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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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歌

靠在红河边与贵州隔河相望的板干村,每年春节稍过,趁着还没有投入农忙,便在村中宽阔的一处架起高高的台子,演唱戏。每年七天十五天不定,这是极热闹的日子。

正因为有这热闹的戏儿,有亲戚的便在亲戚家住下。稍有些年纪的人,带着火盒,牵着孩子整天坐在台下硬硬的板凳上,直到散戏时还恋恋不舍是自不必说了。最快乐的年轻男女,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歪管白天黑夜了,一群群,一双双,在这边山那边岭,歌声传来传去。男的粗犷雄泻;女的清脆婉转,实实在在,把心中的****,融在山歌里送给心爱的人或找寻心爱的人。甚至窜到村里,追逐喜闹。一时间,歌满山、情满岭。忘却了过去一年到头的苦累;也忘却了将迎上的又一年辛劳,上上下下,快快乐乐。

板干村村长的小女儿小娣,是众女孩子堆中杰出的一个,相貌尤其艳丽,针线,手艺无不精通超人一等,歌声甜美嘹亮。且为人既活泼异常,又无轻佻狂野习气。待人接物,温柔亲切,故为众男儿倾心。其中尤以邻村常到板干村来往的几个男儿,异常崇拜小娣。但在当时,这小娣对于一切殷勤,似乎都不甚满意。俨然她自觉应当永远属于众人所钦慕倾心,不会为谁独自所有。所以小娣总独来独往,不曾被任何动人的山歌所融化。

当真发觉男子中,甚至已作了父亲的,在自己面前还装作天真漫烂时,就抛开了众人的缠闹,常常领几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子,到红河边的沙滩上玩闹。在一群女孩儿中,她成了大姐姐处处照顾大家;但当几个人在河滩上胡嬉游戏的,小娣也是最顽皮的一个。

小娣不仅歌儿美,也在戏台上演过角色。

小娣不仅使男人倾倒,也令所有女子十分爱她。

小娣说话时常常使人注意,令人快乐。

正因为如此,许多男子都为她发痴,心中思索着,又苦恼着。小娣明白这些,却不表示意见,仍然快乐地打发每个日子。

有一天,太阳尚未从山砂上坠落,却涂红了半边天的云霞,美丽如织锦,村前众山峦都还包裹在金色柔和的冬日的夕阳中。仿佛就要沉沉欲睡的样子。小娣在村外的路上走着,伫立在夕阳中,金色的光镀上质朴的脸蛋儿。

她轻轻的啸着,象傍晚风儿也轻轻的啸着。她又轻轻的唱,把山歌洒向广阔的田野,有晚归的鸟儿在鸣叫。

望着这如画的景色,她便笑着。也记起她心头上蒙着一点点事儿。小娣有个伙伴,年纪才十八岁,爱上了本村的一位哥儿,那哥儿却认为她是小孩子,糊涂天真,全不近于事实所许可。那伙伴伤透了心,一面诉说着,一面发誓若以后他仍不能接受她,就自杀给他看。小娣觉得可笑,伙伴这番话正说出了她自己的孩子气,便说:“你自杀了,他会明白么?除此外就没有了别的办法?你真爱他到这地步么?他爱你么?他如不爱你,为他去死值得么?”

那伙伴沉默了许久,昂起头带着羞涩的眼光,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爱他也许正是他不爱我的缘故。”说这可笑的话儿,两人不觉相视无言。

小娣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现在想起,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懂得什么感情。

爱她的人太多了,但她却不爱他们。她认为爱是平凡的,是缠缚,是甜蜜也是痛苦。许多人在她面前显得又可怜又可笑,许多人为爱了她而装腔作势,改变自己的样子。她需要的是一种大树的形象,风吹不倒,在自己面前昂然地伫立,不为她相貌的美丽征服。但她却没有从众男人中找到一个属于这种的。

小娣厌倦公式般的爱情。

第二天下午,太阳暖和暖和的,这倒是冬日少有的。戏台上本当有小娣的一个角色,时间将届时,各处找她,却见不到。

原来小娣的另一擅长运动就是划船。当然,靠水人家,男女总是多少会一点水的。时间既然是冬季,红河水浅了许多,也不见得特别的湍急。所以小娣正在河面上轻舟浮泛。独自驾的是一只无发动机的扁舟,打着双浆,沿河悠然划去。

日头在上方暖暖地照着,小娣的扁舟驶在水流缓慢的浅水处。可是所等待的是什么?

