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江门心学”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第三辑·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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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湛若水教育文论选读(1)

答阳明王都宪论格物

两承手教,格物之论,足谂至爱。然仆终有疑者,疑而不辨之则不可,欲辨之亦不可。不辨之,则此学终不一,而朋友见责。王宜学则曰:“讲求至当之归,先生责也。”方叔贤则亦曰:“非先生辨之而谁也。”辨之,则稍以兄喜同而恶异,是己而忽人。是己而忽人,则己自圣,而人言远矣,而阳明岂其然乎?乃不自外而僭辨之。

盖兄之格物之说,有不敢信者四:自古圣贤之学,皆以天理为头脑,以知行为工夫,兄之训格为正,训物为念头之发,则下文诚意的意,即念头之发也,正心之正,即格也,于文义不亦重复矣乎?其不可一也。又于上文知止能得为无承,于古本下节以修身说格致为无取,其不可二也。兄之格物训云,正念头也,则念头之正否,亦未可据。如释老之藏无,则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诸相,无根尘,”亦自以为正矣。杨、墨之时皆以为圣矣,岂自以为不正而安之?以其无学问之功。而不知所谓正者,乃邪而不自知也,其所自谓圣,乃流于禽兽也。夷、惠、伊尹、孟子亦以为圣矣,而流于隘与不恭,而异于孔子者,以其无讲学之功,无始终条理之实,无智巧之妙也。则吾兄之训,徒正念头,其不可者三也。

论学之最始者,则说命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周书则曰“学古入官”,舜命禹则曰“惟精惟一”,颜子述孔子之教则曰“博文约礼,”孔子告哀公则曰“学问思辨笃行,”其归于知行并进,同条共贯者也。若如兄之说,徒正念头,则孔子止曰“德之不修”可矣,而又曰“学之不讲”何耶?止曰“默而识之”可矣,而又曰“学而不厌”何耶?又曰“信而好古敏求”者何耶?子思止曰“尊德性”可矣,而又曰“道问学”者何耶?所讲所学,所好所求者,何耶?其不可者四也。考之本章既如此,稽之往圣又如彼,吾兄确然自信,而欲人以必从,且为“圣人复起,不能易”者,岂兄之明有不及此?盖必有蔽之者耳。

若仆之鄙说,似有可采者五:训格物为至,其理始虽自得,然稽之程子之书,为先得同然,一也。考之章首“止至善”即此也。上文知止能得,为知行并进至理工夫,二也。

考之古本,下文以修身申格致,为于学者极有力,三也。大学曰“致知在物格。”程子则曰:“故知在所养,养知在寡欲”

以涵养寡欲训格物,正合古本以修身申格物之旨为无疑。

四也。以格物兼知行,其于自古圣训学问思辨笃行”也,“精一”也,“博约”也,“学古”、“好古”、“信古”也,“修德讲学”

也,“默识”“学不厌”也,“尊德性”“道问学”也,“始终条理”也,“知言养气”也,千圣千贤之教,为不谬,五也。五者可信,而吾兄亦不省焉。岂兄之明有不及此?盖必有蔽之者耳。

仆之所以训“格者至其理也”;至其理云者,体认天理也。体认天理云者,兼知行、合内外言之也。天理无内外也。陈世杰书报吾兄,疑仆随处体认天理之说为求于外,若然,不几于义外之说乎?求即无内外也。吾之所谓随处云者,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共所寂所感时耳。一耳,寂则廓然大公,感则物来顺应。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离于吾心中正之本体。本体即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谓求之外,可乎?致知云者,盖知此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乃吾之良知良能也,不假外求也。但人为气习所蔽,故生而蒙,长而不学则愚。故学问、思辨、笃行诸训,所以破其愚,去其蔽,警发其良知良能者耳,非有加也。故无所用其丝毫人力也。如人之梦寐,人能唤之醒耳,非有外与之惺也。故格物则无事矣。大学之事毕矣。若徒守其心而无学问思辨笃行之功,则恐无所警发,虽似正实邪,下则为老、佛、杨、墨,上则为夷、惠、伊尹是也。

