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今,邓锡侯何有迟疑?同旧时营垒彻底决裂,脱胎换骨而为另一新生,成功前的阵痛是难免的。
刘文辉也有,只不过他未表露而已。
“晋康”,刘文辉站起身,严峻的眼神瞥了对方一眼,“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肯定走这一步(指起义)。”邓锡侯下狠心样,把头重重一舞,“试想,张群都看透了,他是老蒋的贴心豆瓣(心腹),尚且如此,何况你我。”
“就是嘛!”
“昨日”,邓锡侯回忆道:“张群飞昆明前,来我府上辞行。他问我,自乾将来怎样做法?我说‘还能咋整,据自乾谈,他第一步是退守两康,必不得已,便退到三大寺做喇嘛。’他不做声,过了会儿,又问我咋办,我说,一条路是参加胡宗南部作战,再就是去茂县暂避一时。张群叹息一声,说‘你们都不会去台湾了。以我的身份,则非去不可。晋公,于私而言,我有一事相托。父母在,不远游,可怜我80多岁的老母,老人家在华阳老家。我只好做个不孝子啰,麻烦你照顾一下,请各方不要为难她。”
“张群是个孝子。”刘文辉补充一句。
“我听了心里不好过。只有好言宽慰他,但张群昨天的态度大变罗,不像前几日气势汹汹的。临别时,拉着我的手连说,‘穷途日暮,穷途日暮。”
“耶!晋公比我们还来得早。”人未到,声音先到。原省府秘书长邓汉祥和川军元老王瓒绪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邓锡侯一怔,奔泄的情感猛然闸住。
“你们聊啥?”王瓒绪人高声音也高,他大大咧咧一坐,直嚷道:“鸣阶,快坐,快坐!”
刘文辉也立起身,招呼二人,“还能聊啥?张长官去了昆明,不知哪个时候回来。我和晋公担心,胡宗南与王陵基会不会给我们开玩笑?。
“对!自公你多长了个脑花。”王瓒绪向后一仰,“那王陵基数典忘祖,好比五月的石榴——满脑壳的点子,此人什么事干不出?”
“你们都是甫系袍泽,受了中央重用的。”邓锡侯顺着对方,点过一句。
“耶!晋公,我得了啥重用?老头子(指蒋介石)一面拉拢川康同志,说是搞好川西会战,另一方面却不给权。”王瓒绪伸直身,神情义愤,“川人冶川,再怎么整吗,我王瓒绪也该有个顶子(官位)!盛文钻出来当了成都卫戍总司令,他凭啥子?”
“凭的是天子门生。”刘文辉市讥诮一笑。
“卵的个天子门生!龟儿子王灵官与胡宗南在老头子面把把我戮脱了。原本是由我来当这个司令的。自公,晋公你们二位评评理,我堂堂的陆军上将,重庆卫戍总司令,到现在不明不白,光杆一个。想当初,哎……而今眼目下……军长当不成,老母猪配种——倒贴钱哟。”王瓒绪说着,将头往后一靠,闭上眼,有些垂头丧气,“只怪手头没有部队呀!”
王瓒绪继刘湘后,曾被推举为四川省主席。1938年,率部出川抗日,其赖以起家的部队在战斗中逐步被打垮,瓦解和裁编,几乎是只身回川。此时,他首鼠两端,两面相迎,一心想做成都卫戍总司令。
鉴于他曾出卖过川康上层,事关机密,刘、邓、潘三人与之交往,多属敷衍。
刘文辉知他失意而来的态度,便向邓汉祥眨下眼,不愿纠缠。
“治易兄”,邓汉祥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会意地拍着王瓒绪的肩,“成都卫总一职非你莫属,自公、晋公晓得你的意思了。我们不妨再到锦老那边走一走,让他老人家活动活动。”
王瓒绪点点头,正欲出去。
突然,桌上的电话急促响起。刘文辉伸手接过,神情异常严峻起来。
“哪里的?”邓锡侯关切地问。
“委员长侍从室的。通知我做好准备,蒋介石要在午后四点召见我。”刘文辉沉吟一下,转过身对王缵绪说“你家是否也接到类似通知?”一句话点醒愣在一边的王缵绪,他忙将电话摇向家中。