向红河上游遥望,满目尽是耸立的青山以外,就只有一片为日光照得泛亮的河带,于是本来深邃蓝色的河,便成为了粼动的银色,一闪一闪地放出光辉。一条深沉悠长的河,使人幻想无边的河。

对岸一点,有一处河湾,也有沙滩;因为是冬季水寒,又因为人尽到村里热闹去了,所以这片天地都没有人。

小娣把船慢慢的划去,休闲时她喜欢在河上轻轻地荡着。喜欢如此寂寞地玩着,就因为她早为热闹弄疲倦了。

当舟子已离村子稍远时,小娣或掬着冰冷的水,或看两岸的山和田地牛群,或看天空浮动的云,忘了其他的事情了。

小娣看轻轻飘的云。

不知不觉,小舟荡向了水急的河心。小娣匆忙中把小舟向近岸处尽力划去,向最近的一处岩壁划去。她以为在那儿应当容易寻觅安全的地方。

那一带岩石的河岸,却正是连续着大水涡旋转的地方。河浪向岩石卷去,成为一股巨大的旋转力,小舟若旁近,邓不能不在那打个转转,然后被掀翻。舟子离岩壁还稍远,旋涡便真把它掀翻了。小娣被卷入旋流里,便奋力泅泳着,挣扎着。

头上是暖暖的太阳,身边是凶恶的旋流浪水。小娣毫不畏怯,以为自己的能力足够支持下去,不会有什么不幸。她依然快乐地向一旁泅去。

她忽然记起自己正飘向下游,尚若泅到岸边时,恐怕已不是那处岩壁了。稍下游处是水更湍急的地方。小娣只好停下,想看看方向再泅去,可以省事一些,方便一些。

可她发现自己正飘向下游。

小娣原来估计她自己有能力到岸边还有剩余,故毫不忙乱。可她挣扎了好久,就气力不济事了,身体被河浪冲摇推旋卷,她感觉疲惫,以为不能栊岸,行将被抛向下游,粉身碎骨。

小娣被河浪推动着,水又冷得透彻,衣服全泡在水中,行动极不方便。而转旋了这么久,她也把方向弄迷糊了,将被浪水带走。

直到当她在河里挣扎中,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抱住,带她向岸边泅去,小娣知道自己得了救助。她手脚仍然能够拍水分水,口中却暗哑无言,到岸边时便昏迷了。那人把她抱上岸,尽她俯伏着,倒出了些水,后来便让她卧下,蹲在她身边抚摩着手心。

小娣慢慢的神志清楚,张开两只眼睛时,便看到一个黑脸长身青年俯伏在她身边,正是村里的秋歌。秋歌在村里很昂然,任何女子都不接近,就是路上碰上小娣,也至多打个招呼就擦肩而去,总不会流露出别人那怜悯的目不。小娣记起了前一时在水中种种情形,便向身边的秋歌孱弱的笑着,作的是感谢的微笑。小娣明白秋歌是救自己出险的人儿,便想起来一下,秋歌却把手摇着,制止了她。秋歌也微笑着,也感谢似的微笑,似乎他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假若说小娣是村里骄傲的公主,那么秋歌就是骄傲的王子了。两人各代表着男女一方,为众人所钦爱,却不为任何人动心……

小娣重复闭上眼睛时,就看到了晶亮的星星,一颗,两颗。或许就是秋歌纯洁清明的眼睛吧!

小娣迷糊着。

重新把眼睛睁开时,秋歌已因避嫌站远了一些。小娣伸手出去招呼他,并且让他握着那只无力的手。于是两人同样微笑着。一句“感谢”的话语融解成为这种微笑,两人都觉得感谢。

秋歌似乎才刚满二十岁,健全宽阔的胸脯,发育完全的四肢,长长的眉毛,悬胆垂直的鼻尖,带着羞怯似的嘴唇,无一不见得女人向往追求的一切。

小娣望着秋歌身后的天空,仍有浮云轻轻地飘着。小娣说:

“秋歌,这一切真美丽!”

