到底从哪看出罗布对她一见钟情!
维拉激动,下一秒就揪住埃迪领口,要与这被降职却依旧日日快活的大叔护卫理论,后头却传来一声不小的桌椅碰撞。
回头一看,却看见罗布站了起来,只见青年目光炯炯,看向旁边的日光碉堡干部。
“如果让我服侍她,我就愿意在此留下。”罗布说道,还不忘伸出指头,直直指向目标。
那指头正是指向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