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了1993年3月28日的那天,并且那一天我将永生难忘,因为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车祸的日子,那年我只有二十五岁,可是我当时要承载的东西早已经超过了一个正常的二十五岁的男人所能承载的一切,失去双亲、妹妹、好哥们大明以及我的双眼,我的曾经明亮的双眼,我的视力原本是一点五以上,可是出事之后,我一度成了盲人,从1993年3月28那天起,我彻底领略了做一个正常人是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因为从那天起,我将作为一个残疾人活着,就是从那天起,我也失去了正常人的视力。
那天,我跟往常一样,下了班骑自行车直接回家,自从失去父母之后,我的性格就变得非常内向,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厂子里也有爱喝酒的工友,可是他们出去喝酒从来都不会招呼我,因为他们知道,自从我父母去世之后,我就戒酒了,戒酒之后的我,烟却抽得更凶了,有时候一天三包,有时候一天四包,反正只要我不干活,我就叼根烟在嘴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经常一边骑自行车一边抽烟,当然那天也不例外了。这条马路是我惯熟了的,十字路口的右边是个报刊亭,里面总是坐着个老大爷,每次看见我路过都会跟我打个招呼,报刊亭的对面是家CD小吃店,我偶尔会去那里吃碗面,反正我是光棍一个了,家里没人等我,爸爸妈妈去世后,我的家根本不像个家了,我几乎会连着吃一个月的炸酱面都不觉得腻,可是我再怎么做,也做不出我妈的那种味道,她的手艺真是绝了,我时常坐在桌前一边吃着炸酱面一边回味着一家四口一起吃饭的感觉,更多的时候是一边哭一边吃,我知道,我再也吃不到妈妈亲手做的炸酱面了。
正当我回味妈妈做的炸酱面的时候,从斜刺里冲出一个黄色的小面包,就是北京原来那种“面的”,俗称“小面”,那时候,街上夏利都少,基本上都是小面,这个小面冲过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防备,只听见哐啷一下,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飞出去了,我似乎还在半空中转了个圈,然后“啪”地一下,我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就失去知觉了。“出车祸了!出车祸了!”我迷迷糊糊地就听见周围的人喊着,奔着我跑过来了,可是我怎么也醒不过来,出车祸了?谁出车祸了?是我吗?我出车祸了吗?我脑子里乱成一团糟,可是我的身体根本动不了,直觉告诉我,出车祸的人就是我自己,我想爬起来,可是我根本没有力气,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很沉,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根本动弹不得,而且我感觉自己的意识跟行动相脱节,我的大脑已经完全指挥不了自己的四肢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瘫痪了吗!我不要瘫痪!我不要瘫痪!我疯狂地喊叫着,可是没有一个人听得见,我是要死了吗?还是已经死了?我近乎绝望了,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哥们!你醒醒!你醒醒!你动一下!你还活着吗?我求求你,你动一下吧,就动一下手指头吧,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求求你了,哥们,动一下吧,别吓我。”说这话的显然是那个开小面的司机,他抓着我的肩膀使劲摇晃着我的身体,他离我太近了,近的我闻得见他身上那股子烙饼卷大葱的味道,听着他那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吓坏了,他撞了我,人还在现场,他并没有扔下我开车逃走,就说明他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我努力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我只想向他证明我还活着,旁边还有三三两两的议论声,那个喊着说赶紧找救护车的显然是报刊亭的老大爷,他的声音我认得,“他还活着呢,大爷,他的手在动!他的手刚才动了一下!我向毛主席保证他的手在动!他活着!”那个小面司机激动地嚷道。
忽然,我觉得意识一下子回到了我身上,我用手撑住水泥地,打算坐起来,可是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疼得动不了,可我还是抓住马路牙子上的一块大石头,撑住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
