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献章的“天地我立,万化我出”的心学世界观的最后形成,经历了一个思想发展过程,它有三个环节:
(一)元气塞天地
陈献章二十七岁时,曾受学于服膺朱熹的吴与弼。虽然陈献章声称于吴与弼处所学收获甚微,“未知入处”,然而受其影响亦在所难免。例如,他的自然观,即他在解释宇宙万物的形成、变化时,就和程朱理学一样,也一般地称引“气”为宇宙构成的基本因素的观点。
他说:
天地间,一气也而已,诎信相感,其变无穷。(卷一《云潭记》)
元气之在天地,犹其在人之身,盛则耳目聪明,四体常春;其在天地,则庶物咸亨,太和賥赋。(卷四《祭先师康斋墓文》)
元气塞天地,万古常周流,闽浙今洛阳,吾邦亦鲁邹。(卷五《五日雨霰》)
陈献章认为“元气”是构成万物的基本要素,元气变化是古今所以迁改的原因。这正是宋代理学中根据《周易》而形成的一般的宇宙生成观念。例如,张载即认为“太虚无形,气为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正蒙·太和篇》)程颐亦认为万物“种于气”(《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五)。朱熹更说:“盈天地之间,所以为造化者,阴阳二气之终始盛衰而已。”(《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六《傅伯拱字说序》)所以,在这里还难以分辨出陈献章“元气塞天地”观点的性质,这还需要看他对“气”之本质是如何理解的:是如同张载那样,把“气”认作是“本体”,是万事万物的最后根源;抑是如同朱熹那样,把“气”看作是“形而下之器”,是“生物之具”,只有“理”才是“生物之本”。
(二)道为天地之本
陈献章虽然认为“元气塞天地”,认为“气”是构成天地万物的最基本的东西,但在“气”与“道”(“理”)的关系上,他认为“道”是根本的,“道为天地之本”。他说:
道至大,天地亦至大,天地与道若可相侔矣。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以道视天地,则天地者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勺耳。(卷一《论前辈言铢视轩冕尘视金玉》上神理为天地万物主本,长在不灭。人不知此,虚死浪死,与草木一耳。
陈献章将“道”与天地(“气”)相比,认为“道为天地之本”,这和朱熹将“理”与“气”相比,认为“理”是“生物之本”的观点极为相近。
如朱熹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答黄道夫》)陈献章世界观的唯心主义性质,也就开始从这里表现出来。
但在对“道”(“理”)作为超感性的宇宙根源这种性质的解释上,陈献章和朱熹有所不同。朱熹援引《易传》的“太极”和周筇颐的“无极”来加以解释,他说,“圣人谓之太极者,所以指夫天地万物之根也。周子因之又谓之无极者,所以着夫无声无臭之妙也。”(同上卷四十五《答杨子直》)而陈献章则径以老、庄为解,他说:
道可状乎?曰:不可。此理不妙,不容言;道至于可言,则已涉乎粗迹矣。(卷一《论前辈言铢视轩冕尘视金玉》下道不可以言状,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于形,道通于物,有目者不得见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状之以天则遗地,状之以地则遗人,物不足状也。
陈献章以“不可言”来解释“道”之无形体,以“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来解释“道”为万物之根源,与老、庄极为相似。
因为《老子》阐述“道”(“一”)为万物根源时正是这样说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第三十九章)而《庄子》在描绘“道”之不可闻见时也是如此说的:“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大宗师》)。这就预示着陈献章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可能不是程、朱的方向,而是另外的方向。事实正是这样,陈献章思想进一步发展,就是他提出万物、万理具于一心的观点,向着陆九渊的方向走去。
(三)心具万理、万物
陈献章虽然认为“道为天地之本”,但他并不像客观唯心主义者朱熹那样,认为“理”是独立于万物之先的某种绝对存在,而是认为有此“心”方有此理,有此“诚”方有此物。他说:
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卷一《论前辈言铢视轩冕尘视金玉》中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一诚所为也。盖有此诚,斯有此物;则有此物,必有此诚。则诚在人何所?具于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
陈献章的“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万物之富,一诚所为”的观点,和陆九渊“心即理”(《象山全集》卷十一《与李宰》)、“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同上卷三十四《语录》)的观点是相同的。这样,陈献章从开始认为“元气塞天地”,进而认为“道为天地之本”,继而又认为“道”(“理”)亦为我心之所具有,万理、万物、万事,归根到底皆是我心的产物。
