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灵异死亡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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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420号病房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中我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我知道,外面不会有人急切地上来迎接我,我根本没有亲属,我的头上缠着纱布,我眼前一片黑暗,我听着那难听的“吱嘎吱嘎”声和旁边轻快的脚步声,我知道自己应该是正在去往病房的路上,在期间应该还上了电梯,最后,这“吱嘎吱嘎”声终于停了下来,我知道应该是到了。紧接着,我听见门被打开了,我被轻轻推了进去,有人扶着我躺在了一张病床上,然后我的手臂一麻,一个尖锐的东西刺进了我的皮肤,紧接着,一股凉东西顺着那个尖锐的东西流进了我的身体,我的半边胳膊立刻麻木起来,应该是在输液,“好好休息。”有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声音低的刚好我一个人听得见,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听见“吱嘎吱嘎”声远去,最后,是开门声,关门声,一片寂静。我感觉疲惫极了,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到病床边上站着几个人,他们正在谈论着我,“他醒了,他醒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耳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他的小手摸索着我的胳膊,那只小手凉冰冰,汗津津的。

“我叫周建国,你呢?”

“我叫马强,他们都叫我小强。”小男孩回答。

“我们一直看着你呢,大家都是病友,那个一只眼睛看不见的猛男叫王永刚,我叫他刚哥,他二十七了,肯定比大,你也叫他刚哥吧,那个躺在床上的懒鬼是李明明,他准备明天做角膜移植手术,那个家伙老爸很有钱,明天有个人要捐眼角膜,他正好赶上了,他是个幸运的家伙,还有个大叔,我们叫他南叔,他的病最轻了,是白内障,已经做完手术了,在恢复观察当中,咱们这里面他估计是第一个出院的。其实你不用郁闷,我是最惨的,有一天早上,我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两只眼睛忽然都看不见了,我大喊着妈妈,妈妈!我眼睛看不见了,妈妈当时就吓哭了,现在我就被送到这里来了,医生还在查原因呢,我听医生说你可能会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另外一只还是会恢复视力的,比我强多了,你该开心才对,看看我,你就该高兴了。”小强的乐观感染了我,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是一直用手在摸我,原来他双目失明,我感激地拍了拍那只小手。

“你饿吗?我这个梨给你吃,我妈妈洗干净的,她知道我没办法洗。”小强说着,硬把一个凉凉的圆东西塞进我手里,“你哭啦?傻瓜,你哭什么?别哭啊!”小强的小手摸索着够着了我的脸颊,“你现在不能哭,还没拆线呢,没事的,你没亲人,在这个病房里,大家都是好朋友,都是你的亲人,你别哭了。”他的小手焦急地拍着我的胳膊。小强的善良让我孤寂的心灵得到了慰藉,我手里拿着他塞给我的梨,斜靠在床沿上,啜泣着,心里想着,如果爸爸妈妈看见我伤成这样,该有多心疼,一想到爸爸妈妈,我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坚强点,咱们都是同病相怜。”这时,一双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膀上,这是一双结实粗糙的手,手掌上的老茧摩擦着我肩头细嫩的肌肤。