“他醒过来了!醒过来了!”那个小面司机开心极了,“怎么样?哥们?你还好吗?这是几?”他伸出左手在我面前比划着,可是我怎么看都像是他有两只左手,是的,的确是两只左手,一起在我眼前晃动着,至于多少根手指,我看不清楚,十根手指?还是八根手指?或者是六根?不对,我使劲揉揉眼睛,还是那么多手指在我眼前晃动着,我刚要回答是十根手指,可是常识告诉我,一个人的手上应该是五根手指,最多六根,还得是六指人的,根本不可能是十根,难道是我眼花了吗?我掐着自己的虎口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喘着粗气,再仔细看他的手指,还是十根!就是十根!这个小面司机的左手上居然长了十根手指头!我晕了,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见人群里有尖锐的女高音在喊,“他流血了!他的眼睛在流血!”这时候,我才觉得我的双眼里正有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往外冒,而且这热乎乎的东西正顺着我的眼角滴到了我蓝色的工作服上,我伸手抹了一下,摸了一手红,是血!我的血!我才猛然发现我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是两个!报刊亭的老大爷是两个!那个小面司机也是两个!还有一大群我不认识的围观者,他们每个人都是两个!我再看远处的报刊亭和CD小吃,都是两个!妈的!所有的东西,我所能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是两个!“不!不!”我痛苦地瘫倒在地上,惊诧地看着我眼前离奇的双影世界,在一阵乱哄哄的人声鼎沸和由远及近的救护车声中,我晕过去了。
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自己应该是被抬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单调的警笛声刺激着我脆弱的耳膜,我感到自己就躺在救护车中的担架上,狭窄的担架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想翻个身,可是根本都不了,我意识到,我的身体是被担架的带子死死固定在担架上,其中一根带子正压在我的胸口上,我觉得喘不过来气,我左右扭动着,可是根本动不了,我的眼睛!我这才忽然发现我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他们用纱布把我的眼睛包起来了,我眼睛到底怎么?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我绝望地大哭起来。
“别乱动,你撞伤眼睛了,等下到医院给你检查一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安慰道,我感觉得到,他还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先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听完他的话,我安静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车子时而平平稳稳,时而剧烈摇晃,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二十分钟,也许更长,终于停了下来,那个该死的单调的警笛声终于关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繁杂的脚步声,我听见车门被人拉开了,一股清凉的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我情不自禁地做了个深呼吸,在车里闷了半天的我觉得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轻点,轻点!”有人小声说,“他晕过去了吗?”有人问,“应该没有。”我感觉到自己的担架被人抬出了车子,担架一度还倾斜过,应该是上了医院的台阶,很快,我的鼻子就感受到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这是我最讨厌的味道,爸爸生前身上就是这种味道,我想捂住鼻子,可是我的手还被固定在担架上,我根本动不了,“啪啪!”几声,固定在我身上的带子松开了,我终于可以舒展一下麻木的四肢了,刚要伸胳膊就感觉旁边有只手温柔地按住了我,“别动,要检查了。”接着,我感到自己被抬到了一个有轱辘的车上,我像死尸一般地平躺在那辆车上,“吱嘎——吱嘎——吱嘎——”那个车轱辘发出难听呻吟,我眼睛上还是被纱布包着,什么都看不见,我除了强迫自己呼吸着高浓度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之外,还听见走廊上轻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间或还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我所躺的车边上路过,那脚步声的主人经过时所带起的风也是富含消毒水味道的,我不禁打了个喷嚏。难听的“吱嘎”声终于停下来了,是要检查了吗?检查什么?怎么检查?我不禁生出一种恐惧感,我眼睛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随着“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门被打开了,是检查室的门?应该是眼科吧?如果我要看的话,我在心里这么想着,又听见“轰”的一声,门又被关上了,这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很沉,整个人有一种往下坠的感觉,我明白了,我是在电梯里,电梯正在上行中,很快,我感觉电梯停了下来,门重新被“轰”的一声打开了,我又听到了难听的“吱嘎”声,我感觉自己被推出了电梯,很快,在一个检查室门口停下来了。