“没有哇!王缵绪无一兵一卒,早被人用过了,现在没有用。”王缵绪怏怏地放下电话,失望至极,“那我们先行告辞。”邓汉祥扯一把衣袖,拉过王瓒绪告辞而去,瞅着邓、王两人消失在门口的身影,邓锡侯猛然醒悟,忙扑在桌上抓起电话,摇向家中。
“怎么样!”刘文辉不待他放下电话,就催促道。
“自乾。情况不妙,家人接到了侍从室的通知,老蒋要在午后四点召见我。”邓锡侯放下电话。脸上如蒙了一层霜。
“图穷匕见。召见我们干啥?”刘文辉沉吟一阵,断然肯定道,“看来我们非走不可罗。下午去北校场,无异于自投罗网、与老蒋见了面,很可能是骗上飞机,强行送到台湾。再其次,假手王陵基、胡宗南与我们为难,软禁起来。到那时,哭都来不及。”
经刘文辉一点拨,邓锡侯顿时毛骨悚然,“是走的时候了。自乾,三十六计走为上。”
“守北门的连长是王陵基部队的,也算是我安插的坐探。昨夜,他来报告我,过了今夜6时,盛文就要接管,届时,你我就出不了城。晋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事不迟疑,我们今天就出城。”
“好!”邓锡侯双眼炯炯,“按昨夜的商定,去彭县汇合仲三。今天先到崇义桥。”
沿成都附近的崇庆、彭县是成都的卫星城,是邓锡侯95军的防区,崇庆崇义桥就驻有其一营人马。
两人正议,电话又急促而骤然响起。刘、邓二人同时惊疑地对视,望过一阵,刘文辉屏住气,伸手抓起电话。
(九)
“唔!萧长官”刘文辉大骇,偷眼望望张愕着嘴的邓锡侯,尽量稳稳自己的情绪。
“自公,”嗡嗡的电流声中传来那边的声音,“在忙啥?”
“晋公和我商量与胡宗南合署办公的事。”刘文辉淡淡一笑。
“办公?”那端笑过一阵说道,“北校场有出好戏。”
闻听“北校场”三字,刘文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问道,“啥子好戏哟?”
“五行山如来佛计赚孙悟空。”那端不紧不慢答道。
刘文辉如遭电击一般,顿即哑然。武担山是一座高约几十米的小土包,又名武都山,即在北校场内。相传为美艳逼人的周朝开明王妃香消玉殒后,伤感不已的蜀王便命5个大力士从陕西武都担回故土,5个大力士累得吐血身亡,了却了君王相思愁,修建成开明王妃墓。由于成都平原沃野千里,鲜有制高点。蜀人多怪,便把土丘状的墓园称为武担山,又名武都山。虽称为山,实则是一方土丘。
“喂……喂……听清了吗,自公。你们四川有句话说得好,不要被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请多保重。”对方说完,砰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哪个呀!”邓锡侯望着面容苍白的刘文辉急忙问道。
“萧毅肃打来的。”刘文辉转过身。“他说北校场有出好戏。”
“啥子好戏?”邓锡侯急忙问道。
“五行山如来佛计赚孙悟空。”
“这不分明又是出《四望亭》吗?”邓锡侯脱口而出。
刘文辉点点头,一脸苦笑。
1930年,他和邓锡侯兵戎相见。族侄刘湘趁机从背后袭来,俩人草草议和。然而,邓锡侯却暗地加入刘湘联军,从背后给了刘文辉一刀。二刘议和后,刘文辉耿耿于怀,欲与邓锡侯秋后算账。于是,他摆下鸿门宴,准备宴席上擒住邓锡侯。邓不明就里,兴冲冲地准备赴约。不料临出门前,刘文辉手下的特科司令黄鳌给邓打来电话,“晋公。我请你看出川戏。”
“川戏?”邓锡侯一头雾水。
“对!《四望亭》”黄鳌笑嘻嘻,漫不经心。
邓锡侯大惊失色,搁下电话,夺门而出,星夜奔逃出城。川剧《四望亭》的剧情主线是花碧莲捉猴子。邓锡侯绰号水晶猴,如此直白相告,他焉有不明之理?
