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新民”教育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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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新民说(节录)(9)

试思朱元璋之德何如实建德,萧衍之才何如王莽,赵匡胤之功何如项羽,李存勖之强何如冒顿,杨坚传国之久何如李元吴,朱温略地之广何如洪秀全,而皆于数千年历史上巍巍然圣矣神矣。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巳。若是乎,史也者,赌博耳,儿戏耳,鬼蜮之府耳,势利之林耳。以是而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兽也。而陋儒犹嚣嚣然曰,此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伦也,国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恶痛绝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之甚也。

然则不论正统则亦已耳,苟论正统,吾敢翻数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后,无一朝能当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为统,则胡元及沙陀兰小族在所必摈,而后魏、北齐、北周、契丹、女真更无论矣。第二,篡夺不可以为统,则魏、晋、宋、齐、梁、陈、北齐、北周、隋、后周、宋在所必摈,而唐亦不能免类。第三,盗贼不可以为统,则后梁与明在所必摈,而汉亦如唯之与阿矣。然则正统当于何求之?曰统也者,在国非在君也,在众人非在一人也。舍国而求诸君,舍众人而求诸一人,必无统之可言,更无正之可言。必不获已者,则如英、德、日本等立宪君主之国,以宪法而定君位继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宪法之语誓于大众,而民亦公认之,若是者,其犹不谬于得丘民为天子之义,而于正统庶乎近实。

虽然,吾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何处有此。然犹断断焉于百步五十步之间,而曰统不统正不正,吾不得不怜其愚而恶其妄也。

后有良史乎,盍于我国民系统盛衰强弱主奴之间,三致意焉尔。

(新民丛报第十一期,七月五日出版)

敬告我同业诸君

中国之新民(梁启超)

某顿首,上书于我同业诸君阁下呜呼,国事不可问矣,其现象之混浊,其前途之黑暗,无一事不令人心灰望超。其放一线光明,差强人意者,惟有三事:曰学生日多,书局日多,报馆日多是也。然此三者今皆在幼稚时代中,其他日能收极良之结果欤,抑收极不良之结果欤,今皆未可定。而结果之良不良,其造因皆在今日。吾侪业报馆,请与诸君纵论报事。某以为报馆有两大天职:一曰对于政府而为其监督者,二曰对于国民而为其向导者是也。

所谓监督政府者何也?世非太平,人性固不能尽善,凡庶务之所以克举,群治所以日进,大率皆借夫对待者旁观者之监督,然后人人之义务乃稍完。监督之道不一,约而论之,则法律上之监督,宗教上之监督,名誉上之监督是也。

法律监督者,以法律强制之力明示其人曰,尔必当如此,尔必不可如彼,苟不尔者,将随之以刑罚。此监督权之最有力者也。宗教监督者,虽不能行刑罚于现在,而曰善不善报于而身后,或曰善不善报于而后身,而使中人风下,咸有所警焉。报于身后之说,中土宗教家言是也。所谓积善之家有余庆,积不善之家有余殃,皆言因果之在子孙也。报于后身者,西方宗教家言,如佛、如耶皆是也。谓人虽死而魂不灭,因果业报应之来生也。此两义皆监督人类之一大法门,今以非本论目的,不详论之。此亦监督权之次有力者也。名誉监督者,不能如前两者之使人服从、使人信仰、使人畏惮,然隐然示人曰尔必当如此,尔必不可如彼,苟不尔者,则尔将不见容于社会,而于尔之乐利有所损。此其监督之实权,亦有不让于彼两途者。此种监督权谁操之?曰舆论操之。

