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新民”教育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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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新民说(节录)(11)

今民间稍有知识者,莫不痛心疾首于专制政体,其恶之也,殆以此为吾害也。至如君主,若君主之私人,则莫不殚其精竭其术,以维持护专制政体,其爱之也,殆以此为吾利也。夫趋所利而去所害,人类之公性情然矣。使其果为利也,则吾亦何敢拂戾此公性情,为与虎谋皮之举,以哓渎于炙手可热者之侧。虽然,其实际固非尔尔。吾思之,吾重思之,窃以为专制政体之毒,其害民者一,而害君主者常二。

民之受害者有时而可避,君主之受害者无地而可逃;民受害而他人犹以相怜,君主受害而后世且以为快。故吾敢断言曰,专制政体之于君主,有百害而无一利。谓余不信,请诸史。

中国数千年君统,所以屡经衰乱灭绝者,其厉阶有十,而外夷构衅、流贼揭竿两者不与焉。一曰贵族专政,二曰女主擅权,三曰嫡庶争位,四曰统绝拥立,五曰宗藩移国,六曰权臣篡弑,七曰军人跋扈,如唐藩镇之类八曰外戚横态,九曰佥壬竀削,如李林甫卢杞之类十曰宦寺盗柄。此十者,殆历代所以亡国之根原。凡叔季之朝廷,未有不居一于是者也。至求此十种恶现象所以发生之由,莫不在专制政体。

专制政体者,实数千年来破家亡国之总根原也。

昔在周代,统一之业始集,于是广封亲藩以奖王室;及其衰也,诸侯力征,天王守府;迨于末叶,政在大夫,齐之田陈,晋之三家,羽翼既就,主权亦移。周室之亡,实亡于贵族。秦嬴鉴之,夷天下为郡县,支孽无尺寸之土,功臣无汤沐之祚,而一胡亥、一赵高举而倾之。秦之亡,亡于嫡庶,亡于宦寺也。秦代专制政体最行,而其亡亦最速。汉高一天下,鉴秦之孤立与其争统也,于是上法周制,广置亲藩,而孝、惠储位,不敢废置,及其崩御,骨未寒而吕氏之祸作矣。

是为女后专权之嚆矢。前此秦之太后穰侯巳肇其端。吕氏既灭,七国旋警,宗藩之祸,几覆厥祚。七国既平,景、武乃实行强于弱枝之术,剪其爪牙,使无能为役,而巫之变,骨肉喋血;上官氏、霍氏踵起,外戚之祸复燃;弘恭、石显继兴,宦官之祸萌蘖,未几而王氏竟移汉鼎矣。西汉之乱亡,则女主、宗藩、外戚、宦寺诸原因为之也。东汉光武、明、章一小康,及和帝以后,窦氏、邓氏、阎氏、梁氏诸后族,互起互屠,而母后外戚之祸,达于极点。郑众、李闰、江京、孙程、单超、曹节、王甫等,狼狈相嬗,而宦官之祸,达于极点。海宇鼎沸,枭雄乘之,董卓、曹操,遂屋汉社。东汉之亡,以母后、外戚始,以宦寺中,以权臣终也。及魏承汉,上鉴七国,下鉴群牧,于是悉废封建,而外戚、宦寺之祸亦不烈,而司马懿锄曹爽,若拉枯朽,而魏遂移于晋矣。蜀以昭烈之略,诸葛之明,崎岖保障者若干年;诸葛云亡,而一黄皓遂覆汉祀。吴大帝借父兄之业,以霸江东,及其末年,而登、和、霸、亮四子已相搀夺,诸葛恪、孙峻、孙横极凶暴,竟废其君,弱其国。三国之亡,魏亡于权臣,蜀亡于宦寺,吴亡于嫡庶及权臣也。

