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周恩来致电刘文辉,促其立即行动。
“明晚6时,盛文部准时来接替城防……过了那时候,我就帮不上了。”刘文辉一听,霎时呆住了,“今天,共产党给了我们出路,切不可放弃……”“主任不会领我们去跳崖。”邓锡侯夜半谋起义;
“打红军我比你更有份……”刘文辉开导邓锡侯,张群离蓉前托母,“可怜我80多岁的老母,麻烦各方不要为难她,”
“北校场有出戏,武行山如来佛计赚孙悟空”,“这不分明又是出《四望亭》吗?”邓锡侯急得冲口而出。
冬季的成都气候格外寒冷,天刚黑,刘文辉便入卧书房,满腹心事。
送走张群,雅安的24军代军长刘元宣便差人送来了中共代表王少春的信。
刘文辉急忙展开信一看,却是12月5日中共中央发来的电报。那便是日后载入史册的“周恩来关于告刘文辉等应即行动致王少春电。”
雅安王少春同志:
陷、冬两电均悉。重庆解放,川局即将改观。望即转告刘自乾先生,时机已至,不必再作等待。蒋匪一切伪命不仅要坚决拒绝,且应联合邓(锡侯)、孙(震)及贺国光诸先生有所行动,响应刘、邓两将军11月21日的四项号召。行动关键在勿念成都,而要守住西康、西昌,不让胡宗南等军侵入:万一侵入,应步步阻挡,争取时日,以利刘,邓解放军赶到后协同歼敌,刘先生对此意见如何,望即复电。
周恩来
12月5日
刘文辉将一纸电报读得发烫,口中喃喃自语:“切不可误了周公殷殷相期之大事。”
邓汉祥闻知后,忙在电话中隐语相告:“自公,这就好比一副麻将桌上的满贯牌,你该胡了哟!”
胡牌出局,正是时候。想到周恩来电文中要求:“行动关键在勿念成都,而要守住西康、西昌……”刘文辉密藏好电文,亲自拟好了赞同周恩来指示的回电,交与雅安来人发往北京。然后,他忙令副官去儿子的报社将他接了回来。又命管家将贵重东西收拾停当,便让九旬老母和妹妹坐以等候。
下午,夫人杨蕴光托着烟盘走进来,见他失神沉闷的佯子,心痛地劝道:“自乾,你在屋里闷了一天了,抽口烟吧!。
刘文辉皱着眉,头也不抬,摆了摆手,侧身扑在桌上拨通了邓锡侯的电话:“晋公,鸣阶给你说了嘛?舍侄从雅安有音讯来。”
“鸣阶刚走。”电话中传来邓锡侯嗡嗡的声音;“我知道音讯了(意指电报),你看啷个办?鸣阶劝我们胡牌。”
“推倒胡,必须走这一步。我身体不适,准备让老母,舍妹连同内子先去亲戚家暂避。我本人并同犬子去另一住处。今晚就行动,不可再耽误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自乾,成败在此一举,一年时间的奔波辛劳,全在这一锤子的买卖上。”
“晋康,”刘文辉回头望望夫人,忙将电话换在另一只耳旁,“舍侄元琮已派来一团人马在武侯祠内驻进了。届时,全可遮风避雨。”
“行!我已部署好了部队,手下的师、团长乃至连,排长大多倾向于我们的行动,一旦我们摊牌便将两家人(指部队)并在一起。按中共代表的意思办,控制成都或者迎接大军西指,然后通电全国。”
“按周公的电报精神做。但是,目前东路解放军已越过内江,很快即到达成都,我们不如就暂避武侯祠内,以期接应。”
“不可”,邓锡侯在那边断然否认,“武侯祠乃当门大道,胡宗南等退却时必经之路,在所必争,只须两颗大炮弹,一颗飞机炸弹,就把我们解决了,还连累了孔明先生,我主张退彭县,那里距成都较远,进可以会合解放军对胡作战,退可以固守山地,与中共地下工作人员和进步人士也方便联系。”
“行!”刘文辉爽快应承道:“不多说了,就这样定,我们各自暗中准备周密点,一旦瞅准时机,乘机出走成都。”