何者?昔曾参芸瓜,误断其根。父建大杖击之,死则复砪。

曾子以为无所逃于父为正矣。孔子乃曰:“小杖受,大杖逃,乃天理矣。”一事出入之间、天人判焉,其可不讲学乎?诘之者则曰,“孔子又何所学?心焉耳矣。”殊不知孔子至圣也,天理之极致也,仁熟义精也,然必七十乃从心所欲,不逾短。

人不学,则老死于愚耳矣。若兄之聪明,非人所及,固不敢测。然孔子亦尝以学自力,以不学自忧矣。今吾兄望高位崇,其天下之士所望风而从者也,以故术不可不慎,教不可不中正,兄其图之!兄其图之,则斯道可兴,此学可明矣。

若兄今日之教,仆非不知也,仆乃尝迷方之人也。且仆获交于兄,十有七年矣,受爱于兄亦可谓深矣,尝愧有怀而不尽吐,将为老兄之罪人,天下后世之归咎。乃不自揣其分,倾倒言之,若稍有可采,乞一俯察;若其谬妄,宜摈斥之。

吾今可以默矣。

万有文库·明儒学案·甘泉学案一。

大科书堂训(节选)

一、诸生为学必先立志,如作室者先曰其基址乃可。志者志于道也、立之是敬。匹夫不可夺志,若其可夺,岂谓之志?自始至终,皆是此一字。

一、诸生用功须随处体认天理,即大学所谓格物,程子所谓至其理。将意、心、身、家、国、天下通作一段工夫,无有远近彼此。终日终身只是体认这“天理”二字。

一、诸生进德修业须分定程限,日以为常。每日鸡鸣而起,以寅卯辰三时诵书,以巳午时看书,以未时作文,申酉二时默坐思索,戍亥二时温书。然此等大抵皆不可失了本领,通是涵养体认之意。如此持循,当月异而岁不同矣。

一、初学用功茫然无着力处,只且于言动间存习。步趋要从容,言语要和缓,步步言言要与心相应,一一使由中出。

存习之久,自然成片段。

一、远方及近处有德行、道艺,先觉之人可为师法者,必恭请升座讲书,以求进益,闻所未闻。孔子之圣,亦何常师。

一、诸生读书须先虚心。如在上古未有传注之前,不可先泥成说,以为心蔽。若有所得及有未通,却取古人训释详之,其义自别。

一、朔望升堂,先生讲书一章或二章,务以发明此心此学。诸生不可作场说话听过,亦必虚心听受,使神意一时相授,乃有大益。

一、诸生读书遇厌倦时,便不长进,不妨登玩山水,以适其性。学记有“游焉”“息焉”之说,所以使人乐学鼓舞而不倦,亦是一助精神。

一、游观山水亦如读书,此心易于妨夺。可常提撕,令不失已,则处处得益,反则处处皆梏亡矣。

甘泉文集,卷六。资政堂版,同治丙寅刻本。

与阳明鸿胪书

昨承面谕大学格物之义,以物为心意之所着。荷教多矣。但不肖平日所以受益于兄者尚多,不在此也。兄意只恐人舍心求之于外,故有是说。不肖则以为,人心与天地万物为体,心体物而不遗。认得心体广大,则物不能外矣。故格物非在外也,格之致之之心又非在外也。于物若以为心意之着见,恐不免有外物之病。幸更思之。老兄仁者之心,欲立人达人,故不免有急迫以召疑议。在易之咸以无心感物,物之感也深。若上六之“咸辅颊舌”,则曰“腾口说”矣。

感人以心且不可,况以颊舌乎?此不肖与老兄当共戒之。

同上书,卷七。

答余督学书

承手教,读之知执事慨然以兴起斯道为己任,幸甚!且于为说中正为立学者之的,幸甚!

