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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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候二叔

小屯村就要把大队林场里的大片杉木卖掉了,这是近来人们极快乐的事。有人说因为那笔钱,可从县城里拉来高压电,不然村里连个灯泡都没有;有说或且拉自来水,靠山的村庄,吃喝水不方便;也有人主张每人分一些……总之,不管怎么用途,都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小屯村一向穷,沿着一条狭小又弯弯曲曲的路,要步行两个多钟头才到公路,再沿公路走半个钟头才到乡府。所以村里有许多东西,全是靠马儿驮运的,能够走到外面来的人,是极少又极少了。而今卖了林场(应当是卖林场的杉木,村里人习惯叫法),使每个人都多了一个梦想,对外面本来很少认识的,终于不再太过分的陌生了。

候二叔其实不算什么人物,但凭一张嘴,和乡里村里的头们扯上了不少干系,所以也就成了个人物了。

村长家里时常有张八仙桌子摆在中央,上面香烟、瓜子之类不少,这是方便上级下乡搞工作而接待或村里头们几个研究工作的地方。又正因为卖了林场,不说乡里特别爱下到小屯村工作,村长、支书等人也三天两头地围这张桌子谈笑或思索着。

这时,几张小小矮椅上,正坐着村长、支书和村民委主任。他们刚刚从林场转回来,正等着吃饭,这因为去林场是办公事,所以吃也是吃公的了,厨房里飘来肉香。其实离吃饭尚还有些时间,也不能闷坐闲抽烟,就打牌子消磨消磨吧!村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搁下盒烟在桌子上,烟里准备招待领导的好烟。村长显然抓到了好牌。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只干瘦姜黄的手来,一把抓住了整盒烟,那只手就想赶快缩回去,哑声儿带着谄媚神气嚷着说:

“村长好牌,我给你撑腰打气!”

拿烟说话的自然是不知什么时候飘进来的候二叔了。他那神气似真非真,平日又会逢场作戏。这时节飘进来,混会儿摆上酒菜,他自然也少不了沾光了。仿佛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恰恰显露了他这特长在各方面得到的不少好处。

村长把头略偏,一手扣定烟盒子,笑着嚷道:“这是怎么的?支书,你说,二哥啥时动过脑儿帮我?”

支书有些胖,满面红光,常常一面下牌一面被飘来飘去的肉香味儿馋着。这时正因为手上抓到的牌不好,正以为是被候二叔的神气压住自己的手气,不大高兴,就带刺地说:

“村长,他是你的脑瓜,他帮你忙不少!”

那瘦手于是把烟抓起来赶快缩回,依旧站在那里,悠悠地摸索一支烟抽着。

“我是福星,村长,我站在你身背后,咱们杀他个天翻地覆,落花流水。”

村长说:“好,好,不过打仗你别站在身后,要替我冲锋陷阵!”

如果村长是说,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情待办,有人正等你呢?那他即刻得走了。但是经村长这么一说,倒似乎他应该留下来了。所以搭讪着,走过支书身后来看牌。支书回过头来对他愣着两只大眼睛说:“二哥,你要打牌,我让你好不好?”

话里显然带刺,候二叔却会用一个油滑的微笑,把刺抹去,回口说:“支书,要命,要命,看你额角,真晦气,你那点儿不堪一击……”一面说,一面笑着。这时酒菜上桌,众人急忙把东西拿开。候二叔找张凳子,在村长和支书之间,自然而摇头摆脑的坐了上去。

候二叔出了村长家门,就赶过大榕树旁的小四那儿去了。到了那里天刚擦黑,小四正用大钵头焖了一只猪腿,业已稀烂,钵子、酒碗都摊好在桌上,且团团转蹲了好几个相好。候二叔来得正是时候,又加入了这一伙中,或许支书话总带刺,刚才在村长家喝得不怎么踏实。才下席就和小四划了三拳,一拳一杯。大家一面大吃大喝,一面畅谈起来,凡有问他的话儿必回答。在村里,象候二叔这样的人已算是面广识多的人了。

其中有人说:

“二哥,你说今年木耳收不得,我听你的话,就不收。可是这一来尽供销社收购站的人把钱赚去了。”

“我说这是上级定下来的政策,咱们不听能行么?人家以公吃私,想自己赚钱,这难道是我的错么?”

另一个人接口说:

“二哥,你前次说了桐子会跌价,真么?”

“是呀!咱们有县里的厂子,上级下了文件,不准外运,给自己的厂子吃。外面贩子进不来,没人争价。价格就是厂子自个儿定,爱给多少是多少,反正你不卖也得卖!”酒肉下肚,抿了嘴又说,“人家便从咱身上拾金子!”

“拾金子?昨日乡里收购站来了消息,每斤三毛二!”

候二叔听说桐子涨价了,显然自己的消息有了错,有些害臊,便嚷叫道:

“那一定是厂子里吃转得开了,你们没见过,厂子里许多大机器。还有仓库里桐子堆得象大山似的。肯定是厂子吃销了,把桐子柞成桐油,卖到外面。肯定是仓库空了,厂子才肯给桐子好价钱!”