“刚哥,咱们先回床上躺着吧,一会儿护士又该骂咱们了,让他好好休息会吧。”小强善意地提醒道。

我听见他们几个人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了,我手里拿着小强的梨,心里热乎乎的,再后来,我才断断续续地从小强那里知道,我们当中最惨的就是刚哥了,刚哥原本是建筑工地的工人,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两个人都打算要结婚了,结果不久前,刚哥在工地工作时,被一根钢管戳中了眼睛,就被送到这里来了,自从他住院以后,他女朋友就再也没出现过,确切地说,是她一听说他出了事,电话里说会来看看,最后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她完全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那段时间,刚哥很痛苦,也是自己一个人熬过来了,别看他是长得五大三粗的,可也是个性情中人,他时常一个人偷偷地哭,最糟糕的就是他的眼睛被钢管戳中以后,整个眼球完全被损坏了,因为当时钢管已经把眼球戳爆了,就只好把眼球摘除,原本是眼睛的部位现在就是一个窟窿,主治医生还在商量怎么处理那只眼睛,因为总不能就留一个窟窿在脸上吧,那他怎么出去见人,还有意见说给他装一个填充物,就是一只假眼,也许是塑料眼什么的,那种假眼我以前就见过,我记得小时候,我们胡同里有个独身的大叔,他就有一只眼睛是假眼,据说是只塑料眼,他脾气很怪,谁也不敢跟他讲话,每次我看见他也是低头匆匆而过,那只假眼我曾近距离地看过,的确像是塑料的,黑白特别分明,眼白特白,黑眼球又过于的黑,没有假瞳孔,就是一只色彩呆板的塑料球,让人一看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想他一辈子没娶上老婆可能也跟那只眼睛有关吧,哪个女人能接受自己的老公有这样一只奇怪的眼睛呢,想到这里,我长叹一口气,这悲剧的命运注定要在刚哥身上演绎吗?我忽然觉得病房的病友都那么可爱,我们同病相怜,这个病房就如同一个监狱,我们从这里出去后,都不知道人们会怎么样看我们,其实我们还不如囚犯了,囚犯只是被歧视,可他们是健康的,是健全的,我们已经不是健全的人,而是残疾人,******残疾人!想到这里,我的心口就一阵刺痛,我完了,我全完了,我刚满二十五岁!我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将来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娶不到老婆的老光棍呢?或者只能娶个外地来的乡下丑女人?这就是我的命运吗?我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这太不公平了!我只有二十五岁!二十五呀!如果我的一生注定要多灾多难,可不可以把这些劫难放到我的晚年,这样我就可以一死了之,没什么遗憾了,可是我现在毕竟只有二十五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接下来要怎么活!那些长舌妇们该是更开心了吧?现在她们恐怕有了更多的谈资了吧?我不知道等我出院以后,我该怎么回到家里,继续跟那些多嘴多舌的邻居生活在一起,我担心自己早晚会杀人的,我真的会杀了他们的,我恨透了他们!当然这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将来哪个姑娘会好心地嫁给一个残疾人呢?我的将来怎么办?怎么办?我感到自己深陷于一个极度痛苦的漩涡当中,这个漩涡深不可测,而我并没有到达漩涡的底部,而是仍旧在持续地下降当中,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正确的,那次车祸仅仅是我人生悲剧的一个开端而已,而后面还有更多的磨难在等待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在心里愤怒地呐喊着,命运就是这样,无论你怎样呐喊哀嚎,它只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向前发展,丝毫不会顾忌人类的感受,人类之于强悍的命运,如同池中落叶,海中独舟,你尽可奋力挣扎,可是仍旧难脱毁灭的命运,稍有风吹草动,便是灭顶之灾的开始。

双目失明的小强和已经被确诊为要失去一只眼睛视力的我,还有刚哥,尤其是刚哥,如果我是他,真的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可是真到那份儿上,也许我也会咬牙活下去吧,其实我又能比他好多少呢?我跟他的区别仅仅是我的那只受伤的眼睛可以权充一只完美的填充物,其实功能和塑料球是一样的,最令人心寒的就是他那个女朋友,一听说出事,居然连面都不露了,女人难道都是这样无情无义吗?不一定都是吧,妈妈就不是这样的,妈妈死的时候还死死地搂着爸爸,就算她曾今离开过爸爸,嫁过别的男人,可是最后她还是选择跟跟爸爸死在一起,我觉得妈妈就是个好女人,还有清纯贤惠的小梅子,她们都是好女人,女人有好的,那个抛弃刚哥的女人一定跟胡同里的那些长舌妇是一拨人,她们除了嘴碎传闲话之外,什么都不会,她们每个人都长着一双势利的三角眼,男人前脚出事,她们后脚就开始准备逃走了。哎!可是这种女人毕竟占大多数,刚巧被刚哥遇上了。

我们当中最幸运的李明明很快角膜移植成功,他就等拆线了,那个主刀的医生亲自来巡查过好几次,说是术后无不良反应,当然我们都知道,主刀医生是收了李明明爸爸的红包才特意那么热心的,这点是李明明偷偷告诉我们的。南叔的白内障很快痊愈了,临出院之前,他把自己最喜爱的半导体送给了我们,我们每天就从那个小方盒子里听着天气预报,听着新闻,知道最近哪里着火了,哪里闹水灾了,哪个国家又换总统了,每天还可以听小说和相声,这个小小的半导体给我们无聊的医院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

