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新民”教育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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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新民说(节录)(10)

其有能如路易十六时代尽退们以让贤路者乎?无有也。其有能如意大利诸国发布宪法者乎?无有也。其有能如俄皇之开地方自治者乎?无有也。其有能如水野越前、井伊直弼之鞠躬尽瘁百废具举者乎?无有也。质而论之,则诸君所谓改革者以视吾前所举列诸国,其程度殆尚下十数等而未有巳也。而彼诸国者,以十数倍于诸君之改革,徒以文而不实,偏而不全,优柔而不决断,而其改革之结果,遂不免若此。呜呼,诸君诸君,可以鉴矣诸君而欲以此道爱国也,则某为诸君计,莫如勿谈改革。何也?勿谈改革,则革命之风潮,犹不至如是其速也。

吾语及此,吾不得不服刚毅。刚毅当戊戌五、六月间,皇上言改革,举朝言改革,民间纷纷言改革,而彼独悍然曰,吾誓不改革。何其强立也!刚毅尝言学堂为养汉奸之地。何其聪明也!夫学堂则何至养汉奸,然使诸君而真改革也,则学堂中人皆为诸君用;使诸君而伪改革也,则学堂中人皆为诸君敌焉矣,此乃刚毅所谓汉奸也。夫敌守旧,敌也;敌伪维新,亦敌也。刚毅知其将为敌而锄之,诸君不知其将为敌而养之,则诸君之智,不如刚毅远矣!然则诸君今日而师法刚毅可乎?曰是惟诸君。虽然,吾有以知诸君之不敢,且有以知诸君之不能也。今者中国改革之动力,非发自内而发自外。自哥伦布开辟新陆以来,麦志伦周航全球以后,世界之风潮,由西而东,愈接愈厉,十八、九世纪所演于欧美之壮剧,势必趋而集于亚东。天之所动,谁能静之,岂惟诸君,虽周公、管仲复起,其无奈此风潮何也!利而导之,则功成焉,名立焉,国家安焉;逆而拂之,则身败焉,名裂焉,国家危焉。

刚毅之术,是见洪水之来而欲堙之搏之也,其势必横决而倒行。今者诸君之术,则筑短堤柔堤以障之也,其势非泛溢而出焉,则刷落而溃焉,其无救于时一也。呜呼,诸君诸君,可以择矣西人有恒言曰:“改革之业,如转巨石于危崖,非达其目的地则不止。”至哉言乎!天下大势,不动则已,动则未有能静者也。诸君既无力以制之于先,使动机不发,既发矣,而袖手观之,时而以间接之力助之,又时而以直接之力排之,某以为诸君之失计,莫此为甚。今日迫于内者之有改革,犹四、五十年前迫于外者之有通商也。彼其时持闭关绝市之论者有人矣,使果其能闭之,能绝之,不亦善乎,而大势固不许尔尔,千回百折而遂不得不出于通商。夫通商则何害,而当时之人若曰:“吾见迫于万不得巳而始通商焉,通其一二以谢外人足矣。”此一念乃其所以为害也。今之改革亦然。

