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3641000000007

第7章 姬娘

板劳村外一里的山路旁正是红河。村子位置在山弯里,村旁溪水沾了山脚流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弯,便扑入红河。

板劳村就是这么傍山依水而存在,夹溪有无数山田,因此种田人只好在溪河里一级一级地筑水坝,用大竹管引水灌田。小溪河流水不息,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姬娘自小在顺叔的宠爱里长大,虽然也有其它村上孩儿般笑里哭里慢慢长大了。

小时候姬娘也不大爱跟黑哥蹦跳,自个儿很安静的坐在一处玩。热天坐到风凉处吹风,用小竹片编小笼子,捉着一些小虫玩,或者手上得到一个芦管做成的唢呐,就学着人家婚喜事里吹的神气,鼓着脖子吹着,屋前屋后,半天还玩不厌倦。

屋后的几株桔子树,常常有姬娘的身影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门槛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逞强欺负了另一只鸡,姬娘就得赶逐那蛮横无理的鸡,直等到另一边玩的黑哥听到烦了,威严地喝止才行。

小溪河流过村旁处,四面是大树覆荫,夏日里阳光照不到水面。自然村里人养的鸭子,可以自由在河中喜逐,无事可做的孩子就时常守住河边看鸭子,一边玩自己可做的事。因为小溪河里鱼儿极多,往往正是这样闲着的孩子,也把钓鱼当作一种乐趣。姬娘就常常随黑哥在河边钓鱼。找个河边幽静的地方,兄妹蹲在一处钓鱼。

说的仍是孩子的话,自己昨日占的位置便说是自己永远的了。所以钓鱼时,别的孩子想挪到黑哥附近水域,姬娘见到了时,总向人说道:“不行,这是我们头天就钓的,你到下面去钓吧!”听到这话的孩子若是顽皮一点,听了这话等了听不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水面上安然地守着,望姬娘发笑。姬娘急了,便高声叫黑哥:“哥,哥,你瞧,有人不讲规矩,你快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

黑哥的注意,全用到自己的钓竿上,从没有照到姬娘的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其实,黑哥在村里是孩子王,要是他不愿意别人钓,一瞪眼,别的孩子总会不敢接近他的。

姬娘仍然记得夜里时常梦到黑哥钓住了大鱼,拉不上岸。兄妹俩一起拉,却被鱼拖进了水里……现在见黑哥一个话儿没有说,也就只能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孩子,究竟到后能钓多少鱼,到晚上好告诉爹。

这时不讲规矩的孩子,鱼已上钩,正往上提时因力度过大,让细细的线儿挂缠到头顶上的树枝,上钩的鱼被吊在半空摇动。可让姬娘乐极了,仿佛那孩子因不讲规矩才遭此麻烦。于是应当轮到姬娘向那孩子气极败坏的样子发笑了。

就这样,姬娘换了几回新衣裳,过几回节,看几回戏,就长大了。长到如今十七八岁了还是同小孩一样,一切得傍着顺叔。

这个腊月,好在天不比往年冷多少。一家人吃了晚饭,不到日黄昏,姬娘正想到一个要嫁人了的伙伴那儿谈天,怕是嫁出去后,就没有什么机会了。姬娘在村里,却见黄昏中两个人影走向村旁小溪河边,有一个人到树下,拿小石子轻轻往河里抛作玩。姬娘看清正是黑哥与另外一个相仿年纪的人,觉得应当认出却认不出。就想走向前去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那人说:“小时在河里钓鱼,总是你占多?姬娘处处讲规矩!”声音若熟又生。

黑哥说:“那是孩儿的话,真可笑!”

先说话的那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那人说:“姬娘到哪?几天来不见到个影子?”

黑哥也笑着说:“她,那个永远长不大的丫头,天天还像孩子一样贪玩呢?”