很快,迎来了我拆线的日子,头一天晚上,我就激动地一宿没睡好,我的眼睛会什么样?会不会两只眼睛都能看见呢?虽然小强跟我说的医生确诊的结果是从护士小姐那里打探来的,我还是希望两只眼睛都看得见,可是我也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奢望,一种可怜的奢望而已,整晚我都在想象着拆线之后,我会看见什么,应该会看见窗外的绿树,嫩绿的草坪,散发着清香的花朵,应该还有勤劳的小蜜蜂,它们一定是嗡嗡地围着鲜花打转,最重要的是我将可以看见我的几位病友的样子,我最想看见的是善良可爱的小强,外表强悍内心脆弱的刚哥,还有那个幸运儿李明明,他们都会长得什么样子?小强一定是个瘦瘦的、个子不高的小男孩,刚哥感觉他很沧桑,李明明很少说话,不好揣摩他的样子,南叔早走了,就不用猜了,不过我觉得南叔应该是很男人的那种,性格温和的庄医生应该是斯斯文文戴着眼镜的那种,还有来查房的护士应该是小巧玲珑很温顺的那种,那晚我很兴奋,在心里想象着每个人的样子,我就要看见他们所有的人了,终于要告别黑暗了,没拆线的这段日子,我心里总是灰灰的,连上个洗手间也得护士陪同,我真的很不习惯,我觉得自己真没用,连上洗手间这样的事情也失去了隐私。

那个肇事的司机也来过了,他买了很多东西给我,还主动把医药费给支付了,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可我知道他也是个好人,而且他很可怜,他父母年纪很大了,身体都差,他的孩子最近被查出来是尿毒症,那种病需要洗肾,得花很多钱,换肾的话,他又拿不出那么多钱,这辆面包车是他借钱买的,为了在业余时间拉点黑活给儿子治病的,没想到又出了车祸。他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拉着我的胳膊,呜咽着向我道歉,并且反复强调他之所以撞上我是因为从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车来,他来不及躲避,只好方向盘一掰,结果撞上了我,这是他这辈子最不想发生的事,他还说,以后他就是我的亲哥哥,有事直接找他,临走的时候,他给我留了他家的电话。我不想过多责怪他,毕竟事出之后,他没有开车走人这就已经难能可贵了,很多人连这点都做不到。他也是个苦命的人,赶上了一个烂摊子似的家,就是这么白天黑夜玩命干活,他还是欠着很多外债。我原谅了他,我自己已经很苦了,我明白,这种交通事故,我完全可以起诉他,可是我担心起诉他之后,万一判他坐牢,他的家怎么办,他的儿子不洗肾的话就只有等死了,他父母没人照顾也不行,他老婆早就死了,生他儿子的时候就死了,我要告了他,就间接等于害了三个人,那个家没了他,他儿子会很快死去,他父母估计情况也不会乐观,这种缺德事我做不出来,于是我选择了私了,就当我做了件好事吧。

那晚,我想得很多很多,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我梦见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他们带着妹妹一起在公园的草坪上玩耍,妹妹穿着的小白裙子像个小天使在草坪上跑来跑去,整个公园都回荡着妹妹银铃般的笑声,不知道为什么梦里就没有我自己,只有他们三个,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躲在一块透明的玻璃后面在观看他们,看着他们玩,看着他们笑,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进入他们的领地跟他们一起玩耍,那块隔着我的玻璃出奇的厚,我急得满头大汗,可是我怎么使劲撞都无法把那玻璃弄破,那玻璃就如同一个厚厚的透明的永远无法打破的屏障阻隔着我和我的亲人,我只好隔着玻璃,远远地望着在草坪上玩耍的我最亲的人,默默地流泪。

我大约哭出了声,“你醒醒,你醒醒,做梦了吧?别哭了。”还是那只亲切的凉冰冰的小手轻轻地拍打在我的额头上,我猛然醒来,才惊觉是一个梦。

“哦,梦见我家人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该高兴嘛,你今天就要拆线了,马上就要重见光明了,多好啊,可是我还要等。”小强的声音有点委屈。

