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曰:仁者人也,义者我也,此之谓也。君子求仁义之别,以纪人我之间,然后辨乎内外之分,而着于顺逆之处也。是故,内治反理以正身,据礼以劝福;外治推恩以广施;宽制以容众。孔子谓冉子曰:“治民者,先富之而后加教。”语樊迟曰:“治身者,先难后获。”以此之谓治身之与治民所先后者不同焉矣。《诗》云:“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先饮食而后教诲,谓治人也。又曰:“坎坎伐辐,彼君子兮,不素餐(苏舆校为“食”)兮!”先其事,后其食,谓治身也。《春秋》刺上之过,而矜下之苦。小恶在外弗举,在我书而诽之。凡此六(据俞越校删去)者,以仁治人,义治我,躬自厚而薄责于外,此之谓也。且《论》已见之而人不察,曰:君子攻其恶,不攻人之恶。不攻人之恶,非仁之宽欤!自攻其恶,非义之全欤!此谓之仁造人,义造我,何以异乎!故自称其恶,谓之情;称人之恶谓之贼。求诸己,谓之厚;求诸人,谓之薄。自责以备,谓之明;责人以备,谓之惑。是故,以自治之节治人,是居上不宽也;以治人之度自治,是为礼不敬也。为礼不敬则伤行,而民弗尊;居上不宽则上厚,而民弗亲。弗亲则弗信,弗尊则弗敬。二端之政诡于上而僻行之,则诽于下。仁义之处,可无论乎!夫目不视,弗见;心弗论,不得;虽有天下之至味,弗嚼,弗知其旨也;虽有圣人之至道,弗论,不知其义也。
[译文
《春秋》这部书治理的,是别人和自我。用来治理别人和我的,是仁和义。用仁来安定别人,用义来端正自我。所以仁的意思是人,义的意思是我,说出字来就有了区别。仁对于别人,义对于自我,不可以不深察。一般人不明察,反而用仁来优待自己,用义来对待别人,颠倒了它们的施行对象而违背了道理,很少有不紊乱的。所以,人不想社会,国家紊乱而大抵常常会紊乱,这是不明了别人和自我的区分,而不明察仁义所施行的对象。所以,《春秋》建立仁义的法度。
仁的法度在于爱别人,不在于爱自己;义的法度在于纠正自己,而不在纠正别人。自己不纠正自己,虽然能纠正别人,《春秋》不赞许他的行为合乎义;别人不能得到他的爱,虽然他很爱自己,《春秋》不赞许他的行为合乎仁。过去,晋灵公杀了掌管膳食的头目来改善自己的饮食,用弹弓弹大夫以使自己高兴,并不是他不爱自己,然而不能算是好人,是因为他不爱别人。真挚地爱护人民,至于鸟兽、昆虫没有不爱护的,不爱护,怎么能说是仁呢?仁,就是爱人的名称。《公羊传》记载鲁僖公追逐齐国军队到嶲地那件事,没有用称赞的文辞,(鲁僖公追逐戎狄到济西),是他自己追逐的,就赞美他忧虑长远。
像鲁僖公等到敌兵已来侵犯边境,才去拯救,就不赞美他;像鲁庄公在敌人没有来到时,预先防备,就赞美他,赞美他能够预先消灭祸害。
如能事先拯救而消灭祸害,那么祸害就无从产生,天下就没有祸害了。然而观察事物的发生,事先察觉它的征兆,杜绝紊乱阻塞祸害于将要发生而没有形成的时候,《春秋》记载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就是《春秋》的动机,他的意义是非常明确的。如果没有尧舜的智慧,知道礼的根本,谁能做到这一点呢。所以事先拯救祸害,这是智慧明察的表现。鲁庄公忧虑长远,而《春秋》赞美他,详细探求它赞美人忧虑长远的意义,那么天地之间,仁义就能迅速广布了。不是具有三王的德行,选拔贤才的精细,谁能这样呢。所以,用智慧去明察先兆,用仁爱来优待远方的人,施予越远越贤能,越近而越不贤能的,就是爱。所以用道德统一天下的君王,他仁爱遍及四方夷狄;用武力夺取天下的霸主,他的爱只达诸侯;使国家安定的君主,他的爱只达到国内;使国家危险的君主,他的爱只达到左右;使国家灭亡的君主,他的爱只达到自己。