放下电话,刘文辉站起身,发现夫人端着托盘,立于一旁,满眼泪水充盈。他心中不禁一酸,忙扶夫人坐下,动情地说:“蕴光,这些年你跟我东奔西藏,受苦了。现在的情况不便给你们妇道人家讲。这样,你带着老娘和幺妹到外面耍几天。日子不太平,彦儿和我走。至于家中,有管家在。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再来接你们。”
杨蕴光是其三房续弦,大邑塘场一殷实人家的子女。早先,刘文辉的元配患有精神病,住在安仁老家。再续李氏,生下长女刘元恺,择中的夫婿为24军副军长伍培英。李氏与刘文辉原本夫妻恩爱,不料战事颠簸中受了惊吓,自产下长女后,不曾再育一女半男。为此,李氏忐忑不安,经她与刘文辉大哥的再三劝说,刘勉强同意。李氏亲自操持续弦了杨蕴光,后与女儿住在另一公馆。杨蕴光嫁与刘文辉后,生下长子元彦,由于知书达理,常被刘文辉带着出入官场,掌管最核心的机密文电。
正说着,刘元彦推门闯了进来“爸!这么晚了,明天叫我不行呀。”
刘文辉爱怜地望了一眼,眼中温情流连。自。二刘大战”失败后,他虽将侄儿刘元宣托与军权,却多次声弥“决不让子女学军事。”眼下,儿子大学毕业了,进了一家报社当记者,总算了却了心中夙愿。
“彦儿,”刘文辉一把拉过儿子,“你是记者,凭职业敏感也能分辨出今天的形势。今夜你和我一起走,这里不能再住了。”
刘元彦瞪大吃惊的双眼,这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他懂事地点了点头,便拥着母亲出去了。
望着妻儿的背影,刘文辉心中如打翻的五味瓶,百感交集。原本严重的哮喘在这要紧的关口又加重了,刚才抚慰妻儿,他差点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刘文辉虽是行伍出身,然而如今处于人生界定的分水岭上,怎能割舍下骨肉亲情,当然,几十年经验告知他,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乃大丈夫也。这等时刻,更应临险不慌。
定定神,刘文辉准备澄清一下思绪。刚躺在椅子上,一溜碎步滑进耳中。暮色里,一个人影影绰绰地跑来,手上还提了支卡宾枪,是守卫武侯祠的团长董旭坤。他扬起一只手抹把脸,急促道:
“老军长,守北门的那个连长来啦。”
“在哪里”,刘文辉掀掉毛毯,霍地起身,“都啥时候了,直接带进来嘛。”
守北门的连长原为24军军士,后被他安插到王陵基的保安部队,刘文辉对这些策反类的活儿是驾轻就熟。
保安连长大汉淋淋地被带到书房:行过礼后,喘息不定,“老军长”部下都爱这般称呼刘文辉,“我是抽空偷跑来的。”
刘文辉知有大事,忙让他坐下,又命人送来茶水。那连长咕噜咕噜狂饮后,揩了一下嘴,透出原委:“今晚王陵基来到我们保安部队,正式公布了盛文接替严啸虎担任成都卫戍总司令的命令,明晚(7日)6时,盛文部准时来接替城防,我的连队正在准备,到时全部移交。”
刘文辉一怔,一股凉气由脚尖冒到头顶。精心安排这个连长守护北门,为的是能逃出成都方便。尔今,盛文部队接替城防,他插翅也难出去。
怎么办?刘文辉喘息着不停踱步。
他感觉自己头“嗡嗡”直响,似在沉沦。不是沉入水中,而是沉入地狱。
“老军长,你……”董旭坤上前扶住他,轻轻唤道。
“兄弟”刘文辉经此一唤,脑子似乎亮了,忙对那连长道:“谢谢你了。这样,按照董团长和你的约定,在你换防之前,我要出个城办个事的话,请你关照关照。”