“没事的,你别着急嘛,你也会好起来的。”我违心地安慰着他,其实我早就知道,小强的这种病症似乎是脑部某种细胞的癌变所引起的,确诊之后马上要化疗,化疗的人我见过,头发都掉光的,人还出奇的瘦,就算化疗也只是延长病人的生命而已,得了癌症就意味着离死亡不远了。这些我是在庄医生的办公室里偶然听见的,看小强的样子就知道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天真的孩子,一想到他还那么年幼就摊上这么个病,我就为他揪心,我所能做的只是攥紧那只小凉手,用话语尽量去安慰他,从没住过院的我,终于发现其实世界上最残酷的地方不是刑场而是医院,上了刑场的人只是痛苦一下子,而不幸进了医院的人很有可能痛苦一辈子,哪怕你的一生很短暂,也将是很痛苦的一生,残缺的一生,在你死之前,将有无数你在梦魇中都从未见过的折磨和痛苦在等待着你。

早饭后,当庄医生带着几个护士走向我的病床的时候,我知道那个时刻终于要来了,我紧张得浑身发抖,汗珠子从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他们在我床前站定,我听得见他们从医用托盘里拿镊子的声音,“准备好了吗?”这是庄医生的声音,我点点头。“别紧张,放松!”庄医生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纱布一圈圈地从我脸前掉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紧张极了,上次拆掉纱布,我看见的是重影,这次会是什么?会是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紧张得连呼吸都粗重起来,会是光明的世界吗?

“先闭上眼睛,等我告诉你可以睁开的时候你再睁开。”庄医生依旧慢慢地提醒我。

虽然纱布一圈圈地滑落在我的肩上,可是我感觉自己依旧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深不可测的黑暗,我根本感受任何光亮,纱布完全掉下来了,我感觉自己脸上没有任何障碍了,可是我觉得这次拆纱布的感觉根本不对,我记得上次拆了纱布的时候,我的眼睛虽然闭着,可是我完全可以感受眼前是亮的,是光明的,也就是所谓的正常的光感。如果眼前有光源,一个正常人即使闭上眼睛,他也完全可以感受到前方是亮的,可是这次,纱布都拆完了,可我眼前依旧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而我则是在这片黑暗中挣扎的一只小蚂蚁。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现在把双手捂住眼睛,像上次那样,再把指缝一点点地打开,让你的眼睛逐步适应光明。”

我依言从指缝中睁开了双眼,可是!可是!可是我的眼前依旧一片黑暗!我干脆猛地一下把双手拿掉,我惊诧地发现,我眼前依旧是那死一般黑暗,“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什么都不看见!”在一片寂静之后,我忽然扯嗓子狂嚎起来,那声音融悲怆绝望于一体,我放声大哭起来。

“你先不要激动,我们再仔细检查一下。”庄医生安慰着我。

可是这管什么呀!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两眼一抹黑了,我就连胡同里那个装着塑料球假眼的老光棍的都不如,以后我出门得拄拐杖了,庄医生让我先不要激动,我能不激动吗?一个原本正常健康的人忽然发现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心情谁能理解!谁能理解!

“你们肯定哪里出错了!本来我看东西还是重影呢!现在居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你们这些庸医,庸医!”我摸索着抓起床头柜上的饭盒和水杯朝着庄医生他们的方向扔过去,绝望使我疯狂,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扔完饭盒水杯之后又把枕头和被子掀在了地下,整个病房充满了我愤怒的吼声,“我要求转院!转院!”

“你冷静下,这里是本市最好的眼科医院了。”庄医生徒劳地抓住我的双肩,试图稳定我的情绪。

“不!不!去******冷静!谁成了我这样能够冷静!我现在是个瞎子!是个瞎子!你明白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世界是一片黑暗,没有鲜花,没有绿草,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就是******黑暗!我受够了!”我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疯子一般地大吼大叫,甚至连自己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感觉自己像是在吐苦水,吐干净了算,可是我吐得干净吗?

“你们不是说至少能保住我一只眼睛的视力吗?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呀!庄医生,我求求你,求求你治好我,我不要做瞎子!我不要做个瞎子!”我摸索着抱紧了庄医生,放声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疯闹了多久,哭了多久,庄医生则一直坐在我的床沿上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心里也一定很不好受,拆线的结果居然是这样,手术完全没达到预期的效果,这对于一个医生来说,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我毫不怀疑庄医生的水平,主刀的就是他,我担心的是我的眼睛真的没救了,我从此会不会就成为一个盲人,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着摸索过日子,我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根本不能带给我任何回答,我像是面对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我已经不期待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了,我绝望了,完全绝望了。我猛地把双手抓向自己的眼睛!