只爱自己的君王,即使占有天子诸侯的位置,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没有臣子人民愿意受地使用。象这样,没有人灭亡他而自己灭亡。《春秋》不说哪一个国家讨伐梁国,而说梁国灭亡,是因为梁国国君只爱自己的缘故。所以说:仁爱的人在于爱别人,而不在爱自己,这就是它的法度。说义,不是说纠正别人,而是说纠正自己我。虽然是一个生在乱世邪曲不正的君主,但是没有不想去纠正别人的,(如果不想纠正自己),又怎么说是义呢。过去楚灵王讨伐陈国蔡国的乱贼,齐桓公因受骗而逮捕袁涛涂,不是说他们不能纠正别人。但是《春秋》不赞许他们,而说他们不合乎义,就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行为不端正的缘故。吴国国君阖庐能够公正处理楚国攻打蔡国的事件,可《春秋》不说他合乎义,是因为他自己的行为不端正。
潞子对于诸侯,没有纠正他们,《春秋》赞美他有义,是因为他自身行为端正。所以说:义在于纠正自己,不在于纠正别人,这是它的法度。
我没有的而要求别人,我已有的而毁谤别人,别人是不能接受的,不合乎道理,怎么可以叫做义呢。义,是说我的行为适宜。我的行为适宜,然后才可以称为义。所以说义的意思,是结合“我”与“宜”而成的,把握住这个道理而说义的意思是我。所以说:有所作为而合乎义的,叫做自得;有所作为而不合乎义的,叫做自失。喜好义的人,叫做自好;不喜好义的人,叫做不自好。用这些道理参证,义的意思是我,就明显了。所以义与仁的意思不同,仁说的是往,义说的是来;仁非常远,义非常近;爱别人,叫做仁,自己行为适宜,叫做义;仁主要是对待别人,义主要是对待自我。所以说:仁,就是人,义,就是我,就说的是这个意思。君子寻求仁义的分别,来总理别人和自己之间的事,然后辨明内外的区分,而着名顺逆的地方。所以.他修养自己,使合乎道理,而行为端正,所作所为依据礼节,以求取幸福;治理别人,把恩惠推广开来,而广泛施予人们,制度宽弘而容纳万众。孔子对冉有说:“治理人民,先使他们富裕然后施于教化”告诉樊迟说:“修养自己,先从难处做,把效果的获得放在后面。”以此阐明修养自己与治理人民的先后层次不同。《诗经》上说:“给他喝,给他吃,教育他,训诲他。”先给他吃喝再施与教诲,叫做治人。又说:“砍伐树木,发出砍砍的声音,用这木料来制作车辐,那个君子啊,不是白吃饭吗!”先做事,后享受,叫做修身。《春秋》讽刺在上位的君主的过错,而怜悯在下位的百姓的痛苦。别人的小过不揭发,自己有小过就记载下来加以诽谤。这些,都是用仁来治理别人,用义来修养自己,严厉地责备自己的过错而轻微地责备别人,就是这个意思。而且《论语》已经记载而一般人不明察,《论语》又说:君子责备自己的过错,不责备别人的过错。不责备别人的过错,岂不是表现人的宽大吗!责备自己的过错,岂不是表现义的周全吗!这与说仁是造福别人,说义是造就自我,有什么区别呢!因此说出自己的过错叫做坦白;举出别人的过错叫做中伤。要求自己,叫做笃诚,要求别人,叫做刻薄。责备自己,叫做明智;责备别人,叫做迷惑。所以,用修身的节度来治理别人,这样居处高位就不宽大;用治理别人的节度来修养自己,这样行礼就不恭敬。行礼不恭敬就会损害德行,而人民就不尊重他;居处上位不宽大,而人民就不亲近他。不亲近他就不信任他,不尊重他就不恭敬。
居高位的人颠倒了自治和治人的节度错误地实行它,人民就会在下边诽谤他。对仁义的措施,可以不假思索吗!眼睛不瞧,就看不见事物;不用心去思索,就不能了解道理;虽然有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不去品尝它,就不知道它的滋味;虽然有圣人最完美的道理,不去思索它,就不知道它的意义。