晋复鉴魏孤立,大封宗室,而内之杨氏、贾氏,外戚、女主之乱踵起,外之八王相夷,骨肉谾刃,若屠犬羊,遂倚外寇为声援,浸成五胡之乱。西晋之亡,则后戚、宗藩之为之也。东渡后,宗室之势骤杀,而都督之权骤强,王敦、苏峻、桓温、桓玄皆以方镇豣乱,竭举国之力,仅能平之,而刘裕即以此篡晋矣。东晋之亡,则军人之为之也。其在南朝,刘宋则有太子劭、武陵王骏、晋安王子勋等之相继弑逆,萧齐则有萧鸾、江祜等之废立,萧梁则有侯景及诸王之争乱,陈则有孔范、江总等之专横。其在北朝,拓跋魏以道武为初祖,而及身巳被弑于厥子,浸假而胡太后弑孝明,尔朱荣弑元钊,尔朱兆弑孝庄,高欢废节愍,而魏遂分东西,高齐则常山王演弑废帝,宇文周则宇文护弑孝愍、孝明。凡南北朝二百余年间,七姓之乱亡,莫不由前此所举十种罪恶之为之也。隋文亦及身被弑于厥子,隋炀旋贾怨天下,被弑于近臣。隋之亡,则嫡庶争立、剑壬用事之为之也。唐号称极盛矣,而天下甫定,即有玄武门之变,高祖殆以忧死。仅三叶而武后祸起,唐易而周,韦氏继之,女主之祸,至是达于极点。天宝以后,其在宫中,则有锡贵妃、张良娣之棼乱;其在朝廷,则有李林甫、卢杞之横恣;其在方镇,则有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朱、李怀光等十数藩帅之叛乱。及至末叶,宦官大盛,遂酿成甘露之变,连弑数帝,拥立之权皆在其手,而唐社遂厔。

唐之乱亡,起于家变,次以母后,次以佥壬,次以军人,而终以宦寺也。五代十国之乱,更不足道矣。宋承唐后,惩藩镇之祸,尽解功臣兵柄,而太宗巳以继嗣之争,喋血于所亲;其后蔡京、章、秦桧、韩蒳胄、史弥远相继用事,屠杀善类,而佥壬之祸,亦与宋相终始。其在胡元,铁木迭儿、铁失燕、兰帖木儿等,更迭作乱,海宇鼎沸,亦遂不能安于中国。元之亡,由宗藩、权臣诸争之为之也。及至前明,又惩历朝祸乱之弊,远师周、汉,复建亲藩,而燕王棣、汉王高煦、王宸濠、安化王等遂以乱国;王振、刘瑾、严嵩、魏忠贤等相继用事。及中叶以后,而宦寺之祸,遂与汉、唐鼎足,演成二千年间不男不女之历史。明之亡,则亲藩、佥壬、宦寺之为之也。由此观之,二千年中所谓君权者安在乎?嗟乎,论者以为专制之毒,毒百姓也!使其毒百姓,而百姓从而报复之,从而覆亡之,犹可言也。而彼专制者,亦可自诿为专之未甚,制之未至,苟更精其术焉,终必可以绝后患而祈永命也。

而岂知报复之覆亡之者,不在其所贱而在其所亲,不在其所敌而在其所爱。彼二千年来历姓崩折之祸,岂尝有一焉,若欧洲十八、九世纪间之民变者,起而犄之也!即有一二揭竿草泽者,亦不过乘其腐败之既极,乃得一逞焉耳,至其灭亡根原,则全不在是。然则彼其专制之敌不足以为患也既如此,而何以亡国破家相随属也又复若此?日本人常言曰“支那一部历史实以脓血充塞之历史也。”吾耻其言,虽然,吾不得不忍受其言。嗟夫!当一霸者之初起也,莫不汲汲焉思所以保我子孙,巩我主权,帝王万世,传诸无穷,其所以惩前代之失而救其弊者,亦云瘁矣;乃或防一弊,而他弊即起于所备之外,又或防之愈甚,而其末流之为毒愈烈。若明太祖禁宦官不得读书识宇,本朝圣祖、世宗、高宗,煌煌训谕,极言母后临朝之弊,宦竖预政之弊,储贰废立之弊,若此者岂不法严而意美乎哉!试观有明末叶及近今之朝局,则前此所防者其为效何如矣?论者于是以为无无弊之法,无可久之治,乃相与诿于一治一乱天数使然,而政治家之理论以穷。夫天下果真不可以久安长治乎?历史果遂以相斫书而终古乎?则今日欧美日本之治何以致焉?虽然,吾无怪论者之为斯言也。彼其求之于此焉而不得所以治之之术,求之于彼焉而亦不得所以治之之术,然则其迷信退化主义,挟持压世思想也亦宜。新民子曰:吾请与普天下读史诸君一解决此问题,傥愿闻之。