诸君若能制改革之论使永不能起,则以数千年来之政体治天下,何尝不可以小康,而大势固不许尔尔,千回百折而遂不得不出于改革。夫改革则何害,而诸君若曰:“吾见迫于万不得巳而姑改革焉,改其一二以掩耳目足矣。”此一念乃其所以为害也。诸君,毋以国民为易欺也易制也。譬有人于此,生而置诸暗室之中,未尝一见天日,则亦相与习而安焉;若开一窗隙,使之窥见外界之森罗万象焉,而复从而钥之,甚者导之一度出游,使之领略良辰美景大块文章之滋味,而复从而闭之,于此而犹不毁瓦破壁以思突出者,吾未之闻也。今中国之窗隙既巳开矣,诸君之所望改革者,且导之一出游矣,而今犹欲再扃之再幽之,其可得耶?其可得耶?愿诸君熟思之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孔子曰:“草上之风必偃”。感召之理,有不期然而然,且毫无所假借着。窃尝静观之,我国民间破坏之思想,起点不过数年,而波折者亦数次。甲午败后,迫于国耻,愤于朝局,异论始起,至胶、威、旅、大割据时而渐盛。及戊戌百日维新,莫不拭目望治,焉矣。戊戌政变,天下失望,破坏主义又起,至己亥立储而愈盛,至庚子纵拳而极盛。出狩居郑之后,忽下罪己之诏,布更始之论,人心又一靖,畴昔之主破坏者,皆然殷然,若有无限希望。及回銮后,一脱假面,直回复以守光绪二十四年以前之旧,于是天下绝望于政府,而破坏之思想复大起。大抵愈波折一次,则其思想之传布也愈广远,而其蕴蓄也愈剧烈。诸君知之乎!今也诸君之言论行事,既巳不为国民所信矣,曰:“是将饴我焉,是将圈我焉,吾此后终不能倚赖彼等以再造我国,吾毋宁自为计也”。呜呼,诸君诸君,此论今遍国中矣。谓余不信,其何不听舆人之诵也!而况乎过此以往,其日剧日亟,更不知其所终极也诸君勿以国民为好乱也。观吾所述前此数次之波折,而知今日举国人忽怀此思想者,非国民自发起之,而诸君实孕育之也。夫既为国民矣,则岂其乱之是好?苟其无爱国心者,则何不饱食焉,昼寝焉,嬉游焉,逐什一以自封殖焉,叩侯门以求贵显焉,拥娇妻美妾以极耳目之欲焉;而何必哀哀长号,汗且喘走天下,舍人生之娱乐,而冒万险犯万难,以言非常之言事非常之事也。苟其有爱国心者,则必欲其国之安而不危也,治而不乱也;又岂乐流千万人之血,招数十国之忌,而易其将来不可必得之业哉!毋亦见夫以今日之当道,处今日之时局,更阅岁年,而无形有形之瓜分,遂终不可免,忍之无可忍,望之无可望,不得不思挺而走险也。夫意大利之玛志尼,法兰西之罗兰夫人,日本之吉田松阴,岂非近世破坏家之最激烈者耶?然玛志尼固尝上书于撒的尼亚王矣,罗兰夫人固尝讥面包乱党为轻暴矣,吉田松阴固尝持公武合体之论公武合体者,当时之一名词也。公指王室也,武指幕府也,合体者,调停其天皇与大将军之间也。矣。

使阿尔拔、路易第十六、井伊直弼之改革,而能使马志尼、罗兰夫人、吉田松阴踌躇满志也,吾信其不惟尽化其激烈危险之手段,而且必大有所赞助于彼等,有断然也。而竟使之若此,是岂玛氏、罗氏、吉田氏之所欲也,其挥泪饮血之苦,谁则知之。宋华元之言曰:“过我而不假道,鄙我也,鄙我,亡也;杀其使者必伐我,伐我,亦亡也。亡一也,不如杀之。”吾见今日志士,其拚于存亡孤注一掷之思想,有类于是。此实世变最惨最剧之现象,而戎首之咎,诸君实尸之。诸君如全无心肝全无脑筋也,吾则何责焉;若稍有一二者,是安可以不深长思也吾度诸君之意必曰:“是区区者何足虑,吾力足以禁压之夷灭之。”嘻,诸君误矣!吾固言苟无爱国心者,必不肯言非常之言事非常之事。苟其有爱国心者,则此国家多难而乏才之日,而诸君亦俨然以爱国自命者,乃忍摧萌拉蘖以斩国家之元气也。若以为此国家之蟊贼也而去之,则谁为蟊贼,谁非蟊贼,恐非今日之所能论定也。但吾不欲与诸君语此。诸君自觉其力之甚大,足与今后大势相抗,某窃以为误矣。夫其人苟畏禁压畏夷灭者,则必其无理想无气力,不足以为诸君敌,则虽不禁压之不夷灭之,犹无能为也。若其有理想矣,有气力矣,又岂诸君所得禁压而夷灭者。彼其理想能传热于百千万人,彼其气力能引线于百数十年,夫谁得而御之!诸君自视其才略,视奥相梅特何如?其威权视俄罗斯今皇何如?以梅特之才略,而不能止欧洲中原之民变,卒身败名裂以死。以俄皇之威权而不能解散虚无党,今乃不得不交于学生。而诸君乃曰吾欲云云,所谓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诸君如不信,请悬吾言以俟诸十年之后,看竖降者出于谁氏矣。诸君之意必又曰:“若奥若俄,皆其势巳成者耳,中国则未也,吾及今锄之,则其谬种可以不殖。如某人某人者,最生事者也,吾锢之戮之;某报某书者,最倡异论者也,吾烧之禁之。如是而其势必当杀。”