舆论无形,而发挥之代表之者,莫若报馆,虽器报馆为人道之总监督可也。政府者受公众之委托,而办理最高团体今世政学家谓国家为人类最高之团体之事业者也,非授以全权,则事固不可得举。然权力既如此重且大,苟复无所以限制之,则虽有圣智,其不免于滥用其权,情之常也。故数百年来政治学者之所讨论,列国国民之所竞争,莫不汲汲焉以确立此监督权为务。若立法、司法两种之独立,政党之对峙,皆其监督之最有效者也。犹虑其力之薄弱也,于是必以舆论为之后援。西人有恒言曰:“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为一切自由之保障。”诚以此两自由苟失堕,则行政之权限万不能立,国民之权利万不能完也。而报馆者即据言论、出版两自由,以龚行监督政府之天职者也。故一国之业报馆者,苟认定此天职而实践之,则良政治必于是出焉。拿破仑常言“有一反对报馆,则其势力之可畏,视四千枝毛瑟枪殆加甚焉。”诚哉!报馆者摧陷专制之戈矛,防卫国民之甲胄也在泰西诸国,立法权、司法权既已分立,政党既已确定者,而其关系之重大犹且若是,而况于我国之百事未举,惟恃报馆为独一无二之政监者乎!故今日吾国政治之或进化,或堕落,其功罪不可不专属讲报馆。我同业诸君,其知此乎?其念此乎?当必有瞿于吾侪之地位如此其居要,吾侪之责任如此其重大者,其尚忍以文字为儿戏也!抑吾中国前此之报馆,固亦自知其与政府有关系焉矣,然其意曰,吾将为政府之顾问焉,吾将为政府之拾遗补阙焉。若此者吾不敢谓非报馆之一职,虽然,谓吾职而尽于是焉,非我等之所以自处也。何也?报馆者非政府之臣属,而与政府立于平等之地位老也。不宁惟是,政府受国民之委托,是国民之雇佣也,而报馆则代表国民发公意以为公言者也。故报馆之视政府,当如父兄之视子弟,其不解事也,则教导之,其有过失也,则扑责之,而岂以主文谲谏毕乃事也。夫吾之为此言,非谓必事事而与政府为难也。教导与扑责,同时益行,而一皆以诚心出之,虽有顽童,终必有所感动,有所忌惮,此乃国家所以赖有报馆,而吾侪所以尽国民义务于万一也。抑所谓监督云者,宜务其大者远者,勿务其小者近者。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放饭不惩,乃辨齿决,苟非无识,其必有所规避取巧矣。某以为我同业者当纠政府之全局部,而不可挑得失于小吏一二人;当监政府之大方针,而不必摭献替于小节一二事。苟不尔者,则其视献媚权贵之某报,亦百步与五十步耳。吾侪当尽之天职此其一。

所谓向导国民者何也?西哲有言“报馆者现代之史记也。”故治此业者,不可不有史家之精神。史家之精神何鉴既往,示将来,导国民以进化之涂径者也。故史家必有主观、客观二界。作报者亦然。政府人民所演之近事,本国外国所发之现象,报之客观也;比近事,察现象,而思所以推释之发明之,从利国民,报之主观也。有客观而无主观,不可谓之报。主观之所怀抱,万有不齐,而要之风向导国民为目的者,则在史家谓之良史,在报界谓之良报。抑报馆之所也向导国民也与学校异,与着书亦异。学校者筑智识之基础,养具体之人物者也,报馆者作世界之动力,养普通之人物者也。着书者规久远明全义者也,报馆者救一时明一义者也。