“你干什么你!疯了吗!”我疯狂的举动立刻被庄医生制止了,他强悍有力的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停下!停下!不要这样!”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几个护士按在床上,我根本动弹不得,可是我不甘心,我继续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发出极度痛苦的吼叫声,那是种分不清到底是发自嘴巴还是鼻子的扭曲压抑的声音,抑或是两种声音的混合,鼻涕眼泪糊得我满脸都是,渐渐地,我身体扭动的幅度变小了,我感到自己筋疲力尽,最后,我终于停了下来,不再做任何反抗,被几个护士乖乖按在床上,可是我的身体依旧不停地抽搐着,嘴里继续含糊不清地呜咽着,我感到自己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正在被人轻轻抹去,我的头部被抬高,很快我的头被人轻轻放在枕头上,被子也人轻轻地盖上了,我的头部又重新被缠好了纱布。

“你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我们还会再做一次手术,初步诊断,你眼睛的晶体有可能损伤度较高,导致根本无法成像:当然你出了车祸,也可能是你颅腔内出血,压迫了视神经所致,这个最近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我们需要你的理解和配合。”庄医生说着,握紧了我湿湿黏黏的双手。

我默默地点点头。

“相信我,这不是最终结果,我们一定尽全力去医治你的眼睛,你一定要配合,现在你要做的是冷静下来,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庄医生的话让我完全安静下来,我现在已经这样了,自暴自弃又能改变什么?与其又哭又闹地折磨自己,还不如静下来等待一个积极的结果,哪怕这个结果还是什么都不见,可是目前,我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我只能等待,在无尽的黑暗中等待。我叹了口气,把身体跟床板贴的更紧了。说实在的,我感到寒,彻骨的寒,我不知道下一步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我接下来的人生又将如何度过?我闭紧了双眼,这时候,我感到自己小臂一阵刺痛,我便沉沉睡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我一醒过来,却听到了一阵哭声,那声音沧桑暗哑悲痛无比,显然不是小强的,那会是谁?李明明吗?也不像呀,再说那个李明明角膜移植成功了,现在就等着出院了,高兴着呢,有什么理由要哭呢?那么这个哭的人会是谁呢?病房里就剩下刚哥了,难道是刚哥?不可能吧!那么个坚强的人也会哭吗?我又仔细地辨别了一会儿,是刚哥!没错!是他在哭呢。他出什么事儿吗?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我脑子里一连串的问号,可是预感告诉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刚哥不会无缘无故地哭得那么伤心,难道是趁着我睡着的时候,他女朋友来过了吗?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自己否决了,奇怪的是,这次,小强居然没去劝他,小强呢?小强呢?我一下子觉得病房里的似乎只剩下我和刚哥,还有正在嗑瓜子的李明明,小强根本不在,小强去哪里了?我一下子心慌起来,那个可爱善良的小男孩,我甚至没有见过他的模样,他一直无私地关心安慰着我,可是现在他人呢?

“小强!小强!”我焦急地大喊着,我失魂落魄,宛若失去三代祖传的一个宝贝。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小强!你在哪里?小强!”我提高了嗓门,依旧没人回答。刚哥的哭声停止了,李明明依旧在嗑着瓜子,除此之外,一切静得可怕。良久,我听见有床板的吱呀声,接着是脚步声,一个人走到我床前坐下了,我看不见他,可是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是刚哥。