阳明不专于静之说,即仆之说也。古之论学,未有以静坐为言者。而程氏言之,非其定论,乃欲补小学之缺,急时弊也。后之儒者遂以静坐求之,过矣。

古之论学,未有以静为言者。以静为言者,皆禅也。故孔门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动时着力。何者?静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静矣。故论语曰:“执事敬”;易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中庸:“戒慎”、“恐惧”、“慎独”,皆动以致其力之方也。何者?静不可见,苟求之,静焉乎入于荒忽寂灭之中,而不可入尧、舜之道矣。故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也者,一阳动也,非复则天地之心不可得而见矣。天地之心不可得而见,则天理或几乎息矣。故善学者必令动静一于敬,敬立而动静混矣。此合内外之道也,性之德也。虽然言之易,行之难,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当为吾兄共勉之,以倡明斯道。幸甚!

同上书,卷七。

答杨少默书

承谕,阅训规,立中正以示学者。然而此理本中正,乃天之所为也。稍偏内外即涉支离,非天理矣。此与古本大学相同,在随处体认天理而已,更无别事。古本大学测曾仔细看否?自程子没后,此书不明数百年矣。赖天之灵,一旦豁然有冥会,持以语人,而鲜信之者。岂非许真君卖丹丸子者命耶?可叹!可叹!平日所望于吾少默,幸虚心消详,当有得也。

近程侍御、王兵备深信格物之说。阳明近有两书终有未合。且与陈世杰谓,随处体认天理,是求于外。若然则告子义外之说为是,而孟子“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之说为非,孔子“执事敬”之教为欺我矣。程子所谓“体用一原”,显微无间,格物是也,更无内外。

静言思之,吾与阳明之说不合者,有其故矣。盖阳明与吾看心不同。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无内外。阳明之所谓心者,指腔子里而为言者也,故以吾之说为外。阳明格物之说谓“正念头”,既与下文“正心”之言为重复,又自古圣贤学于古训,学问、思辨、笃行之教,博文、约礼之教,修德、讲学、尊德性、道问举之语,又何故耶?

承示与海涯诸君为五日之会,辅仁之益可量耶?恨不获与闻其说,而上下共论耳。均此致无穷之意。

同上书,卷七。

答太常博士陈惟浚(节选)

前岁曾两接手书,知己有顺亲北上之意。尔后常作燕、冀之想,然未得其的知在彼乎,在此乎?坐此不及致音,而以问于阳明,阳明莫吾报也。

自去秋拜疏,遂入西樵山,筑室携家居之,与二三学子及方叔贤相处讲磨,乃与人世相隔,得专以理自进,若有不得已焉者也。

日领自太常来书,又见近日所进象山书。三十时常手抄本读之,见其一,深得大意。近日学者虽多谈之,每每忽此,象山可信决知其非禅者,此耳。答稿二通录奉,览之可知矣。然以比之明道内外体用一贯,参之孟子知性养性,考之孔、颜博文约礼,若合符节,乃所愿则学明道也。近于庸、学二书愈见易简之学,并录一览。其来鴙中间节目,难以尽答,敬疏于别纸:

观来问,多觉后语。先师白沙先生云:“才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及孝弟敦本之意,甚好。由此扩而充之,仁义不可胜用矣,其不能不夺于书册、山水,亦玩经典之心,凡以心不恒存(存)(下“存”字疑衍)故也。盖心存则有主,有主则物不入,不入则血气矜忿窒碍之病皆不为之害矣。大抵至紧要处在“执事敬”一句,若能于此得力,如树根着土,则风雨雷霆莫非发生。此心有主,则书册山水酬酢皆吾致力涵养之地,而血气矜忿窒碍,久将自消融矣。近世学者多落影响支离,吾惟浚独于乡前辈中择一象山好之,亦可谓善变矣。然学者又每每多有乐其简而好之者,有或虽好之而不知其大意,故别纸所云者。二者皆不着实,恐别有走作,吾惟浚自不如此也。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如车两轮。夫车两轮同一车也,行则俱行,岂容有二?而谓有二者、非知程学者也。鄙见以为,如人行路,足、目一时俱到,涵养进学岂容有二?自一念之微,以至于事为、讲习之际,涵养致知一时并在,乃为善学也。如程子曰:“学在知所有,养所有。”宜更玩之。