小四插嘴说:“据说,咱们县桐子饱满,柞出好油,还用大油轮转到国外呢?国外,知道么?很远很远二哥你说是吧!油桐转运到那里就有大钱赚,比捡金子还多。”

说到国外,正有一个后生曾在乡里看过一回外国电影,想起电影里女人裸露的乳房,便笑了起来,放喉咙说道:

“哇!不遮不遮,大大圆圆的,饱满……任你横看竖看。”说得显然自己心里的感觉。

到后几人接着大谈起****和迷信的故事,又有人说候二叔额角放光,象是个发达相,最近一定有好运气……

直到第二到早饭时,村长家的那一桌子,又少不了候二叔占有一席,显然昨天还留些酒肉,支书和村民委主任都在。却喝到高兴处,一面听到“二伯二伯,你家里人到处找你,有要紧事,你就去!”

候二叔一看说话的是邻居编竹篮人家的小星子,知道所说不是谎话,就用筷子拈起一块肥肉沾了酱油辣水,把筷子一上一下同逗狗一样,“小星子,你吃不吃猪辣肉,好吃!”小星子不好意思吃,只是摇头。候二叔把它塞进自己嘴里,又同村长对了一杯,同支书对了一杯,同村民委主任对了一杯,且喝了半碗白菜淡汤,用衣袖抹着嘴上油腻,连说有偏,辞别众人忙匆匆赶回家去了。

候二叔家里有一个挺着肚子的妇人,一个两岁半的女孩子。妇人又脏又矮,倒是为人很贤惠。小女孩因害什么病,瘦得剩一把骨头,一张细脸姜黄姜黄的,两只眼大大的向外凸出,动不动就如猫叫一般哭泣不已。他却很爱这母女。

妇人曾给他怀了两个男孩,却都小产了。所以这次又怀,虽还不知是男是女,他总很担心什么不测。

回到家里,见妇人正背着孩子在门前张望,仍挺着胀鼓鼓的肚子,知道并不是身体或生产的缘故,才放了心。

妇人见到候二叔脸红气喘,就问他为什么原因,气色如此难看。

“什么原因,小星子说家里有要紧事,我以为你又那个!”候二叔一面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做出个可笑姿势,“我以为又完了,我很着急,想明白你找我做什么!”

他妇人说:“乡里王乡长到下村去下乡,因为有别的事情,午时要赶去,说是顺路特来看看,还送了几斤面条……”

“他就走了吗?”

“等你半天不来,叫小星子倒了杯水给乡长喝,又差他各处找你,不见。王乡长说可惜今日见不着你,又必须赶到下村歇脚,恐怕来不及,就走了,不多久!”

候二叔一面叹惜,一面心想这古怪。莫非王乡长得了什么消息,委派个什么临时工作,也未必是真的,这些事常有。胡思乱想心中老不安定,忽然下了决心,匆忙跑上大路追去。赶了不多久,恰见到王乡长肥胖的身影,在前头缓缓走着。候二叔一时欢喜得象怀里抱金子一般,远远就招呼:

“王乡长,王乡长,你是赶太阳的么?怎不歇一歇,喝一杯,就忙走!”

王乡长一见是候二叔,也显得异常高兴。

“哈!二哥,我在你家呆了半日,着人到处找你不见,你这个人!简直是到保险柜里去了!”

“嗨,乡长,什么都找到,你单单不到村长家去找一找,我吃辣肥肉下酒!”

“你这个人,一定要蹲地下划拳才过瘾!”

两人就在路旁树荫下坐着,谈将起来。果然打听到乡里要各村找一两个人到乡里去学习几天,回来丈量村里各人家的房屋,收房管费,这是不几天的事情,有许多补贴。这消息真使候二叔喜出望外。

候二叔心中异常快乐,但又想起自己适才和村长喝酒,怎不见他提到本村谁人来。且在座的人们谁的语气都没有风声。所以候二叔急就说:

“乡长,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天乡长说:“我的二哥呀!亏你是个人物,快了,各村都选好人,两天后乡里报到学习,你还在鼓里蒙着呐!”

“胖支书瞒我,刚才还当着我说要我两天到林场看伐衫木去,卖林场呢?”

“这胖支书,正想差他二弟去呢!你赶快运动吧,名额在村长手里。二哥,迟不得,你赶快那个!”

“乡长,你留一宿吧!你手面子宽,帮我向村长说说,少不得照例……”

“你找他去说那个这个……岂不是就有边儿了吗?”

“那自然,自然;哦!我明白,明白!”

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王乡长为了赶路,忙匆匆走了。候二叔步履如飞回到村里,就立即去找村长,在八仙桌旁谈论那个事情,并担保一切照规矩办事。

候二叔不少活动,居然真的争到了个名额,就急匆匆上乡里去了。

过了近十天,候二叔交差回来时,口袋里已鼓鼓地揣了好几百块钱,且在乡里吃好喝好,脸上有些好气色。苦累做活,是十来天也不会挣到这些钱的,心里又自然极快乐了起来。

想到这次又和不少领导喝酒,打通不少关节。既然乡里收购站的桐子涨价了,还不如再取些积存来,在村里贩几袋桐子到县里,肯定又赚一些钱。

候二叔心里又默默打了一下个如意算盘。

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晚

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