“小强他刚才忽然病情加重,被送去抢救了,已经被确诊为癌细胞压迫视神经而导致双目失明,医生已经把他安排到癌症病室去了,他父母刚才来帮他拿东西了,估计咱们以后会见不到小强了,我听医生说了,小强需要马上接受化疗。”刚哥艰难地说,我感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硬从牙缝里挤出来般的艰难,一直以来,小强都是我们大家开心果,谁有不开心的事情,他就会主动跑去安慰人家,可是这一次,他连让我们安慰他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转了病房了。化疗后他会怎么样?会不会更瘦?会不会掉光头发?我虽然看不见小强的样子,可是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圆脸盘、可爱的大眼睛男孩,化疗会完全毁了他,一想到这里,我也禁不住呜咽起来,我不敢想象原本就很瘦弱的小强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的诊断也下来了,他们已经决定了,再过一阵,我就要出院了。”刚哥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般的虚无,仿佛他正在经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当时的我,以为刚哥的不高兴只是因为小强被确诊为癌症,到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另有原因。“那恭喜啊!好事!出院是好事!”我摸索着抓住刚哥的手,激动地握着,真诚地为他高兴,可是刚哥却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病床上去了,病房又归于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中只有刚哥吱吱呀呀地在床上翻动的声音,以及李明明嗑瓜子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明明痊愈出院了,他很开心,走的时候,把他所有的零食都送给了我和刚哥,我们真诚地为他祝福,我都羡慕他可以重新做个健康正常的人回家,是的,他移植角膜的那只眼睛视力恢复良好,已经可以达到0。6了,过段时间据说可以达到0。8,0。8的话就是一个正常人的视力了呢,能做个正常人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和刚哥都真诚地为他祝福,我默默地听着他的家人帮着他收拾衣物,再听着他们欢快地向我们道别,然后离开了病房,我羡慕极了,现在如果能让我重见光明,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这期间,我也进行了第二次手术,又在等待拆线中,而刚哥也被实施了院方最后的决定,他很快也拆线了,拆完线的那天,刚哥哭得很凶,我不得不摸到他的床边安慰他,我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我就记得那天紧紧地搂着我,我们这两个苦命的男人同病相怜地依偎在一起,命运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一条艰难的路,我们必须走下去,必须带着残缺疲惫的身体走下去,我们将不再可能是完整的,就如同街上看见的一只瘸腿小狗一般,我们是残疾人,可是我们得活下去,活下去!不久之后,刚哥也出院了,他出院那天,很平静地收拾东西,真诚地祝福我,然后轻轻地离开了,我知道他一定很舍不得我,我们这些病友就如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般的亲密,这种亲密没住过院的人不会理解的。病房里终于剩下我一个人了,有一阵子,我觉得全世界可能就剩下了医生护士和我了。紧接着又住进来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大爷,那个老大爷从来不讲话,整天除了吃就是睡,呼噜打得如同响雷一般,他来了之后,我几乎没好好睡过觉,似乎他还很多痰,经常往床边的痰盂里面很大声地吐痰,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可我知道他一定是个脏兮兮的老头,我很庆幸自己的床位离他很远,我估计是护士特意把他安排在角落的床位吧。

我终于迎来的拆线的日子,可是这次的我心情却平静得多,不再紧张,不再激动,就算拆去纱布后,我依旧两眼一抹黑,我也认了,可是这次不同,当最后一圈纱布从我眼前掉下来的时候,我虽然闭着眼睛,可是感觉到前面是亮的!亮的!那是光线!可爱的阳光!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我看见亮光了!看见了!我前面是亮的!”我激动地把庄医生抱在怀里,可是依旧不敢张开眼睛。

“哦,是吗?那你还是把手蒙在眼睛上,再把指缝慢慢张开,注意不要让光线刺激到你的眼睛,慢慢来,别激动!”庄医生也很激动,“来,跟着我,慢慢走,”我被庄医生扶下了病床,他拉着我的手,往前走了好几步,最后停了下来,我感觉脸前有清风拂过,我闻到了楼下花园月季花的清香,我感觉自己应该是站在窗前。“现在蒙上双眼,从指缝里往外看,指缝要慢慢张开。”

我依言蒙上了自己的双眼,在指缝里慢慢张开了眼睛,眼前先是一片刺眼的白,然后透过指缝我首先看见的绿色,满眼的绿色!我双手颤抖着慢慢把指缝一点点张大,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眼前的景象迷人极了,我看见了楼下的小花园里种满了月季花,灰色的石板路和绿油油的草坪,还看见医院外面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医院的花园里一个护士正推着瘫痪的老人在散步,我看得很清楚,我几乎看得清她亲切的脸庞和温柔的笑容,我看见了庄医生,果然是个斯斯文文带着眼镜的中年人,就像我爸爸一样,“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全看见了!”我激动地跳起来,抱紧了庄医生,“你太伟大了!我终于重见光明了!”