“老军长”,那连长一阵感动“莫得问题。卑职这就回去准备。不过,过了明晚六时,我就帮不上了。”
刘文辉点点头。那连长行了军礼,便匆匆消失在了夜暮中。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董团长你从安仁老家来投奔我刘文辉也有10多年了,如今形势严重,绝对不能马虎,你现在挑几个精干的弟兄,护送奶奶、小姑还有你幺妈,去昨天你们选的那个地方。记住,不要张扬,保证万无一失。”
董旭坤遂领命而去。
(七)
邓锡侯也在忙碌。
一辆奥斯汀轿车驶过西门,直奔华兴街而去。空中湿漉漉的,显然下起了雾,街上清冷不堪,间或传来地痞吆五喝六的声响,邓锡侯心一阵紧缩,以前去华兴街95军军部,他是没这种感受的……
“主任”,同车的95军军长黄隐刚才听邓讲了周恩来的电报,大为激动,眼睛闪烁着泪花。邓锡侯点点头,这些天抓部队,自己不交底可苦了黄隐。
到了95军军部会议室,邓锡侯将公文包搁在桌上,便坐在了长条桌上方。中共地下党员,化名小章的周超,和95军团以上军官齐聚两边。
“各位久等了。我头发都白了点”,邓锡侯望望到齐的部属,又冲中共代表小章笑笑,伸一根指头点了点鬓角。
黄隐翕动一下嘴唇,正欲张口。猛地感到,今天会议的主角应是主帅邓锡侯。10多年来,他被邓一手从基层军官提拔而起,渐渐代邓出任军长,靠的是忠贞不二。为人部属,最忌不忠,更忌树大招风。古人有语,功高震主便是这个道理,“诸位。邓锡侯敛住笑,扫一眼台下的部属,声音低沉,“大家都是跟随我邓某人几十年出生入死的老袍泽。目前局势,万分严重,若同垒卵。前日,黄军长曾召集本集团营以上军官讨论过,出路安在?三条,一是在四川顽抗到底,二是拖到松(藩)、理县打游击,三是随中央军逃往云南。”
座下无语。
邓锡侯点燃雪茄,大手一扇,“那三条行不通。我们以烂为烂,还有婆娘娃儿呀!他们咋办?再说,国民党800万军队都被打垮了,我们这点人能和共产党叫板?”
“主任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老军长,我们听你的,”
几名军官忙激昂地表示。
“大家放心,邓主任决不会把我们领去跳崖。”黄隐一看时机到了,插进话一起劝道。
“说实话。共产党很看重我们95军,他们不念旧恶,积极争取我们左袒举事,这是莫等殊荣!试想一下,跟着国民党中央军瞎整一气,当了炮灰还落骂名,这种例子少吗?今天,共产党给了我们出路,切不可放弃,他们不念旧恶,欢迎我们同国民党划清界限,投入到人民阵营中,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所以拜托诸位,一定约束好部队,随时听从我和黄军座的意旨行动。”
此时,邓锡侯的95军谢无圻和于戒需两师以及军的直属部队,部署在成都附近以及新都、广汉、新繁、郫县、灌县等地带,并以彭县作中心,预为起义作准备。
能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中共地下党为此可谓殚精竭虑。
此前,则刘伯承、邓小平从二野派来的中共代表黄实已接到通知,赶去重庆二野总部汇报刘,邓起义时的工作事项。
临别时,邓锡侯以1oo元大洋相蹭,作为路费,又让95军开具证明(以少校参谋身份赴重庆公务),然后派人送出成都警戒区。此时,给师、团以上军官通气后,邓锡侯迫切想知道黄实的情况。
邓锡侯待大家告辞而去后,忙问化名“小章”:黄实那边情况怎么样?”