嘻,诸君而欲尔尔也,则好自为之。虽然,吾有以知其必无效也。是义和团欲闭关绝市而杀一二洋人之类也。欲闭关则宜闭之于举国无一洋人之时,欲窒新说则宜窒之于举国无一思想之际,而今晚矣。诸君欲行伪改革,而不能不求人才以相助也,于是乎派学生于外国。凡人之思想,莫患夫长困于本社会,苟使之入他社会而与之相习,则虽中下之材,其思想亦必一变。今吾青年之在海外者已千余人矣,拔十得五,则其力已足动全国之思想界而有余。而诸君岂其于此辈归国之后,而一一囚之,一一屠之也?而况乎其来者之正未有艾也!于是诸君中之顽钝无耻者,倡为阻止派学生之说。夫不派则不派耳,今日海外学生千余人,而诸君所派者不及三之一,将来之思想界,岂其以此区区小数为轻重也。诸君勿以为一切风潮,皆由一、二人所能煽动也。苟非时势之所趋迫,虽孔子、释迦,必不能煽动一人。时势既已趋迫,而偶尔借一、二人之口以道破之。彼一、二人,直时势之傀儡而已。使无此一、二人,亦必有他之一、二人,众生芸芸,安所往而不得傀儡。虽然,被一、二人固傀儡也,直时势则神圣也。诸君故傀儡易,敌神圣则吾信其难矣!若夫禁书也,禁报也,则吾以为操术之拙,未有过此者也。凡人于其所愈难得之物,则其欲得之之心愈切,幸而得矣,则其宝之之心愈甚,此情之常也。吾月前过日本书肆,见有一书,题曰“日清战争外交史”者,吾略翻之,觉其无异于寻常,未之购也。阅数日,闻日本政府以恐泄外交秘密下令禁此书,则欲得之之心若渴,使有肯畀我者,吾十倍其值弗吝矣。不宁惟是,寻常之书,盈案堆架,终卷者寥寥;若得此书,吾知必穷日夜之力以尽读之,且一字不肯放过矣。何也?默忖其中之必有秘密不可思议者存也。凡禁书皆然。书愈禁则求之者愈切,读之者愈熟,而感受者愈深。夫思想之感人,不为其多也而惟其坚。苟其人闻有禁书而不求者,则虽授以书,而所开导之者亦仅矣。故禁而求、求而读者得十百人焉,以视不禁而读者得千万人,其力量尚或过之,此一定之比例也。俄罗斯,最束缚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之国也。吾闻俄罗斯之学生常相语曰:“天下之乐,莫乐于雪夜二、三同志,聚密室扃重键以读禁书。”又闻俄罗斯铁路之接他国境者,其出境之第一、二车站,必有估客携各国哲学家之书籍及俄国志士在外国所出之报章,伺车门以售之,必获倍蓰利。盖俄国青年一出境,则急欲见此,虽重资不惜也。此亦可为禁书之明效矣。夫以俄国法令之严明也如彼,而无术以窒新思想也如此,而诸君乃又曰吾欲云云,毋勿徒丛一世之唾骂,而于诸君所怀之目的一无济乎!盍亦废然返矣某请以一言正告诸君曰:时势者可顺而不可逆者也,苟其逆之,则愈激而愈横决耳;机会者可先而不可后者也,苟其后之,则噬脐而悔无及耳。某尝为诸君思所以自处矣。

某说部尝言:有狂生夜生,鬼来瞰之,面漆黑而目眈眈,舌悬唇外,狂生乃抹砚中余墨,自涂其面,伸舌寸许,圆其目与之相对,鬼而退。诸君畏后生乎,则何不以此术对付之,吾知必有而退者。抑某之为此言,非欲使诸君附和后生小子以言破坏也。后生小子之言破坏,非所欲也,非所忍也,诸君导之使然耳。诸君不爱国,而使彼后生小子独爱之,彼等不破坏诸君,而何从行其爱也?诸君而真能与后生小子共爱此国也,则无复有当破坏者,亦无复有能破坏者。诸君若犹未喻耶,吾更请譬之。

数十年前,西人之来通商也,所求者不过通商而已,而我拒之,若祓厉鬼,卒至破坏我广东,破坏我江口,破坏我京津,而何尝见其能拒也。使吾于彼时不惟不拒之,且从而通商于彼国以与之争利,则彼虽不惭而退,然亦必汲汲焉请求所以联络我应对我之策焉矣。此即涂其面而伸其舌圆其目与鬼相对之术也。