鄙见以为,此道体用一原者也。故只是一段工夫,更无两事。谨独即是戒惧,所以养其体,直扩充至位育之大用,克己、格致至天下平,皆一贯。然致中和、平天下皆工夫,亦是谨独。充之如云,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岂可谓格致、天下平便无所事,中间扩充,乃是至诚不息之道?

如一根树,由萌蘖至结子、皆是一气也。来鴙“便是”二字恐伤太快。阳明格物论未得其详,大抵心与天下不可分内外。

稍云求之本心,又云由内便有外物之弊。心体物而不遗,何往非心,此理一也,若真见得,亦不分高卑远近。高卑远近一体也。

“天下非身外也”一句甚好、甚得西铭“理一”及程子“仁者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之意。但理一之中自有分殊,不能不别也,此仁义并行而不悖者也。昔朱元晦初见延平,甚爱程子浑然同体之说。延平语云:“要见理一处却不难,只分殊处却难,又是一场锻炼也。”愚以为,未知分殊则亦未知理一,未知理一亦未必知分殊,二者同体故也。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所以体夫此者,敬义无内外,皆心也,合内外之道也,而云内外者,为直方言之耳。故来鴙一自修身至平天下,以敬义看而谓何尝离却自家,即此意也。至敬内义外之说,虽是省了易文、字面恐就转了古人之意,而立言之义,恐未精耳。若于格致外加敬字,却是难说,盖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皆心也,非敬则息矣。安百姓、平天下亦有工夫,皆此敬不息之流行。己见前段。

东坡论孟子说性善,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性恶。孟、荀既称善恶矣,故杨、韩不得不出于善恶混,及性有三品之说。

大抵学者每要矫时,共矫而过正者,则亦有之矣。明道得孔、孟、濂溪之传者也,故其语学语道,上下体用一贯,大中至正而无弊。朱、陆各得其一体者也。朱语下而陆语上,虽未必截然如此,而宗旨则各有所重矣。如伊尹出处何异孔子,而云任也;伯夷柳下惠之圣,而云隘与不恭也。毫厘之差,千里之谬。故愚尝云,乃所愿则学明道也。象山之学,近时学者往往喜其简径而乐道之,至于吾所拈出象山大意,又每每忽之。又有谓其学与气象似孟子,则吾未敢信。孟子固有英气,而皆发于义理之正,先正犹且病之。至于象山与朱子辩论数书,皆发于容气。至于琐琐以词说相稽者有之,故其后自有粗心浮气之悔,而以此气象为似孟子,误矣。

吾惟浚独以为恳到,何耶?学者须要理会气象,周公之“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全矣。试观横渠之撤皋比,伊川临终道着用,便不是延平之纯粹韬晦,胡五峰张敬夫之精诣,比之何如?皆未知置此数子于何地耳。伊尹、伯夷,孟子皆以为圣,乃所愿则学孔子。诸子皆贤,乃所愿则学濂溪、明道、伊川、横渠、延平诸子也。吾惟浚高明之资有过人者,但不可不定平生决择、兼不可忘韦弦之义耳。子静每戒“胜心”二字,可玩。

同上书,卷七。

答聂文蔚侍御

来谕云,凡有志于学者,终必求归于是。夫学求是而已矣,苟有求是之心,则亦何异之不同。然亦有自是而不然者,如杨、墨学仁义,则曰“吾仁义”也;佛、老明心性,曰“吾心性”也。夫仁义、心性,则圣人之学亦不外是矣。而乃大相反者,此既以有毫厘千里之谬,学者所当精择也。如药之能活人、杀人者,在病者所当精择也。岂可以其同志于仁义、心性,而遽以为同哉?主张斯文者,其能恝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