必仁且知第三十
[原文
莫近于仁,莫急于智。不仁而有勇力材能,则狂而操利兵也;不智而(“而”字不当从刘师培校补“有”字)辩慧狷给,则迷而乘良马也。故不仁不智而有材能,将以其材能,以辅其邪狂之心,而赞其僻违之行,适足以大其非而甚其恶耳。其强足以覆过,其御足以犯诈,其慧足以惑愚,其辩足以饰非,其坚足以断辟,其严足以拒谏,此非无材能也,其施之不当,而处之不义也。有否心者,不可藉便执(古“势”字);其质愚者,不与(“与”字上当据《淮南子主术训》补“可”字。)利器。《论》之所谓不知人也者,恐不知别此等也。仁而不智,则爱而不别也;智而不仁,则知而不为也。
故仁者所以爱人类也,智者所以除其害也。
[译文
(人的德行)没有比需要仁德更急切的,没有比需要智慧更急迫的。没有仁德而只有勇力和才能,就像狂人拿着锐利的武器;没有智慧口才便捷性情偏急,就像昏昧的人骑着好马。所以没有仁德没有智慧而有才能,就会用他的才能去辅助他邪僻不正的心,而帮助他邪僻违理的行为,正足以扩大他的错误而加强他的罪恶。他无理的强辩足以掩盖错误,他的应答足以欺诈,他的智慧足以迷惑愚人,他的辩论足以掩饰过错,他的坚定足以破坏法纪,他的严厉足以拒绝谏诤、这不是他没有才能,是他的才能使用不当,而处置不适宜的缘故。
有邪恶之心的人,不可以借给他便利的情势;天资愚笨的人,不给予他权势。《论语》所谓不知人,恐怕就是说不知道区别这两种人。有仁德而没有智慧,就会爱人而不会区别应该不应该去爱;有智慧而没有仁德,就会知道什么是善事而不去做。所以仁是用来爱人类的,智慧是用来为人类除害的。
[原文
何谓仁?仁者惨怛爱人,谨翕不争,好恶敦伦,无伤恶之心,无隐忌之志,无嫉妒之气,无感愁之欲,无险之事,无辟违之行,故其心舒,其志平,其气和,其欲节,其事易,共行道,故能平易和理而无争也,如此者谓之仁。
[译文
什么是仁呢?仁的意思是诚恳爱人,恭敬和合不争执,喜好和厌恶都合乎伦理,没有伤害所厌恶人的心理,没有暗中忌害人的心志,没有嫉妒人的意气,没有感慨忧愁的意愿,没有邪僻不正的事情,没有违背道理的行为,所以他的心情舒畅他的心志平和,他意气调顺,他的欲望有节制,他的事情处理平易,他的行为合乎道理,所以能够平易近人,调适合理而无争执,象这样就叫做仁。
[原文
何谓之智?先言而后当。凡人欲舍行为,皆以其知,先规而后为之,其规是者,其所为得其所事,当其行,遂其名,荣共身,故利而无患,福及子孙,德加万民,汤武是也。其规非者,其所为不得其所事,不当其行,不遂其名,辱害及其身,绝世无复,残类灭宗亡国,是也(“是也”上当从俞越校补“桀纣”两字)。故曰:莫急于智。智者见祸福远,其知利害蚤(与“早”同),物动而知其化,事兴而知其归,见始而知其终,言之而无敢,立之而不可废,取之而不可舍,前后不相悖,终始有类,思之而有复,及之而不可厌,其言寡而足,约而喻,简而达,省而具,少而不可益,多而不可损。其动中伦,其言当务,如是者,谓之智。
[译文
什么叫做智呢?(对于事物的判断),先说出来而后证明是恰当的。凡是人决定做或不做,都凭借他的智慧,先计划好而后再去做,他的计划正确的,他的所作所为和他所做的事相合,他的行为适当,就能成就他的名声,使自身荣耀,所以有利而无患,使子孙得福,使恩惠普及到万民,商汤王和周武王就是这样的。他的计划不正确的,他的所作所为跟他所做的事不相合,他的行为不适当,他的名声就不能成就,自身受到侮辱和祸害,子孙断绝,宗族绝灭,国家灭亡,夏桀和商纣就是这样的。所以说:没有比需要智慧更急迫的。有智慧的人能看到未来的祸福,能预先知道利害,事物一变动就知道它的变化,事情一发生就知道它的趋向,看到开始就知道终结,他说话而人不敢喧哗,他所树立的人不敢废除,他采取的人不能舍弃,前后不相违背,终结开始都有法度,他思考的可以再做,做到的不可以减损,他的话语少而分量足,言辞精约而明了,简单而明达,省略而具备大体,简洁而不可增加,繁多而不可减少。他的行动合乎道理,他的言论合乎时务,象这样的,叫做智。