几十年来,刘、邓二人尽管修好、但这个故事却广为流传。
同样,五行山如来佛计赚孙悟空,虽然五行山与武担山一字音差,但内容与《四望亭》如出一辙。孙悟空桀骜不驯,大闹天宫,连玉帝也无可奈何,最后如来佛伸出手掌,智赚孙悟空,将他压在五行山下。
显然,北校场的武担山就是五行山,如来佛便是指蒋介石,而刘文辉与邓锡侯便是今日之孙悟空。
萧毅肃能悄悄相告,以他国防部次长的身份,肯定对蒋氏的阴谋了若指掌。再说,与刘,邓二人修好的国民党上层和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王陵基与蒋介石定下“东窗之计”,拟以合署办公的名义挽留二人。
“自乾”,邓锡侯将手一挥,“事情都明摆起了。到了这般地步,不走不行。”
“走!”刘文辉从牙缝中坚定地吐出这个字,下定决心道,“你、我草草收拾一番,下午在北门汇合,先去崇义桥。”
“崇义桥,彭县一带山高林密,不像成都平原一马平川,你我二人无依无靠,成为蒋介石枪口下的猎物,躲都躲不过。今天只要能逃出去,利用有利地形,加之我95军部队的全力控制,以后的一切就好说了。”
邓锡侯坚定地点点头,激动地走上前,俩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相望良久,然后邓锡侯拍拍刘文辉的肩,转过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十)
觉今是而昨非,迷途知返,不远而复。政治风暴惊涛骇浪,变幻不定。拔旗易帜,变生而测,刘文辉终于走出了人生决定性的一步。
避走崇义桥,刘文辉明白,不似当年“二刘大战”时败退西康。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天则是明智上策。
刘文辉、邓锡侯两人商定:下午1时分别从家中动身,由北门出城,在城隍庙会齐,再到梁家巷乘车去崇义桥,最后与潘文华聚首彭县。
选择这条路线是很保险的。东面和北面都有胡宗南大军把守,如西走雅安,王陵基部队又早在邛崃、大邑一带布防,正和24军对峙,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唯有西北角尚无他人控制,出城不远即为邓锡侯所属黄隐部控制,可以自由进出;同时这里离成都不远,既便于掌握已经联系好了的川西地方武力,又便于起义时与其他上层人员的联络。
因此,彭县是最好的起义落脚点。
送走邓锡侯,刘文辉立即收拾行装。
此时,公馆外已暗探密布。刘文辉吸过一口水烟后,用手指梳理了下头上的冲冠直发,这时,儿子刘元彦正迈进家门。
“彦儿”刘文辉望着儿子,心头一热,“你去哪里了。”
“上街会了会同学。”
“啥时候了,还乱跑。”刘文辉语似责备,却流露出深深的舔犊深情。
刘元彦望着父亲,摸摸后脑勺,一脸赫然。他正欲张口,却见父亲的贴身副官压低手势指挥着人将电台装箱抬了出去。
怔愣间,刘文辉向儿子招了招手,刘元彦瞥瞥四周,懂事地跟了过去。
父子俩走入佛堂,佛案前烧化纸钱的面盆扑扑燃响火光闪闪,电台参谋一脸严峻,怀抱卷卷文电逐一焚毁。旁边俩人则将重要文电卷放入箱中。
刘元彦情知变数。惶惑中向父亲投过惊疑探询的目光。
“彦儿”刘文辉将头朝天仰去,屏住一口气,良久才浩叹出声:“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爸爸不让你们姐弟学军事是对的哟!”
“爸”刘元彦早已明白父亲心境和处境,懂事地安慰道,“国民党不亡,天理难容。你又何必去白操心呢!外界风传你和邓伯伯,潘伯伯同时起义,我看起义才是唯一出路,中国明天的出路就在于共产党,”
刘文辉点点头,揽过儿子拉出门外,挥挥手道:“你去换身干净衣服,啥东西也别带。如有人问起,你就说陪爸爸去城外找法国医生看病。”
“看病?”刘元彦睁大眼。
“看病。”刘文辉肯定道,“邓伯伯在北门外等我们,今天我们就去彭县。起义的时机成熟了。”
起义!刘元彦心中怦然一跳,懂事地点点头,转身朝自己的内室走去。
“彦儿,”望着儿子的背影,刘文辉迈步下了台阶,赶上儿子,一把扯住衣襟,“记住我的话没有?”