姬娘听到黑哥取笑她,那人声音又好象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同黑哥把自己当说笑。走过去时,才知道那人就是玉明,早几天听说玉明从城里回来的事,自己总不放在心上,况且自己也不知城里究竟在哪儿,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人说它时总流露出那么的向往。玉明也这时才见到姬娘,虽然人长了不少,自己在县城读书几年不见就大了,也还仍然认识,所以当姬娘走近身时,仍象孩时说的话取笑她:

“姬娘,钓鱼还讲不讲规矩?”或许玉明也曾是那时不讲规矩的顽皮孩子中一个。

姬娘见是玉明,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玉明脚上乌亮的皮鞋儿,这玩艺村里就很少见得有人穿它。就听到玉明说:“姬娘长得美,长得不坏,很聪颖!”听了这话,姬娘第一次学会了腆腆,更加不知该说什么话儿。

黑哥又说:“小孩子一个!”两人这样说着,玉明就笑了。

到这时,姬娘猜测玉明是对她望着发笑,她心想:“你笑我干啥?”又怨恨到黑哥身上:“干什么光说我坏处,天天说我孩子般,我能下地干活了,人又这么高大……”姬娘不明白,也认为和他们呆下去又被说笑了,故打算趁此跑去。玉明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说:“姬娘,你别走,听我说话!”

“我不听!”

“你忙着到村外唱歌去了,是不是?”所谓的唱歌是唱山歌,男女传述心里话儿的歌。姬娘却不再答理二人,笑着跑开了。

因为那伙伴不在家,姬娘早早回来。在溪河边再往前一些,仍望到黑哥和玉明的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他们打麻烦,于是故意跟在两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两人说到外面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因为黑哥和玉明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来又听玉明讲黑哥的事儿,又提到顺叔怎么好,心里就高兴了。再到后来,就听玉明又说:

“姬娘倒真俏皮,照我们乡俗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黑哥笑着说:“野丫头一个,谁家看得上,还当我爹小女儿永远养着吧!”

姬娘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依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她想知道玉明和黑哥还要背后说她什么话,所以不久就继续跟上前去。

这时玉明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到黑哥一个人说话,说的不外乎是和女人上山唱歌悦爱的杂事儿,说到好笑处,两人又笑了。

姬娘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河边的岩石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着:“你们要我嫁人,我偏不嫁;人家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人家呢!以后我走远远的……”她想到了梦过的城里。坐了一会儿,凉凉的风吹到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以前跟玉明一堆儿伙伴赶鸭子、游玩的情形,可又快乐了。

回到家里时,听到爹和娘正说起一件事已经说了一会儿,只听听爹说:

“本来是城里女儿人家,住到咱乡下来,是已经大不习惯,也难得城里人爱山爱水,过活也宁静,只是一些习俗还不熟悉!”

娘说:“吃的也不习惯,咱们乡下向来就吃得粗陋,不比城里人的精美。”

姬娘知道爹娘所说的女人定是传说跟玉明到乡下来的城里女孩儿。只是自己从未见过面,也因为见玉明时就显得自己腼腆,手足无措,象今晚上,她对玉明和黑哥已经愤愤不平。而又想到城里人肯定很优雅高贵,自己是不容易谈得话来的,未见其人就矮了三分。

见到姬娘回来,顺叔说:“姬娘,玉明带个城里‘嫂子’来过年,你也不去看望看望?玉婶婶问我要鸡蛋,明儿早上你送去十个,好不好?”

姬娘听说要送鸡蛋,又得去见玉明,又怕他取笑儿时的事或如今晚跟黑哥所说关于嫁人的事儿,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鸡蛋?爹,爹,我说……他和黑哥尽说我坏话!”

顺叔奇怪极了,问:“他是谁?说你什么坏话啦?”

姬娘红了脸不愿答应。顺叔说:

“姬娘,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姬娘才说:“他们背地里说我该嫁人了,又说我小孩子般神气,没人家看得上我。就永远做小女儿……”

顺叔听到这天真的话什么也不说了,笑了好一阵,到后估计姬娘要气溜了,才拉着姬娘说:“小丫头,黑哥和玉明他们说笑话,你也生气么?谁说没人家要你……”

说到后来,姬娘也被说笑了。

姬娘后来就告给爹关于今晚儿见到玉是和黑哥的事,顺叔听到后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道:“姬娘,你还真是个小丫头儿,什么都不懂!”