秋歌笑了,也点头说:“是的,太美丽了。”

“谢谢你,没有你来帮我一手,我这时已被河水卷到下游去了,再也不能邮这太阳、云朵这种好景致了。为什么你也会来这?”

“我也划一只小舟来玩,村里热闹得太厌倦了。后来见你的小舟渐渐荡到河心,而你全沉迷什么不知不觉。我想招呼你一下,水就把你冲下来了。当时我叫你,你已全听不到,我就把我的小舟向你划去。后来你落水了,我赶忙过去,却把自己小舟也弄翻了,就只好泅着去拉你一把。”

“你冒险做这件事,是不是?”

秋歌笑了,承认了自己的行为实在近于冒险。

“你能在这么急湍的河浪里尽你那手足之力,泅得多远?”

“我就从不疲倦过。”

“你一个人出来荡舟?”

“我一个人。”

“村里多热闹!”

“我有时就不喜欢热闹的!”

小娣觉得,往日从不曾和秋歌说过什么话儿,现在见他孩子般天真熳烂却不俗气。小娣不讨厌他。她向他说:

“你傍我这边坐下来,我们再来说说一点别的,你会不会讨厌我?”

秋歌无话可说,只好微带腼腆站近了一点,又把手遮着额部,眺望滚动的河,吃惊似的喊着:

“小娣,我们的舟子都翻走了,我们上这边岸是贵州。”

秋歌走过左边去,不见什么;又走过右边去,仿佛回家的路就这么被河水割断了。小娣却并不心慌,心想找不到小舟才好呢?自己有这个念头,自己也吃惊不小。如若有所得的微笑,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他们的温暖。

小娣觉得自己是美丽的,且明白在面前秋歌中,他曾又怯又贪注意过她的身体每一部分,小娣有些羞恋,但她却不怕他也不厌烦他。

小娣对走回来的秋歌说:“秋歌,你的歌唱得不赖!姐妹们都服你!”

秋歌说:“你也是,昨夜我听你在山那边和他们又唱了!”

小娣笑了,说:“你也在其中?你为甚么不来和我唱?”

秋歌说:“自己人,唱什么没意思!”

“那怎么有意思?自己人,是说‘我同你熟’或‘我见过你’就没个儿唱法,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秋歌有些羞怯了,把手去抓起身边小石子,奋力向河中掷去,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不敢说。顿了顿,却呐呐吐出几句话来:“唱歌就要唱****的!”那后头的意思是“我和你****么?”之类的话了。

小娣觉得他有点儿拘束了,希望他活泼些,自由些,便说:

“我们应当成为很好的朋友,一起唱歌作答,你说,好不好?”

秋歌说:“你就说好,但你实在为众人所倾心,企羡!”

听到这种不文雅的赞美,小娣并不感到怎样的难堪。这时她正躺着晒太阳,身边一团火,四衣匀称柔合。衣服全湿了,紧紧贴着身体,此时肩背与手臂,以及那个紧束在衣服里的典型的胸脯,全部收入秋歌的眼底。

秋歌重新拾起一粒石子,同时抛入河中。小娣站起来活动一下,拧衣服上的水,烤烤火。然后也拾起石子,抛向河中。

两人在河滩上悠闲地玩着。

这时上娣才发觉秋歌身上衣服也是尽湿了,刚才只顾说话倒把它忘掉,见他湿衣还在身上裹着。小娣说:

“你衣尽湿了,不好受吧?”

“不碍事,这样烤烤火变行。”

“你不脱下拧拧么?”

“不碍事,烤晒烤晒就干了。”

秋歌一面用木枝画着沙土,一面同小娣说了许多话。并且象是说了太多一些,把不必要说到的也说到了。小娣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与虚脱,这次同秋歌太接近了,反而无从认清他,其实在脑里模模糊糊的又抛不去。

晚上她临睡时,细细地玩味了这件凑巧的奇遇。然后才甜甜地睡去。

以后两人又常见面,把小舟划对那河滩,到旁边的树林里玩。小娣觉得秋歌在她面前,又活泼,又年轻,离开她时,便觉得诸事毫无意绪。秋歌心乱了。他还不会向她说他爱她。

小娣觉得,在这一切是,是最美丽的了,会永远在心上构成一种平静的烦乱。

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