淘浊流而欲得清泉,扬热汤而欲止沸度,此必不可得之数也。不如澄其源焉,止其薪焉,此所谓治本之论也。中国君统之乱本何在?在彼十种恶业。十种恶业之乱本何在在专制政体。专制政体一去,则彼十种者无所附以自存,不必以人力坊之也。而不然者,坊于此而彼则蹈瑕以起,坊于今而后则伺隙以来,未有能免者也。请言其理。黄梨洲曰“后之为人君者,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诸子孙,受享无穷。夫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滕,固扃,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也”。呜呼,至哉言乎!数千年来,嫡庶之争统,宗藩之倡乱,权臣之篡弑,军人之窥伺,皆坐此而巳。夫汉高之与韩、彭,相去一间也;汉帝之与魏王,魏帝之与晋王,相去一间也;长安之与卢龙、魏博,燕京之与云南、闽、越指康熙三藩相去一间也;隋炀之与太子勇,唐太之与太子建成,相去一间也;吴楚七国之与汉文,燕王棣之与明建文,相去一间也。而一则富有四海,率土皆臣,一则屈膝承颜,仅保薄禄,夫谁不从而生心也。既悬一至可艳至可涎者以饵之于上,而欲禁人曰尔其无艳是、无涎是,则虽日尸一人,犹不足以为戒也。彼日本昔亦专制之国也,而千年以来,其专制之实权,不在君主而在大将军。故日本之革命,所革者在幕府而不在王朝。何以故?彼有可欲而此无可欲故。然则吾中国祸乱之大原可知矣。天下之大欲,集于君主,故天下之至危,亦集于君主。使其君主而为英国今日之君主也,夫谁得而觊之;即使其君主而为日本昔日之君主也,夫亦孰从而觊之。而徒以君主专制之可欲,故遂使数千年之历史,以此等争乱之迹,充其十八九。吾不知数千年之君主,其安危苦乐荣辱之率,视今英国、昔日本之君主何如也?君主既专制矣,其年长者,英明雄武者,自能乾纲独断,举自专自制之实。而不然者,或幼冲焉,或倦勤焉,或昏竃焉,或狂暴焉,或巽懦焉,或有所偏好偏恶焉,则其实权自不得不移于他人,于是母后之祸、外戚之祸、佥壬之祸、宦寺之祸乃起。彼等非能自有其权,以与现在主权者相亢相搀夺也,而常依附现在主权者之权以自固。始而依附,继而盗窃,久假不归,而主权者反不得不伺其鼻息以为存活。于是君主非专制者,而反为被专制者矣。由此观之,历史上种种罪恶,孰不有从专制政体而生者乎?使非专制,则如英国、日本之华族,给以爵号,优异齐民,其有功德有学识者,则列之上议院,使参国政,而贵族专政之祸,何从生焉?使非专制,则君位继承之法,一从宪法所规定,某人宜嗣统,皆与民共见,一定而不可易,虽或今帝无后,而旁支血统,循序入嗣,亦有皇室典范以划定之,而嫡庶争位、定策拥立、大礼争辩等祸,何从生焉?摄政之权,皆有一定,元首权尚立限制,况于摄者,而母后擅权之祸,何从生焉?天潢宗亲,各有食采,所至国人,莫不加敬,其尊荣虽下君主一等,而君位既无可欲,何苦贪此虚名伤彼实利,则宗藩叛乱之祸,何从生焉?政府大臣,皆有责任,稍失舆望,立即去位,而权臣篡弑之祸,何从生焉?兵马之权,集于中央,国防之责,同诸国民,而军人跋扈之祸,何从生焉?一国会计,皆由议院审定,司农少府,各异所司,而佥壬竀削之祸,何从生焉?君之与国,截然两途,宫中府中,不同一体,君主若有所亲,若有所爱,则自以其私产豢养之,不得及国事,而外戚横恣、宦寺盗柄之祸,何从生焉?不惟是,君主既与国民共治此国,则君位之安危与国同体。苟有人焉欲破坏秩序,侵主权以毒一国者,则全国之民,皆将起而抗之,不瞬息而祸扑灭,岂有若专制国之民,视君国之难,如秦越人之肥瘠也。