刘元彦点点头。
“这样”刘文辉放过手,“你与电台上的几个人走,不要跟我一个车。”
“爸,我陪你,。刘元彦有些不解。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刘文辉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万一有什么闪失。不能连累了你。到时候,你要放聪明些,千万不能玉石俱焚。”
“爸!”刘元彦只觉鼻子一酸,眼里已涌着热潮。
“听话。爸爸就你这一点骨血,怎么也不能亏了你。”
“爸”刘元彦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想争辩。
“就这样定了。”刘文辉皱着眉,勃然大怒。刘元彦只好怏怏回到内室。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刘文辉吃过一碗豆腐脑,便再无食欲。副官很知事,朝门外瞅瞅,又向司机递了个眼色。
刘文辉定定立于窗前,隐忍无语。这次出走,除去副官和儿子,没有一人知晓个中隐情。毕竟久经政治风波,由人生的浪尖抛入谷底,败退西康19年,惨淡经营,方才有今日的立锥之地。所以,行事处人,他变得圆滑机警多了,早已没了青年时的冲动和孤注一掷。而今,蒋介石欲置自己于死地,情势紧迫,不能不于仓促间尽量做得周密些。否则,一俟机会错过,必前功尽弃……
忽然间,周公指派的电台代表王少春那义正辞严的声音又响在耳旁“你要把眼光放远点,不要做政治商,要做政治家……”看来,今天的出走,便是他放远了眼光。
刘文辉打住思路,转身离开窗口。因为汽车已驶到门口,副官正急匆匆走进来。
午后一时,刘文辉准时登车,两手空空,无任何行李。密布的暗探来回穿梭,没有丝毫惊意。
军统特务们料想,他像以往一样,出门去了,再则,委座要在下午4时接见刘、邓二人。于是乎密探们例行公事般的瞅瞅,有的竟和副官、司机会意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第一关平安通过。车轮沙沙。轿车驶过盐市口,草市街,朝粱家巷飞奔。刘文辉仰靠车椅背,两眼眯眯,黑森森的目光时隐时现。
很快,车抵北门,这是出城第二关。昨夜来通报情况的那位连长便守在这里,按理通过不成问题。
不料,副官从前卫车获悉,检查站突然来了一大批宪兵和军统特务。刘文辉一听,顿出一身冷汗。
“怎么办?主席”副官打开枪套,焦躁地问。
“莫急。刘文辉往前探望一眼,眸子里一亮,吩咐道:“空车出城,如遇哨兵盘问,说是我派到凤凰山机场去接客的。我从那边走。”
他像绝处逢生般,指指左侧的城墙。那里有一个洞口豁然大开,根本无人把守。
副官点点头,上前给司机耳语几句。司机探出头,深情地望望刘文辉,便将车轻轻滑了出去。
随后,刘文辉在副官和一名卫士的扶掖下,疾:步朝城墙洞口走去,对此,刘文辉后来著文中这样追忆道:“我自己则从左侧城墙的一个缺口翻过去。时我正在病中,气喘如织,汗流浃背,由两个随从搀扶而行,五步一停,十步一歇,终于度过了第二关。到了城隍庙,邓锡侯已先我而至,危难中逢老友,感到分外亲切。二入徒步而行,从田野小径直插停车处,随即登车向崇义桥疾驶。这时我感到自己好像是脱笼之鸟,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真有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当日午后4时到了祟义桥,邓锡侯部有步兵一营驻此。我因连日劳病交加,身体感到极度疲乏,在这里住了—晚。卸下行装,即急电西康省军政负责干部告知我的行动,叫他们按照既定计划步骤准备行动。同时指示我驻在成都武侯祠和成雅道上的部队严加戒备,准备战斗。时民盟和民革的一些同志亦因成都风声很紧,来到这里,我曾和他们进行了联系。夜间邓部将领黄隐、谢无圻也赶来了,会商了初步的军事部署,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突然事变。次日清晨移驻龙桥,分别通知我在川西各县所掌握的地方武力立即动员起来,相机配合我军的行动。”
(十一)
连续的紧张和劳累,使刘文辉一到崇义桥就病倒了。
此时,刘文辉斜靠在躺椅上,胸口剧烈地起伏,每每呼吸一次,胸中便传来熊熊炉火燃烧般的声音。邓锡侯坐在—旁,一支紧是一支吸着雪茄,腾腾的烟雾下,刘文辉被呛得脸成猪肝色。
“自乾,”邓锡侯忙掐灭雪茄,探长身,关切地问道:“川贝泡点水喝吗?”
“喝了。”刘文辉喘息如织,摇摇头,“不管用的。哮喘病不好医哟!”
“那干脆去成都请法国医生来。”
“不用了。”刘文辉向老友投去感激一瞥,“这个时候,法国医生不敢来的。哎……病得不是时候。”
“哪个想到会是这样子嘛!”邓锡侯说着。微微欠身,朝屋外望—眼,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穿梭不停。四川地下党的。民盟的,95军的,热闹纷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