第二天早上,顺叔要姬娘给玉婶婶送鸡蛋去。姬娘不说什么,只是摇头。顺叔既然答应了玉婶婶,就只好亲自送去。顺叔走后,姬娘和娘呆在家里,却等了爹好久不见回来,心想莫非玉婶婶留了吃早饭……?姬娘心里老是不自在。

但是过了一会儿,顺叔仍然回来了,回到家里一脸的笑,跨着门槛的脚都显得出一些伧促,坐在小凳上,不住搓着冻冷的手儿,告给姬娘如何和玉明和他那“同学”讲了许多话儿,咱们的话儿,玉明那同学听不懂,也不会说,她说的城里的话也听不懂;又说到玉明作译释了,那同学问姬娘为什么不念书,城里女孩儿也全念书的。又说到……

姬娘正因为等了爹好久不回,十分不高兴,如今听爹说了许多玉明和那同学相关连的话,莫名不解,不意愿再听,所以不让顺叔说完就走到自己的小房子里锁住自己了。后来走到外边村旁的小溪河岸,望着清清的溪水,流到红河里去。姬娘心想,这河水快活,想流多长就流多长;要是自己也能流,宁愿悄悄流到山外去,城里也好,县里也好,就不让人知道。

顺叔看不见姬娘,快要吃早饭了,就在门前喊着:“姬娘,姬娘,吃饭哩!外头冷了,还不快回来,冻你!”

姬娘一面走回来,一面自己轻轻的说:“我要流走,流得远远的才好,才不许任何人知道。”

腊月天气,没有太阳就变冷了。人就不便随意出门,躲到房门后围火坐着,耳中听着远处风儿陆续的呼啸的声音。姬娘突然感到无所事事,说不出的闲闷,又没有人来同自己说话谈天。望着时光就象从手指间流走了。

第二次给玉婶婶家送鸡蛋去时,姬娘也跟着顺叔去了,那时却是下午。吃过饭后不久,父女两人进了玉婶婶家的小院子时,玉婶婶一家人正虚掩着门在屋里烧火、谈天。姬娘从门缝里看出了玉明的半张脸,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又自觉心里坐长一种腼腆来。就叫爹自己进去,自己在院门边等候。却又叫顺叔进到房里时,把门打开,好让自己能从院子门缝中窥到城里人模样的一二。顺叔只好按做了,进屋里去时让门敞开着。

姬娘这时是在院子门口,从门缝里向里面窥看,只见玉明和玉婶婶站起身来,接住了爹,又坐下去。又见玉明正和爹说话,隐听到传来的客套谦让话外,还说起天气和别的事情。顺叔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姬娘躲在后面的掩着的院门。玉明以为顺叔急着要走,便说道:“顺叔,你坐坐,我同你说话。”

顺叔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玉婶婶也注意到那一扇院门后有人等候了,“谁在那儿?是不是姬娘?”

一看情形不妙,姬娘就想跑,可是一回头,玉婶婶已快步过来,打量逃跑自然是难办的,未后就被玉婶婶牵着手儿,请到屋里去了。

听到玉明招呼自己坐下,听到玉明同爹正谈一些近来村里变迁的事。姬娘眼望另一边,就傍近顺叔身边坐着,一句话不话,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么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衣服极干净、装扮古怪的女孩子。姬娘就认定是玉明的那同学了,不自觉低下头来,不敢细细的望。后来听这女人说一些听不懂的话,玉明帮她说成了本地话,原来是向顺叔和姬娘问好。

姬娘只好望了望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看着姬娘这些情形,城里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也拿凳子围火坐了。

玉明替两边人传话,先说:“莉莉,你到这地方来一个伴也没有,同姬娘玩吧!她与我们年纪相仿,是顺叔的女儿。她可以带你到田野到山上林子去玩玩,管你尽兴!”

城里人就笑着过来,拖了姬娘的手,想带她先走。姬娘不想走,望着爹,爹却做样子努嘴让她去,她不得不走。

可是到了外边一会儿,两人即刻熟悉了,话虽互相听不懂,却可以打手势当话儿说。城里人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姬娘一面答着,一面想问城里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到一些可问的话,只稀奇地望那身极干净又古怪的装束发笑。说得好奇怪,怎么穿得这怪样子不怕人笑话么。

过后听到顺叔在那边喊自己了,姬娘也不知道同城里人说告辞的话(同同城里人讲话的,不是玉明传转就是打手势说话,为不便处处作说明,往后凡可当作对面直说),还应当说别的什么话,只说:“爹叫我回去了,我要走了,以后再玩!”就一个人忙忙匆匆的跑回爹身旁,同爹一起往回走了。

父女往回家走路上,姬娘问顺叔:

“爹,你看那‘嫂子’好不好?”