“笃笃笃!”我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门里面有个男人应声。
“庄医生,这个病人刚才出车祸了,伤到了眼睛,您给他检查一下吧。”
“好,推进来吧。”庄医生说话干脆利落,让我想起了爸爸。
“来,能坐起来吗?”庄医生说着,扶了我一把。
我点点头,借着庄医生的臂力,慢慢从车上坐起来。“来,跟我走,慢慢的,跟我走,对了,就这样。”庄医生牵着我的手慢慢地往前走着,然后我的腿碰到了一个硬东西,“坐下来吧,坐在椅子上。”我感觉到自己被轻轻按在一把椅子上,我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了,我坐下来,靠在椅子背上,大口地喘着气。“放松,放松下来。”庄医生轻声说道,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我要拆纱布了,不要动,千万不要动。”万分紧张的我立刻屏住呼吸,坐直了身子,我希望拆开的纱布同时,发现自己的眼睛还是好的,而刚才所看见的重影只不过是暂时的幻觉!我希望那是幻觉!我希望那不是真实的,可是眼下,我眼睛上的纱布被一层层地慢慢剥开,我将会看见怎样的世界?我心乱如麻,我的身体由于高度紧张而微微颤抖起来,“放松!放松下来。”庄医生温和的声音让我渐渐平静下来,我闭上了眼睛,忽然,我感到眼前一阵凉风吹来,最后一圈纱布从我脸上滑落到肩膀上,最后一圈纱布拿掉了,我可以睁开眼睛吗?我将看见什么?会不会还是重影呢?我不要重影!我不要重影!我的心被矛盾和痛苦反复折磨着,“现在慢慢睁开眼睛吧,记住,慢慢睁开。”庄医生的话就如同一支指挥棒,我必须要照做,又像是在催眠,我在不知不觉中睁开了眼睛,没想到眼前的景象就如同被充分曝光的照片一般,除了白茫茫一片之外,还有刺眼的亮光,那是种极度刺眼的亮光,我禁不住惨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庄医生焦急地问。“放松下来,慢慢张开眼睛,你的眼睛刚才被蒙住太久了,一下子接触强烈的阳光所以会有刺痛感,不要着急,再来一次,慢慢张开眼睛,你可以尝试先把指缝打开,感受下指缝中的阳光,然后一步步地慢慢把手拿开。”照着庄医生的话,我慢慢打开自己的指缝,强烈的阳光顺着我的指缝一点点的渗透进来,透过我的指缝我渐渐看见了在我眼前晃动的四张办公桌,两扇巨大的窗户!还有桌子上的零零碎碎的办公用品和电话,它们统统都是两个!还是重影!该死的重影!我在自己的指缝还没有完全张开之前就尖锐地惨叫一声,然后重新捂住自己的眼睛。
“怎么样了?”庄医生焦急地问。
“重影!我******看什么都是双的!”我痛苦地呜咽起来,“我的眼睛怎么了?我的眼睛怎么了!”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庄医生并没有回答,而是拿起旁边的小灯对着我的眼睛照了半天,“你需要马上做手术,你可以通知下你的家人吗?你做手术的时候得有个亲属签字。”
家人?我茫然了,我哪里有什么家人!妹妹早没了,爸爸妈妈也一起自杀了,就剩下我这个可怜虫,现在还遇上了车祸,签字?谁给我签字?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大了一圈。“我能自己签字?”我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因为我的家人都去世了,没谁可以给我签字。”
“那有什么亲戚之类的吗?你这样的不行,做手术的时候得有个亲属在场。万一有什么危险,就……更何况而且你现在还有车祸引发的脑震荡……”庄医生的话没有说完,可是我全明白,万一我出了意外下不了手术床得有个料理后事的人,谁呢?军子吗?可是这次我实在不想再麻烦他,他现在每天还得照顾那个发疯的小梅子,每次在厂里看见他不修边幅的样子,我就觉得特别心疼,不能再麻烦他了。
“我没有亲属了,我自己签字可以吗?”我艰难地说。
“不行,当然不行!实在不行,朋友也可以。”
“您就让我自己签字吧。”我很固执。
“那你工作单位呢,实在不行通知你们单位吧。”庄医生坚决不让步。
最后,还是胡叔叔赶来签了字,交了押金。在我被推进手术室的一刹那,我紧紧闭上了眼睛,在被注射了麻醉剂之后,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凉,甚至凉到了骨头里,最后,我完全失去了意识。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梦见自己和爸爸妈妈,还有妹妹在一起,妈妈在厨房做饭,妹妹在院子里跳绳,爸爸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在屋里写作业,又是难做的数学题,正写着,听见妈妈喊,“开饭啦!”又是我最爱吃的炸酱面,真香!妹妹跟我抢碗抢筷子,还是那么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