故某以为业报馆者既认定一目的,则宜以极端之议论出之,虽稍偏稍激焉而不为病。何也?吾偏激于此端,则同时必有人焉偏激于彼端以矫我者,又必有人焉执两端之中以折衷我者。互相倚,互相纠,互相折衷,而真理必出焉。若相率为从容模之言,则举国之脑筋皆静,而群治必以沈滞矣。夫人之安于所习而骇于所罕闻,性也。故必变其所骇者而使之习焉,然后智力乃可以渐进。某说部尝言:有宿逆旅者,夜见一妇人,摘其头置案上而梳掠之,则大惊。走至他所,见数人聚饮者语其事,述其异,被数人者,则曰是何足怪,吾侪皆能焉,乃各摘其头,悉置案上以示之,而客遂不惊,此吾所谓变骇为习之说也。不宁惟是,彼始焉骇甲也,吾则示之以倍可骇之乙,则能移其骇甲之心以骇乙,而甲反为习矣。及其骇乙也,吾又示之从数倍可骇之丙,则又移其骇乙之心以骇丙,而乙又为习矣。如是相引,以至无穷。所骇者进一级,则所习者亦进一极。驯至举天下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无足以相骇,而人智之程度乃达于极点。不观夫病海者乎,初时渡数丈之涧,犹或瞑眩焉;及与之下三峡,泛五湖,则此后视横渡如平地矣;更与之航黄渤之海,驾太平大西之洋,则此后视内河亦如平地矣。国民之智识亦然。勿征诸远,请言近者。二十年前,闻西学而骇者比比然也,及言变法者起,则不骇西学而骇变法矣;十年以前,闻变法而骇者比比然也,王安石变法,为世诟病。数百年来,变法二字,为一极不美之名词。吾于十年前在京师犹习闻此言,今则消灭久矣。及言民权者起,则不骇变法而骇民权矣;一、二年前,闻民权而骇者比比然也,及言革命者起,则不骇民权而骇革命矣。今日我国学界之思潮,大抵不骇革命者,千而得一焉;骇革命不骇民权者,百而得一焉;若骇变法骇西学者,殆几绝矣。然则诸君之所以向导国民者可知矣。诸君如欲导民以变法也,则不可不骇之以民权;欲导民以民权也,则不可不骇之以革命。当革命论起,则并民权亦不暇骇,而变法无论矣;若更有可骇之论倍蓰于革命者出焉,则将并革命亦不暇骇,而民权更无论矣。大抵所骇者过两级,然后所习者乃适得其宜。如欲其习甲,则当先骇之以乙,继骇之以丙,然后其所习者适在甲。当其骇乙时,骇乙者十之七,而骇甲者犹十之三;及骇之以丙,则彼将以十之七骇丙,以十之三骇乙,而甲已成为习矣。某以为报馆之所以导国民者,不可不操此术。此虽近于刍狗万物之言乎,然我佛说法,有实有权,众生根器,既未成熟,苟不赖权法,则实法恐未能收其效也。故业报馆者而果有爱国民之心也,必不宜有所瞻徇顾忌。吾所欲实行者在此,则其所昌言者不可不在彼;吾昌言彼,而他日国民所实行者不在彼而在此焉。其究也不过令后之人笑我为无识,訾我为偏激而已。笑我訾我,我何伤焉,而我之所期之目的则既已达矣。故欲以身救国者不可不牺牲其性命,欲以言救国者不可不牺牲其名誉。

甘以一身为万矢的,曾不于悔,然后所志所事,乃庶有济。

虽然,又非徒恃客气也,而必当出以热诚。大抵报馆之对政府,当如严父之督子弟,无所假借;其对国民,当如孝子之事两亲,不忘几谏,委曲焉,迁就焉,而务所以喻亲于道,此孝子之事也。吾侪当尽之天职此其二。

以上所陈,我同业诸君其谓然也,则愿共勉之;其不谓然耶,则请更摅鸿论有以教我。吾侪手无斧柯,所以报答国民者惟恃此三寸之舌,七寸之管。虽然,既俨然自尸此重大之天职而不疑,当此中国存亡绝续之交,天下万世之功罪,吾侪与居一焉,夫安得不商榷一所以自效之道,以相劝勉也!由幼稚时代而助长之成立之,是在诸君矣!某再拜。

(新民丛报第十七期,十月二日出版)

敬告当道者

中国之新民(梁启超)

某顿首,上书于国民公仆当道诸君阁下某今者欲有所陈说于诸君,而先冠以“公仆”二字之名词,诸君勿以某为相亵也。某闻美国大总统下教书于国中,必于其名之前冠以Servant字样,译言“仆人”也;凡以公事致书于人民其自署名处,必曰yourservant,译言“君之仆某某”也。泰西各国大臣及公使,皆称minister,亦服役之意也。夫美国今日最强盛文明之国也,大统领代表一国主权之人也,而其所以自称者乃若是。若是乎某之非以此名相亵也明矣。某常言人各有天职,若此二字者,正诸君之天职。而某所欲敷衽陈词者,舍此亦更不能进一解也。某窃计诸君中,其无心肝无脑筋者,固十之八、九,其非无心肝非无脑筋者,犹十之一、二。彼无心肝无脑筋者,吾盖不屑与之言,吾之言殆亦彼之所不屑听也。虽然,以大多数之腐败,而并其少数之可与言者而决绝之,非士君子。吾故欲为诸君中之稍有心肝稍有脑筋者进一言。