顺叔说:“你说的是哪一个嫂子?”

姬娘好象以为这答复是爹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急急地走去。

顺叔在后面说:“姬娘,你说谁?”

姬娘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嫂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玉明的同学,是说她呀?”

姬娘才停了脚,等着她的爹。且想到自己的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顺叔赶上了姬娘,推着她的背,“姬娘,那‘嫂子’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姬娘本来就觉得人家长得体面,听到爹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城里人就总是这样子,也不是她自个儿体面。”

“人家是念过书来的,能作文作诗!”

“爹,那你明儿就认作干女儿吧!我也多个姐姐?她念过书,你近来才知道一个劲地喜欢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念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么?”

“男儿念书还好,女儿念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往后咱们就讨厌她得了。”顺叔知道姬娘的心思儿。

“不!干啥讨厌她了?你不讨厌她,还送鸡蛋去。”

“那你一个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讨厌她?姬娘,你说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顺叔想着这个笑话,就认为荒诞,姬娘想着也想笑。

姬娘于是匆匆的又向前走去,且因为风冷吹面,姬娘一面崔促爹快些走着,顺叔自然不会不加快步子。回到家里,在镜子前理了理自己的发辫,又想起玉明的那同学,觉得自己又想和她在一起。

或者某一天,来了村里一位妇人到家中和娘围火聊天。这妇人正从某处刚喝喜酒回来,一肚子故事,许许多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了与在家闲坐的娘说。娘因为自己有一儿一女,年纪不小了,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那处村落吃喝喜酒,看见什么体面女子,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姬娘也明白,所以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问那个人,问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后来姬娘就静静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的说的话那妇人以为不是小女孩能听的,就较低声时,姬娘就装作毫不在意的神气,用些细丝儿结连着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这些怪话,姬娘忍不住要笑了,却只能扭头过去一旁悄悄的笑,不让娘和长舌妇人注意。

到后来两个妇人又说到玉明一对人儿来,那妇人说玉明的同学肯定是小姐大闺,却不知因何愿意到乡下来,但她又认为一些话不十分可靠,总之是流露出一种钦羡。

娘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玉明的那同学那城里女人却同玉婶婶愿意到顺叔家里玩玩来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娘因为第一次有这和一个稀客,所以走进走出,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是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姬娘却把客人带到溪河下边一点的地方,玩了好一阵,在河滩上捡了许多带色的好玩的小石子,又在旁边沿河而生的枯黄枯黄的芦苇荡里乱窜,或者停立在水边上,看水清清的,鱼儿自由的游来游去。看到这些鱼儿那城里人当然是觉得可爱极了。

清清的溪河里的鱼儿好象也知道凑趣,且又因是冬季水浅,便在人的眼底下或悠闲地游或急快地倏来倏去。看到这趣味儿,玉明那同学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人还有些依依不舍。姬娘说,你欢喜吃鱼儿,我叫爹或黑哥撒网捉几条给你。那同学却仿佛觉得麻烦她家里太多了,况且冬日水冷,为她而下河捉鱼实在是不应该,就急忙说不用了。姬娘可不答应,说一定做到。到后来,那同学随玉婶婶回去时,又带上了一包干笋儿,还在房后的桔树上摘了两个留到冬日里的大黄桔子。

再过几天,那同学却同玉明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塑料袋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得爹和娘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又留不住两个人吃饭,所以临走时,顺叔又拿出了十来个鸡蛋,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说到这里尽管麻烦你顺叔了,尽是要把你家吃光才甘心似的。顺叔说能吃光固然好,这些儿小东西,尽管拿去。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定杀鸡吃饭。两人唯应喏喏才走了。

自从玉明两个人从城里回来后,村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人们之间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人们本来全不知道。人们只从玉明和他那同学的神气、穿着等,以及平时从各处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猜拟城里的一切景况。

这些想象中的情形自然是不太实在的,这些人们想象中的城里,象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村里每个人的心上,却永远不使人感到困倦。他们在自己习惯纯朴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了快乐,所以乡下平静纯朴的生活有好也有不好的一面。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姬娘的娘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几回同姬娘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住了口不说下去。姬娘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时,娘就笑着,意思仿佛只是想笑一会儿,就别的什么意思也没有。