请诸君一熟思焉。今日民间志士所攘臂以争、稽颡以求者,其争焉求焉在何物?彼东西各国号称忠君爱国之名臣,其用涂面伸舌之术,以与敌己之人民相对,而因以成功名者,不知几何人矣。诸君果何所惮而不为此诸君又将有辞矣,曰:“吾非不欲之,顾种种掣肘,权不足,无能为也。”斯言也,某能为诸君谅,然恐天下万世之人,不能为诸君谅也。夫天下岂有无阻力之事哉!以云掣肘也,则宜莫如撒的尼亚之见掣于奥大利,而加富尔何以成功焉?宜莫如日本诸藩之见掣于幕府,而萨摩长门各藩士何以成功焉?今者遍国中多少无权无勇之匹夫,犹且不敢妄自菲薄,而思为国家有所尽,顾乃独诸君而谢不能也。诸君如自认无爱国心也,则吾复何言,吾之此言,将拉杂之,摧烧之。若其不肯认也,则请诸君于晨钟一吼时,将息其平旦之气,统筹全局,抚心一自问曰,吾之所由之道,能厝国家于治安乎?能进国家于富强乎?吾知诸君之天良,必代致答词曰不能也。或有至冥顽不灵而自信力甚足者,悍然应曰,能焉,亦未可知。此者吾亦无从开导之。吾惟有使之观京朝及各省宦海之情状与夫全国人民之生计可耳。既曰不能,当由何术以使之能?而诸君则又曰无术。然则坐视国之亡焉已乎?诸君坐视其亡,恐有他人焉不能坐视者。不能坐视而诸君又欲强之坐视,其势将不免破坏诸君。破坏诸君,固非诸君之福,亦非彼辈之福,而又岂国之福也。诸君不务造福,而必举己之身、己之友、己之敌乃至已之国而一切纳诸祸海之中,吾不知诸君究何乐也!吾非敢谓诸君全无爱国心也,虽然,爱国之外,又爱名焉,又爱位焉,又爱身焉,而爱国不如其爱名,爱名不如其爱位,爱位不如其爱身。某以为爱国心者,绝对而无比较者也,宜纯白而忌搀杂者也。苟有分其爱者,则其爱国心巳销尽而无所余。吾于是欲以论理学三段法演一式曰:有他爱者非爱国心也(一),诸君爱国而又他爱者也(二),故诸君无爱国心也(三)。诸君其肯认此判决乎?若其怒我,我甚望之!若乎忍我,我甚悲之然则某所责所求于诸君者何在乎?曰吾不必言,请诸君一读十九世纪史,观现世所谓数强者所以立国之由足矣。

吾不敢劝诸君读克林威尔传,吾不敢劝诸君读西乡隆盛传,恐诸君掩耳却走。吾请诸君一读德国前大宰相王爵俾斯麦传,一读意国前大宰相侯爵加富尔传,一读日本前内务大臣伯爵板垣退助传。吾意诸君开此言,必又将惶恐逊谢曰“某何人,敢将衰朽较前贤。”然诸君虽自菲薄,我不欲菲薄诸君。且吾非欲诸君学彼辈之全部,而欲诸君学其一节也。

诸君而犹有丝毫之爱国心也,苟一读之其或有所会耶,其或有所会耶虽然,吾知吾言之必无效也。吾作此书竟,一复读,辄欲推烧之,再复读,则又姑存之姑布之。孔子曰:“不可以言而与之言,失言。”吾自知失言。

吾固失言。虽然,吾国民一分子也,凡国民皆有监督其公仆之权利,吾不敢放弃此权利;吾又业报馆也,凡报馆皆有代表国民监督其公仆之责任,吾不敢放弃此责任。抑吾犹望其失于百而得于一焉,失于今而得于后焉,则吾之言曰,其亦不可以已也。虽然,吾非欲吾侪小民,不展一筹,而专以属望于诸君也。诸君尽诸君所能尽,吾侪尽吾侪所能尽,如斯而已报曰新民,则报之言非为诸公言也。虽然,民亦有广狭二义。以狭义言之,则诸君官也,民之对待也,故本报之论着,向不欲与诸君有一语之交涉。以广义言之,则诸君亦国民之一分子也,而乌可歧视之,故不辞唐突,进一言焉。若诸君不愿开,则请非诸君者一开之。某顿首。

(新民丛报第十八期,十月十六日出版)

论专制政体有百害于君主而无一利

中国之新民(梁启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