陈献章的心学世界观,在理论形态上与陆九渊心学极为相似。
这种心学世界观,陆九渊用“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同上卷二十二《杂说》)两语来概括,陈献章则用“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三言来表达,他说:
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入手,更有何事,往来古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
陈献章和陆九渊一样,以“宇宙”为自己思索背景,极力强调主观扩充,认为万事万物皆是“心”的创造,皆是“心”的充塞。
但比较而言,陈献章和陆九渊对“心”的理解有所不同。陆九渊所理解的“心”,除了它的知觉能力外,还特别强调它的伦理本性,如他说:“仁义者,人之本心也。”(《象山全集》卷一《与赵监》),而陈献章所理解的心,则主要是指它的知觉认识能力,如他说:“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卷一《送张进士廷实还京序》)这样,陆九渊的“宇宙吾心、吾心宇宙”命题,除了包含有万事万物皆我“心”的产物这种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内容外,还主要是指一种道德修养境界,即指儒家所主张的最高的“天人合一”的道德境界。而陈献章的“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命题,则主要强调心的知觉作用是决定万事万物的枢纽。他说:
其观于天地,日月晦明,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御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
人争一个觉,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尽而我无尽。
身居万物中,心在万物上。
这样,陈献章的心学世界观就没有陆九渊心学那种强烈的伦理色彩,而是具有杨简心学那种明显的唯我主义色彩。
陈献章心学不同于陆九渊心学的这个特色,与他受到佛学思想的较深影响有关。在陈献章的诗文中,多次提到诵读佛经,如:“无奈华胥留不得,起凭香几读《楞严》”(卷六《午睡起》),“天涯放逐浑闲事,消得《金刚》一部经”(卷六《邹吏目书至有作兼呈吴县尹》),“闲拈曲江句,胜读《法华经》”(卷七《春兴》),“胸中一部《莲华经》,江云浩浩江泠泠”(卷八《病中寄张廷实》)。他的诗中也不乏禅语,诸如“千休千处明,一了一切妙”(卷五《付民泽》),“虚无里面昭昭应,影响前头步步迷”(卷五《赠周成》),“人世万缘都大梦,天机一点也长生”(卷八《再和示子长》),“得山莫杖,临济莫喝,万化自然,太虚何说,绣罗一方,金针谁掇”(卷八《示湛雨》),等等,不胜枚举。
这些都表明陈献章与佛学思想有很深的关系。
儒、佛之异,就其根本宗旨而言,儒家旨在践履封建伦理纲常,而佛家则在实现个人的解脱。就“心性”这个问题而言,宋代理学家,无论朱熹或陆九渊都认为“心”、“性”是指人所固有的伦理道德观念或品性,而佛学则指“心”、“性”为人的生理知觉能力。宋代理学家一般都从儒家所主张的伦理道德立场,对佛说进行了尖锐的攻击。
陈献章由于受佛学思想影响较深,故对儒、佛这种分歧和对立,也看得比较淡薄,甚至认为“儒与释不同,其无累同也”(卷三《与太虚》),承认“白沙诗语如禅语”(卷八《次韵张东海》)。这样,他在“心性”这个理论问题上,在修养方法上,将心学与禅学有时不加深辨,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当然,在根本上说,陈献章还是儒家,在他心中,儒家的宗旨与佛、老学说之间的界限还是清楚的。例如,他曾在《夜坐》诗中写道:
“不着丝毫也可怜,何须息息数周天。禅家更说除生灭,黄老惟知养自然。肯与蜉蝣同幻化,应龟鹤羡长年。吾儒自有中和在,谁会求之未发前。”(卷七《夜坐》)认为儒家所追求的“中和”、“未发之前”,也就是达到完满的、纯粹的、善的伦理道德境界,与佛家的超生死、道家的求长生是不同的,并表示自己最终还是要维护儒家立场的。他说:“近苦忧病相持,无以自遣,寻思只有虚寂一路;又恐名教由我坏,佛、老安能为我谋也。付之一叹而已。”(卷三《与容一之》)所以当有人攻击他“流于禅学”时,他就加以分辨,声称这只是迹之近似,而非实有所同。他在答一学官的信中说:
承谕有为毁仆者,有曰:自立门户者是流于禅学者。甚者则曰:妄人率人于伪者仆又安敢与之强辩,姑以迹之近似者为执事陈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后之学孔氏者则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而动直,然后圣可学而至矣,所谓“自立门户者”,非此类欤?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调息近于数息,定力有似禅定,所谓“流于禅学者”,非此类欤?(卷二《复赵提学佥宪》
总之,陈献章力辩自己的修养方法,虽然形迹上和佛、老的“禅定”、“主静”有某种相似,但根本目标还是为了达到孔子提出的修养目标,为了使“圣可学而至”,所以不是“自立门户”,不是“流于禅学”。应该说,陈献章的辩白是符合事实的,整个明代心学都有这样的理论特色:表面上虽带有禅学色彩,但本质上仍是儒家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