姬娘可看得出娘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办法知道这另外原因是什么。或者是娘做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姬娘、黑哥都已长大了,背影子该有嫁人,接亲的样子了……姬娘猜不透,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情多呐。姬娘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知道那个理由。

有时候姬娘和娘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去过城里的,说到见过的情形。姬娘总觉得娘到的是一个城里而自己到的是另一个城里。城里当然应该有许多,就和咱们乡下的村落一样差不多。这些姬娘早就想到了的。却又仿佛自己到的城里比娘到的城里稍稍远一点儿。因为姬娘听说过,城里的女孩子全都念书,所以姬娘梦里所到的城里,尽是念书的女孩子的城。

顺叔每次送一些自产东西到玉婶婶那儿时,总说人家问姬娘,要姬娘去玩。姬娘就叫娘给自己梳头。却后头上辫子盘好后,又说有干净的衣服穿了才去。一切都好了,姬娘却忽然常常临时又不愿去。顺叔自然是不强着姬娘的。但有几次顺叔却有点不高兴了,姬娘先说不去了,到后又去,去后玩得很快乐。

人虽不随便到各处走动,等待顺叔到什么地方吃喜酒回来时,姬娘总愿意听那一面的事情,或许才感到自己真长大了,吃喜酒说不不定定哪天轮到自己身上……顺叔一面说,一面注意姬娘的反映。老人家该想到姬娘也有自己心事,有时就拐弯抹角地多说了一些。到后却忽然想到远远的什么事情,就不再多说话了。只好对着姬娘沉默下去。

村里又有闲不住的人来找爹和娘谈天了,来时姬娘已跟人到外边玩去。等到姬娘回来时,望见爹、娘和那人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一见到姬娘,笑着就什么也不说了。姬娘望望顺叔的脸,从爹脸上颜色,她看出象有些什么事情,很有些蹊跷。

那人一见姬娘就说:“姬娘,我问你,怎么不到村头外去玩?那儿人唱歌热闹呐!”

姬娘望望自己手中的一束线,头也不抬地说:“人家唱情郎哥去!”

“你也唱个情郎哥去!”

“没有人是我情郎哥!”她想起黑哥的话。

“一定有人!试试去,一定有人!”

“哟!哟,你今年几岁,是属什么?”

姬娘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爹和娘看着,不即作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娘刚刚还告诉我,十八了,对不对?”

姬娘心想,管它十七,十八,你就管不着,我又不稀罕你什么。但是因为听说是娘告给,姬娘就奇怪,为什么娘同别人谈到这些话。她就对娘把小小嘴唇撇了一下,怪着她不应当同人说起这些。本来手中的一束线,是拿来给娘看的,也不高兴了,就把线放到口袋里,跑到自己房里去,闷闷半天不露面。

不到一会儿,听到娘把那人送了出去,才又出来,用背对着她们看院墙边的一群小鸡,让她们走去。那人见姬娘出来,却停顿了脚步,冲姬娘叫了几声,姬娘还固不理会,才又听到那人笑着走了。

到了晚上,顺叔因为见姬娘不大说话,和平时完全不同了,顺叔说:“姬娘,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姬娘口上轻轻说“没有”,心里却莫名地想哭一场。

过一两天,姬娘又似乎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同时顺叔那一方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姬娘提到城里什么的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村里有个伙伴嫁人的日子到来了,姬娘按习惯去陪伴将做新娘子的伙伴,而且按照了村里的风气,到嫁女的家里,可以看看将出阁的女儿的嫁妆。没想到在此也碰上了玉明那同学和玉婶婶,因为那城里人这些日子来在乡下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玉婶婶来看嫁妆,也想了解了解乡下嫁女纳亲的风俗,就碰到了姬娘。

一见面,那同学便用城里人的规矩,怪姬娘为什么多久不到玉婶婶家看看她,为什么忘了她?姬娘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用一个乡下女孩子的方法,望着那同学美丽脸庞而纯朴地笑着。

那同学对姬娘说:“你陪嫁的东西,一定比这个还多。”

姬娘却惶惑又羞渐地说:“我不聪明,嫁不出去的。”说这话,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说了一阵话,才各自走开,到别处去走走看看。

夜里,姬娘莫名不解的梦到自己成了嫁娘,有大箱大箱的嫁妆……到后来就进了城里……

1996年于北京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