“你先安静下来,我需要再检查下。”庄医生笑着按住我,然后帮我做检查,“你先用手捂住左眼,现在看下试试,”我依言照做了,没什么异常啊,“现在你再捂住右眼,睁开左眼。”不!我明白了!我的左眼是看不见的!我之所以能看见是因为我的右眼有视力而左眼没有,“不!我左眼看不见!”我痛苦地喊道,庄医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地检查着我的眼睛。

良久,他才说话,“你左眼的晶体已经破裂了,我们不得已才摘除了破裂的晶体,人们之所以能看见东西是依赖于晶体的成像,晶体一旦破裂,就会失明,你可以植入人工晶体,不过目前国内的人工晶体普遍不是太好,国外的价格很高,所以我建议你出院后先回家修养一段时间,等有合适的人工晶体,我们会给你打电话。”

“还有,目前的你的视力尚在恢复当中,因为你眼部受伤比较严重,现在虽然可以看见东西,可是成像还是有障碍的,偶尔会有眼前景象变成黑白的情况,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要赶紧通知我。”

我呆愣了片刻,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好好休息!”庄医生说着,拍了下我的肩膀离开了病房。我则贪婪地站在窗前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

那天,我兴奋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个疯子一般,我终于看见了!我终于能看见了!比双目失明好很多,不是吗?我应该知足了,毕竟我能看见!我能看见!我为自己从此能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而欢呼,从此不用再在黑暗中哀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受够了,我不用再摸索着走路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往前走,我看见自己的住的病房是420室,我终于可以自己上洗手间而不必有护士陪同了,我终于明白做个正常人该是多么开心,可是我以前从未感觉到,我一定会爱护自己的双眼,加倍珍惜这失而复得的一切,尽管我的左眼看不见,可是我终究是有视力的,有视力的,不是吗?我能看见就行,无论是哪只眼睛能看见,我都不在意了,那天,我甚至自己亲自到食堂去买了饭,我特意买了双份,那晚我吃了好多东西,以至于整晚失眠,胃里涨得难受,可是我高兴啊,我太开心了。我像个从灾难中捡回一条命的幸运儿,能有活着的一口气我就很满足了,哪怕我付出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老天爷终于把他拿走的东西又送了回来,哪怕只还了一部分,我已经感激得千恩万谢了。

第二天,我决定去癌症病室看看小强,我向护士打听了他的房间号,我走过散发着浓郁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没有一个人看我,大家似乎都很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直到在五楼的走廊里看见几个皱着眉头憔悴无力的病人,他们晦暗的脸色让我联想到了死亡,我才惊觉这个楼层住的都是癌症患者,我的眼泪很快流下来了,小强,我的可爱的小天使,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加快了脚步,我怀着期待又很害怕看见他的心情急切地向前走着,“慢点,不要跑!”一个中年护士大姐匆匆路过我身边时低声地提醒道,我没顾上还嘴,她已经推开一间病房进去了,我伸头往里一看,病房里面坐着几个形容枯槁的病人,他们面若死灰,瘦骨嶙峋,眼睛深深地嵌在面颊上凸出的颧骨之内,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如果不是他们都坐在床上,我真怀疑自己看见的是不是死尸,我还想再多看一眼,那个护士大姐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咣当一下把门关上了。看完他们之后,我心里更凉了,小强,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呢?“不!不管你成什么样子,哥哥都去看你!”我这么想着,又加紧了几步,终于来到了小强的病房前,我鼓足勇气推门进去了,眼前的小强变得我根本认不出了,其实确切地说,我根本没见过小强,可是眼前的小男孩就是他吗?他的头发被剃了个精光,秀气的脸盘像个小姑娘,苍白的皮肤,在太阳穴处可以看得见蓝色的血管,他的眼睛很大很漂亮,那是双清澈的眼睛,童真无邪,我不敢相信这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居然会失明,此刻他靠在床上打着点滴。

“是护士姐姐吗?”他显然听见我推门进来的声音,是他!这声音我认识!这稚嫩可爱的声音在我悲痛绝望的时候给了我多少鼓舞和欢乐啊,是小强,没错的,我激动地走到他的床边坐下,他见我没有回答,稍稍有点诧异,他双手抚摸着我的手,然后又摸摸我的脸,“我知道了!你是建国!周建国!你脸上的纱布没有了!你痊愈了吗?好了?可以出院了吗?”看不见我的小强,紧紧抱着我开心地说,我看见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下来,“那天没来得及道别,你不怪我吧,其实我很想念你们,想念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