[原文
其大略之类,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畏大之威。”殆此谓也。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
[译文大概的类别,天地间的万物,有不寻常的变化的,叫做怪异,小的叫做灾害。灾害常先到来,而怪异随之到来。灾害,是上天的谴责;怪异,是上天的威力,谴责他而他不知道,于是用威力使他畏惧。
《诗经》里说:“畏惧上天的威力。”大概就说的是这个意思。大凡灾害怪异的的根源,都是因为国家的失误而发生的。国家的失误刚发生,上天就施降灾害来谴责、警告他;谴责、警告他还不知道,于是显现怪异来惊骇他;惊骇他,还不知道恐惧,而后祸败才来到。由此可以看出天意的仁慈、是不愿陷害人的。我小心考查:灾异可以表现出上天的心意,上天的心意有要人这样做,有不要人那样做,它所要所不要的,人在内自己反省,应该内心有所警戒,在外观察事物,应该在国家有所验证,看出用灾异来表现天意,是要使人民畏惧而不是厌恶人民,认为天是想要救助我们的过错,挽救我们的过失,所以用灾异来告诉我们。《春秋》的法则,执政着改变古代的制度更易寻常的事情,响应这些而有天灾的,叫做侥幸的国家。孔子说:“上天对做坏事而侥幸的人,常常严厉处罚他的罪过。”楚庄王因为天没有显示灾异,地没有显示妖孽,就对山川祈祷说:“上天将要灭亡我吗!不说出我的过失,要严厉处罚我的罪过。”由此来看,天灾是响应人的过错而到来,怪异显明是可畏惧的,这是天想要挽救。《春秋》独独以为侥幸的事,庄王所以祈祷而请求的缘故,圣明的君主贤能的国君还乐于接受忠臣的劝谏,何况是按受上天的谴责呢!
身之养重于义第三十一
[原文
天之生人也,使人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义之养生人大于利。奚以知之?今人大有义而甚无利,虽贫与贱,尚荣其行,以自好而乐生,原宪、曾、闵之属是也。人甚有利而大无义,虽甚富,则羞辱大,恶恶深,祸患重,非立死其罪者,即旋伤殃忧尔,莫能以乐生而终其身,刑戮夭折之民是也。
夫人有义者,虽贫能自乐也;而大无义者,虽富,莫能自存。
吾以此实义之养生人大于利而厚于财也。民不能知,而常反之,皆忘义而殉利,去理而走邪,以贼其身而祸其家,此非其自为计不忠也,则其知之所不能明也。今握枣与错金,以示婴儿,必取枣而不取金也;握一斤金与千万之珠,以示野人,野人必取金而不取珠也。故物之于人,小者易知也,其于大者难见也。今利之于人小,而义之于人大者,无怪民之皆趋利而不趋义也,固其所暗也,圣人事明义以炤(与“照”同)耀其所暗,故民不陷。《诗》云:“示我显德行。”此之谓也。先王显德以示民,民乐而歌之以为诗,说(与“悦”同而化之以为俗,故不令而自行,不禁而自止,从上之意,不待使之,若自然矣。故曰:圣人天地动、四时化者,非有它也,其见义大,故能动;动,故能化;化,故能大行;化大行,故法不犯;法不犯,故刑不用;刑不用则尧舜之功德,此大治之道也,先圣传授而复也。故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今不示显德行,民暗于义不能炤,迷于道不能解,因欲大严惨(与“惨”同)以必正之,直残贼天民而薄主德耳,其势不行。仲尼曰:“国有道,虽加刑,无刑也;国无道,虽杀之,不可胜也。”其所谓有道无道者,示之以显德行与不示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