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肆张罗雀掠门,
海王村果静如林。
空闲海估尊哥定,
待价千年画宋元。
——《故都竹枝词》
这首竹枝词道得正是城南琉璃厂,那里当真不简单。几百年的风光,说不尽的古玩字画,道不完的传奇往事,早年间这里是书商的集中地,明清时代里,市井画册、古人手札、雅士信函、古籍善本、珍稀抄本,均在此街巷中翻转流传,纸香墨韵,百年不散。
混迹京师几年,也常去那里溜达,不过囊中羞涩,看得多,买得少,走在街上,遥想当年热闹,也有几分趣味,汝窑的笔洗、定窑的碗、最早的《红楼梦》抄本、《金瓶梅》画册、“四王”的卷轴、金农的手笔均在这边店肆中招徕过顾客。
有缘?无缘?
前几年,小美来京,要看看热闹,带她去琉璃厂。刚一转过街角,就见路北侧新开了一家小书店,店名“无情埂”,门口树一招牌,“新到一百一十回版本《红楼梦》,仅此孤本,待有缘人”。
“这店名好怪啊。”
“是啊,走,去看看。”
临到跟前,发现小店还挂着幅对联: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
“这对联,看似说朋友、说奇书,末尾两字,一个月,一个花,其实还是风花雪月。”我指给小美看这对联。
小美轻笑:“心中有风月,看什么都是风月。”
店小,临门口紧挨着就是柜台,柜台里面有一老者,闻言微笑:“一进我店来,能见风月者,便是有缘人。小店最近新到了一百一十回版本的《红楼梦》孤本,这些年算是很难得的版本了,两位有兴趣看看吗?”
“我记得我看的是一百二十回的啊,你记得吗?”小美转头问我。
“嗯嗯,说是曹雪芹写的前八十回,高鹗续的后四十回,一百二十,您这个很有趣啊,一百一十回的?是删节本?还是有很多不同啊?很少见吗?”我问那老者。
老者笑了,不答问题,只是说:“来,我带你们去楼上看看这书。”说罢,在前引路。
小店很小,两侧都是书,楼梯很窄,低头看楼梯,突然扫见楼梯口左侧的书架上放着本薄薄的、发黄的手抄本册子,封面上写着《一七某某年的回忆录》。
“好奇怪!二、三百年前的回忆录?那会有‘回忆录’这说法吗?”我好奇心大起,不禁走近,去翻那书。
在前领路的老者,听见动静,回头看我翻那书,摇头一叹:“缘分至此啊。这位先生既然对这本书有兴趣,不妨先翻翻看。这位姑娘有兴致上楼去看看那孤本《红楼梦》吗?”
小美回头看看我,见我正专心翻那回忆录,犹豫了一下,便下来陪我看那回忆录。
老者笑了,摇头先自己上楼了。
那《回忆录》字迹苍劲,很悦目,书很薄,不过因为都是竖排繁体,看着有点吃力,纸张发脆,页码也乱糟糟的,似乎还有不少脱页,中间有不少字迹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识,虽然篇幅不长,我和小美却费了好大劲,对照猜测、连蒙带跳、不求甚解,过了好大一阵,才看完全书。
“哈,挺好玩的,原来《红楼梦》是这样写出来的啊。”我笑道。
“这人写的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假的?”小美瞪着大眼睛问。
“嗨,围着《红楼梦》扯淡的人多了。比这邪乎的也多了,这个算啥子啊。”
“走,上楼去看看那个一百一十回版本的。”
“走,说咱是有缘人,咱得对得起缘分啊,哈哈。”
说完,把《一七某某年的回忆录》放回原处,又上了楼梯。
爬上楼一看,小小一间,空荡荡的,老者踪迹全无。我们俩相视一眼,不禁都觉得心中一凉,那老头呢?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临窗向下看,街上人来人往,依旧熙熙攘攘,要不是阳光灿烂,真要被吓一大跳。
“或许那老头,在咱俩看书的时候下去了,咱俩看得太专心了,没注意。”
“嗯嗯,咱也走吧。”
走下楼来,那老人正坐在柜台内。
我和小美交换了一下目光,都松了口气。
“看好了?”那老者问。
“您说的那个一百一十回版本的《红楼梦》呢?我们没看到啊。”我答道。
“哦,那《回忆录》看了吧?”
“嗯,多少钱?我挺喜欢那《回忆录》的,想买回去珍藏。”
“一场风花雪月,有什么值得珍藏的,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拿去吧。”听老者这样痛快,我转头去拿那本《一七某某年的回忆录》,这才发现书架上已然空空,此书已无踪迹。
“书呢?”我惊问。
“书呢?”小美疑问。
“书呢?”老者笑问。
“缘尽书也尽,回忆如梦,既然如梦,哪有形体,您说是吧?”老者笑眯眯地说。
回到家里,越想越奇怪:“你说,是那老头舍不得卖给咱们那本书吗?”我问。
“不该吧,不然让咱们看半天干吗?”
“你说得也是,可那书最后怎么没了?”
“哈,缘分尽了吧。”
“哈哈,少拿那老头的鬼话蒙我。”
“这样啊,那咱下周再去趟吧,不管什么原因,这老头不可能不卖书啊,就算不给咱,等咱走了,也就继续摆出来了,咱们再去,大不了多给点钱呗,难得你喜欢。”
“嗯,你真好。还记得那书店在哪儿呢吧?”
“记得,中华书局的旁边嘛,跟前还有个小摊子,我还买了冰淇淋呢。”
等到下周,再到琉璃厂,中华书局、小摊子都在,那书店却毫无影踪了。
小美缠着那卖冰淇淋的大妈问:“请问您知道这街上有家叫‘无情埂’的书店吗?”
那大妈说:“哪有啊。我在这街上摆摊十几年了,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书店。”
“上周还在呢,就在您后面这个位置。”
“哪有啊,这是中华书局的店面,一直都没变过。”
回到家中,和小美相对郁闷。
“你还记得那书的内容吗?”小美问道。
“模模糊糊的还记得点。”
“我也记得点,咱自己先回忆一下写出来,我觉得这事、这店,好奇怪啊。”
“恩那,这不是学黄药师他老婆吗,还得自己背书。”
“哈哈。”
我们两人费尽心力,像用渔网在记忆的水里捞东西那样,把关于那本书的水域没完没了的捞了许久,我们时而争吵、时而商议、时而不语、时而又都陷入沉思和回忆,有时候我们简直怀疑彼此看到的是不是同一部书,竟然会有那样大的分歧。彼此的记忆会有那样大的偏差,争争吵吵、缝缝补补,跳跃过一些我们原本就没有读懂的地方,增加了一些我们自己的想像,或许连我们自己到最后也分不清哪里是原本的内容、哪里是我们回忆中自动演化的内容了,花了两周的时间,总算拼凑出了一个回忆版的《一七某某年的回忆录》。
“你觉得咱回忆的对吗?”看着最后的书稿,我疑问。
“总觉得味道不通,但也说不上是哪里。”
“我也这样觉得。”
“那书虽然薄,但好像比咱们现在回忆起来的这些要多好多啊。”
“恩,咱们这连回忆带创作,总算拼凑起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完整吗?”
“还好吧。”
时过境迁,小美去了远方,我也渐渐忘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