“小强,你还是那么可爱,真好,看见你我很高兴,真的,你是个真正善良的孩子。”我抱紧了小强,百感交集,我真得感谢那可恶的癌症没把我心爱的小强变成一个面如死灰的活死尸,我的小强还是那么可爱,和我心目中他一模一样,甚至比我想象得还要可爱。

“前阵子,刚哥也来看过我了,到现在他还经常来看我,给我买苹果吃,他真是个好人。”

“可是刚哥出院的时候很伤心,还哭了好多次呢。”

“是吗?为什么?”小强有点诧异。

“他没说,这件事我也很奇怪,事实上从院方最后诊断一下来,他就开始经常哭了。”

“难道是那个最后诊断是不好的结果吗?”

“也许吧,我当时没拆线,我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他最后是什么样子。”我说着叹了口气,刚哥那暗哑悲怆的哭声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

正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个壮实的年轻人拎着一兜子葡萄站在病房门口,他留着板寸,粗粗硬硬的头发像刷子一般地立在头顶上,奇怪的是,他的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那个眼罩让他的整张脸看起来很匪气,我正在想这个年轻人是谁,结果他倒先开口说话了,“建国!你怎么来了?”这声音我认得,这是刚哥的声音,没错,是他,粗嗓门,稍微有点沙哑。

“你是刚哥!”我激动地站起身来,“你眼睛怎么?”我看着刚哥脸上那不协调的黑色眼罩,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了,”刚哥说着,转身把门关上,“其实我一直不想让你们知道的,院方的最后决定是把我这只眼睛的眼窝缝起来,因为我这只眼睛的眼窝已经被严重损坏了,医生担心就是放了填充物也很可能会待不住,经常会掉下来,所以最后只好把它缝死,刚开始我也不能接受,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不还有一只眼睛可以看见吗?生活就是这样,无论如何,还得继续下去,现在我在家门口的胡同里摆了个水果摊,日子过得也挺好,没啥,人怎么着都能活着,”刚哥说着拍拍我的肩膀,“你小子倒是幸运啊,你看上去恢复得不错。”

“哎!什么恢复啊,咱俩没啥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这只眼睛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填充物,我的一只眼睛也没视力,跟你一样的,咱哥俩一样!”我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

“那也比我强多了!”刚哥大笑。

那天,我们三个病友终于又见面了,像是三个从硝烟弥漫的战场逃生后又在医院相逢的士兵一般的开心,我们聊了很多,聊将来,聊分别后自己的状况,刚哥说他又有女朋友了,这次的女朋友不漂亮,可是很贤惠,性格也很好,他知足了,我们衷心地向他祝福,难怪刚哥那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了,原来是有个贤内助啊,即将出院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他这种幸运,毕竟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会不会有哪个温柔贤惠的女孩子看上我呢?不管怎么说,刚哥现在的幸福生活让我对自己的将来也有了一点点信心,好女人还是有的,我始终相信这一点,回到自己的病房后,我久久不能平息下来,乃至当晚失眠,在同室老大爷如同响雷一般的呼噜声中,我傻笑着憧憬着自己的未来,想象着属于自己的美丽女孩,希望她会像小梅子那样清纯可爱,像妈妈一样能做很多好吃的,当然还要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梦中,真的有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她就在我家的客厅里择菜,洗衣服,做饭,在忙碌的间隙,她偶尔会回头朝我笑一下,那温柔灿烂的笑脸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小梅子,可是仔细看去,她又很像我妈妈,抑或这个美丽女孩只是妈妈和小梅子的结合体罢了,天亮的时候,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发现老大爷已经在吃早点了,一摸,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我摸了下嘴角,才知道那都是自己流的涎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仔细回味起昨晚的梦,才想起梦中那个女孩给我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我又吃又喝的,大快朵颐,忘乎所以,哎!人生最快乐的事无非这样罢了,有个贤惠温柔可爱的妻子足矣,如果她再长得漂亮些,那我就是烧了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