“他23日离开成都,早到了重庆。据我们的同志和电台联络而知,黄实同志到重庆后,刘、邓二首长不但亲自接见了池,还仔细听完了他的工作汇报,并对邓将军的起义工作有细致而明确的布置,同意我们在9月份达成的那个协议。目前,黄实同志已随二野西进部队到达内江附近,不久便可回到成都。”小章答道。
“我已决心走光明之路,为解放四川立功。情况你都看到了,95军上下严阵以待,一旦得到中共命令,便可马上行动。”
“你放心”小章点点头道;“黄实同志已经代你向刘、邓首长表明了你的起义决心,二野总部乃至党中央都是知道的。”
“主任”坐在一旁的95军军长黄隐知道邓锡侯的心思。“你放心好啦。黄实是我侄儿,这孩子我看着长大,为人机警实在。他是中共专诚派来的代表,也是主要于这项工作的。我们决心走向光明的愿望他肯定会转达给刘伯承、邓小平二将军。”
“不是我多心”邓锡侯一笑,比划了个手势道:“黄实到本集团来,我早告诉了刘自乾。当然,他不一样,中共代表和电台在雅安潜伏了七年之久,所以他部署和准备比我们要精确些。”
“革命不分先后,”小章进一步打消对方心头顾虑,“只要邓将军率部起义,有功于人民,我们的党和人民都是欢迎的。目前,我们都准备好了,只等上级的通知一来,便可行动。但是,95军作为成都的老部队,起义时,应主动控制成都,配合解放军行动。”
“我们的情况你是知道的。黄隐出语慎微,“如果时机不到,单靠这点部队,恐怕有点难以完成任务。”
“你们只是配合解放军行动,时机掌握是最重要的,现在川南、川东已大部解放,川北的解放军已到绵阳,二野已到内江,起义正一步步迫近。”小章说到此,再转话锋,“成都应该有相应部署了。”
邓锡侯一听,明白中共党员的委婉之意,“我和刘文辉部对于成都已有相应部署,95军除在市区与附近郊县严密控制外,刘文辉已答应其24军驻武侯祠一个团,一同交与95军统一指挥,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所属宪兵团,届时亦可由95军统一调遣。如此一来,解放军只要到简阳、新都,我的部队便可配合。一起行动。”
“那么归于胡宗南部建制的陈麟师,他能保证一道起义吗?”小章又问。
邓锡侯一愣,黄隐忙接过话道:“我已命其在我们通电起义时,让他带着部队脱离胡宗南,然后向成都靠拢。相机起义。”
“小章你放心”邓锡侯经黄隐这一说,立即泛起自信心,“我的部属跟随我出生入死几十年,你今晚都看到了,他们会听招呼的。关键是起义咋整,什么时候行动,这才是我们面临的头等大事。”
但是,邓锡侯和中共地下党的同志绝未料到,他们的起义会在第二天便将实施。
(八)
1949年12月7日清晨。文辉起得很早。
起义这条路走定了,迫在眉睫。原本昨晚带着儿子走出玉沙街公馆的,待送走老母、妻、幺妹后,他又觉不妥。欲盖弥彰,行事之大忌。于是,主意大定,又和儿子留宿了下来。
昨天进食不多,早餐吃得早。刚刚放下碗,邓锡侯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自乾,安排得咋样?”邓锡侯满脸憔悴。
“你呢?”
“看似还过得去。昨晚,我连夜在军部开了会,手下的军官大多无异议。表示跟我走。这样,心才安下来。不过,悬在遂宁的陈麟,我担心啦。几次托人捎信,黄隐亲自去了,他哼哼哈哈,整死个舅子不表态。”邓锡侯自信中又闪出一丝隐忧。
陈鳞一师后被一野18兵团聚歼在川北。
“我的西康三属不会有问题。昨夜,按照我们商定的意思,我拟了个起义通电,今天天不亮,谢副官就出城送去雅安。我已通知了家桢,一旦我们举事,便发往北平党中央。”
“如此其好”邓锡侯垂下眼帘,又有隐忧:“过了那边,该不会有其他不妥?”
“哎呀”,刘文辉一摇头,似乎不满对方的优柔寡断,“晋康,都啥时候了,还迟疑下决。”
“不!不!”邓锡侯连连摆手,“我是有了这个想法而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年,在川北打红军,我是有份的。”
“打红军我比你更有份。民国24年,老蒋要朱、毛做第二个石达开。哪个打了头阵,我24军嘛。”刘文辉知道这时万不能泄气,“朱鲔喋血于友人,张萧刺刀于爱子,汉主不能为疑,魏君待之若旧……鸣阶不是讲了无数回嘛!他说蒋介石没这个胸怀,但是共产党接纳你和我则是有这个心胸的。湖南的程潜、陈明仁、北平傅作义,还有张治中、邵力子、黄季宽等国民党和谈代表,不是成了座上宾吗?”
“纵观历史,这类道理我懂。”
汉光武帝攻洛阳,王莽手下大将朱鲔拼死守城,自知罪深不敢降。汉光武帝捐弃前嫌,亲临城下劝道:“朱将军,成大事老忌小仇怨,只要今日能降,官职可保。旋即剑指河水发誓:“河水在北,吾不食言!”
朱鲔依然封疆,寿享天年。
曹操宛城战张绣。张绣归降。后又反复背叛。曹操与之交战,几被生擒。长子曹昂为乱箭射杀,侄子曹安民马踏如泥浆,手下爱将典韦伏城门而死。四年后,张绣再度降魏,曹操不记仇,封为列侯。
刘、邓二人熟悉历史,起义时曾津津乐道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