某窃观一、二年以来,诸君中仰首伸眉,言维新言改革者踵相接,吾不禁跃然以喜。乃日日延颈以企,拭目以俟,一一详考诸君所行维新改革之实际,吾不禁尽然以忧。此一喜一忧,谅非独某一人之私言,当亦举国之所同感矣。顾吾所最不解诸君之日日为此言者,其果何所为耶?为富贵耶,君既有之;为权力耶;君既尸之;为买洋人之欢心耶,则纵拳之首领,今犹可笋然握一国之实权,而诸君何有也;为结人民之声望耶,诸君心目中恐未必以舆论为可敬可畏可奉承也。吾意诸君必有答我之一言,曰出于爱国心。某平心论之,诸君之所以言维新言改革者,其原因甚复杂,不可一概论,而爱国心亦当与居一焉。诸君而既略有此心也,且自言有此心也,则吾将与诸君论爱国之道。

某闻改革者以实不以文,以全不以偏,以决断不以优柔;苟文而不实,偏而不全,优柔焉而不断,则未有不为大乱之阶者也。谓余不信,请读世界史。昔者英王查理士第一尝改革矣,当千六百二十八年,批准“权利请愿”

ofRight,予民以权,后乃背之,十一年不开国会。民乃大愤,国会军起,克林威尔振臂一呼,全国响应,卒俘查理士而馘之,改立共和政治。英国长期国会之革命,实查理士第一之伪改革为之也。昔者法王路易第十六尝改革矣,即位之始,下诏更新百度,当千七百九十二年,尽罢斥误国旧臣,而代之以民党名士,组织政府,然而优柔不断,弥缝为务。

罗兰夫人谺目一喝,新政府纷纷辞职,卒乃帝后对簿,贵族骈首,白虹贯日,红血成河,演出有史以来空前绝后之惨剧。

法国之大革命,实路易第十六之伪改革为之也。昔者奥王腓的南第五尝改革矣,当一千八百四十八年,许匈加利自治,其民间志士,所拟改革案悉予裁可,予之以自立政府之权。乃未几而悔之,阴煽其民,使自相阋,冀收渔人之利,卒乃内乱蜂起全国雕敝,终失其国权之大半。奥大利之扰乱,实腓的南、佛兰西士两代之伪改革为之也。昔者意大利之诸侯王尝改革矣,当千八百四十六年,罗马教皇皮阿士第九,改政体,开议会,颁宪法,而达士卡尼伦巴的诸王,及其余诸小国,争踵继之;大改行政制度。然皆迫于不得已耳,事过境迁,则食言而肥,腐败犹昔,卒为公敌所钳制者数十年,待撒的尼西亚之四杰起,始复见天日,而诸小国之王统俱绝矣。意大利诸侯王所以灭亡,罗马教皇权力所以堕地,皆由其伪改革为之也。昔者日本大将军德川民尝改革矣,天保十二年,道光廿一年。水野越前守执政,更张百度,法令如雨,其后幕府末叶,而阿部伊势、井伊直弼犹支持危局,条理整然,徒以不顺舆情,所改革者偏而不全,卒至国论汹涌,浮浪四起,三百年幕府之威严,扫地以尽。德川氏之亡,皆由其末叶诸臣之伪改革为之也。昔者俄皇亚历山大第二尝改革矣,千八百六十一年,下诏放免奴隶,越三年开地方议会,令民选议员,又改司法制度,全国耳目一新,徒以臣下奉行不力,有名无实,民心大怨,于是虚无党始起,而皇卒以刺死。俄国虚无党之猖獗,实亚历山大第二时代之伪改革为之也。由此言之,伪改革之成效,章章可睹矣。吾有一言,敢断言之而不疑,曰:“伪改革者革命之媒,自古及今天下万国,未有能避者也。”今试问诸君之所谓改革者,其有能如英王之许民以权利,奥王之许民以自治者乎?无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