是则种种恶现象固无自生,即生矣亦无自成也明矣。若是乎,苟非专制政体,则此十种恶现象者,自一扫而空;若是乎,吾中国数千年脓血之历史,果无一事焉而非专制政体贻之毒也。

且专制政体之毒害君主,犹不止此。历观自秦以来历史上之君主,合所谓正统者、僭窃者计之,其数不下千余,大率不得其死者十而一焉,被废而幽者亦十而一焉。夫以寻常人数统计之,苟非大乱离之顷,则最少必千人以上,乃有一二不得其死者;而君主罹祸之卒,则已为百与一之比例矣。不惟是,凡一姓之代兴,则其胜朝子孙,斩刈靡有孑遗,此前史数见不鲜之成例也。其最甚者,若晋之于魏,宋之于晋,齐之于宋,北齐之于北魏,隋之于宇文周,皆百世后犹使人酸鼻寒心者矣。然此犹云鼎革之后为然也。亦有钟未改,而喋血巳闻,宗子当阳,而王孙先啄。则有如齐王芳时,魏固在也,而曹爽以帝室懿亲,巳夷三族,诸曹杀戮过半;八王之乱,晋固在也,而懿师子孙,巳草剃而禽豂;武后之时,唐固在也,而李氏之后,巳不绝如缕。其尤惨酷者,若宋之刘氏,齐之萧氏,隋之杨氏,金之完颜氏。若此者,皆其结局之尤惨酸者也。自余各朝,虽或其祸稍杀,然试问二千年来,霸天下者十数姓,其血胤子孙,能传于今日者,曾有一人焉否也?汉献帝曰:“朕亦不知命在何时”。明建文帝曰“愿世世子孙勿生帝王家”。明毅宗之将殉国也,先手刃其公主,叱之曰;“若何为生我家!”至今读其言,犹将如闻其声,哀哀乎其有沉痛焉。夫以鄙野一匹夫,犹且能殖田园,长子孙,传其种以及于后,而所谓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者,其结局乃皆若此。

当其始也,力征经营,早作夜思,殚精竭虑,穷凶极暴,岂有一焉非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计者耶;岂知曾不旋踵,物换星移,如风卷箨,一扫而空矣。所谓“腰下宝貮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敢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者,其犹为最天幸焉矣。谚有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历观自秦以来,专制君主之子孙,其有能三百年不经絷缚贮割屠戮菹醢之惨者乎?人之好专制也,谓其为吾利也。而所谓利者乃若此,此而为利,则何者而谓为害耶?呜呼,前此饮鸩而死者已不知百千万人,而踵其后者犹复沈沈然嗜之,天下大愚,岂有过此夫徒以争此区区专制权故,而父子失其爱,兄弟失其亲,母子夫妇失其睦,伯叙甥舅失其和,乃至素所与栉风沐雨共患难之人,或素所抚摩爱惜受豢养之人,一旦肝胆楚越,倒戈相向,恨不得互谾刃于腹而始为快。是天下坏伦常、毁天性、灭人道、破秩序之毒物,未有甚于专制政体焉者也。苟非禽兽,苟非木石,其何忍以此之故,有父而不孝,有子而不慈,有兄弟而不友,有夫妇而不恋,有朋友而不亲,甚者乃至有身而不自爱也!呜呼,其亦不思而巳。

专制政体之为害于君主既若此类,然使其别有所大利焉,或足以与所害相偿,则冒险以趋之,亦无足怪者。虽然,其所谓利者果安在乎?专制政体之利君主者有二:其一则欲上之自由,一人为刚,万夫为柔,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所谓予无乐乎为君,惟其言而莫予违也;其二则躯壳上之自由,玉食万方,便嬖满前,宫妾数千,穷奢极乐,所谓非以一人治天下,实以天下奉一人也。吾今请取两者而细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