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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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筝

不知这是到了什么季节,风从山后狠狠的刮来,于是天上便飞满了各式各样的风筝,各式各样的欢乐。细细的一根线抓在手心,便是抓住了一种希望似的。诚然,这不只是孩子们单单的事,尽管在寨中奔跑呼喊的以孩子居多。许多大人,已是或坐或立在自家门前及晒楼上,为一种欢乐所笼罩,一抹舒心的笑容浅浅地爬上或挂在眉角尖上。

这之中唯独快乐不起来的一个人便是萧萧。萧萧爬上了自家高高的晒楼,立在那儿望河对岸渡口痴呆了半天。

“怎地不见动静?”萧萧自语自言的说,对岸的渡口无一人影。一条渡船象疲惫的汉子蜷泊在靠岸处,倘若那船头上立着一个高挑的后生,那便是萧萧所极熟悉的一切了。渡口有条铺好石子的路,斜斜地延入岸上的村寨,那是她生长的地方。

萧萧才十八,过门来三个月了。“十八,不小了。”爹这样说。其实,萧萧心下明白,爹是怕萧萧跟了渡口撑船的后生桂宝,才要她早早嫁人的。想到桂宝,萧萧心上就有一把小刀刃划过似的,泪儿便自任地涌上眼底。

立在高高的晒楼上,萧萧却不能见到日里夜里所梦的桂宝站在船上,于是就有一种失落丢在心窝窝里头。“莫非——不,不是!”萧萧心里一惊。眼前晃地浮开一张画面,便是桂宝扬起长长的木杆,狠狠快快的架在岸边的岩上,渡船便抖擞着精神横过河面而来,萧萧扬手对立在船上的桂宝呼喊……倏地一切空白,萧萧才猛地明白自己正是日里立在晒楼上作梦。这时为晒楼下的一群孩子叫醒了:

“姑娘,你给我取下那风筝,行不?”

萧萧这才发觉一只风筝挂到自家晒楼晾衣服用的高高竹竿上了,在风中摇晃着,飞不开,恰似一个被缚住的人,在拼力挣扎。萧萧即快快的走去,帮孩子取下了风筝。孩子拿到风筝高兴地跑开了。

萧萧望到这些欢乐的孩子,自己却落入一个悲哀中。又望望到对面的村寨,望到围篱环绕的菜园绿绿的长着青菜;望到霜人家房上正懒懒的睡着一只猫;望到某个身影在寨中走动又急切地隐入墙角中。萧萧想家了,而家才似乎有快乐所在,萧萧的快乐便是全系在桂宝的身上。

把平日桂宝的好处想起来,又想到了眼下丈夫田拐子,那瘦黄瘦黄的脸及那一跛一跛走路的样子,就不免心酸起来,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不该让自己落有如此的运数,正在这时的怅茫无助,晒楼下婆婆叫骂开了:

“萧萧,你个死丫头,在痴呆什么?也是你孩子般快乐的那时候么?”婆婆的凶横在本地是有名的,平日萧萧见面都有些畏畏缩缩,现下听到了叫骂开,就急急撇下满眼的风筝,下晒楼来。

“娘,我——”

“你也是孩子么?你是孩子开裤裆玩去!”萧萧未及说上半句话,即给婆婆抢白了一番。“你快照看弟弟,不许他哭了。”婆婆新有一个小儿子,还不到一岁半。

萧萧把弟弟领了,仍然又到晒楼上坐去。弟弟也算不上萧萧遭罪,在晒楼上与萧萧玩,不哭。

萧萧望着河面,河水正一旋一旋地滚涌着,叫人望久了会眩目的。于是萧萧望到了远远山脚下的一条路,那路上正走来一行人,渐渐看清了那是披红挂绿的,有担担儿,有马驮儿,这正是人家送亲的队伍。也地到这时萧萧才听到远远横过河面而来的唢呐调子。“不知又是谁家娶来了?”萧萧这么心下想着,就赶忙掉头到对面河岸上的寨子。“奇怪,不听得有人在最近娶亲的。”萧萧正自纳闷,送亲队伍已陆陆续续进入了寨子,可惜层层房屋阻挡,不能让她望见送亲队伍进入那家。只听到竹炮象放在缶里燃烧似的闷闷作响着。

“弟弟,听哪!啵,弟弟日后长大了也娶个俊媳妇。弟弟,哪!人家娶亲入洞房了。”萧萧一面哄玩着弟弟,一面望那边寨子上的风筝也正在风中翻飞,与这边的一片五彩缤纷相映,成了空中两簇艳画。

萧萧一面望到对岸渡口上,正有几个人自石铺路上走下渡船。或许?萧萧的眼儿睁大,或许又可见到桂宝立在船上,把人渡过来了。想到桂宝的就不觉心里生出一支暖流,把两颊荡红了。

“若他来,我即敢下去问他哪家娶亲!”萧萧压抑着心跳这样的想着,“或许,他仍不理我怨恨我。”萧萧又自叹道。

命,是苦命。这苦命却是爹给。萧萧恨爹,更恨邻里的斜眼阿三,若不是那次斜眼阿三告的密,萧萧和桂宝在芦苇荡里就不会给爹捉住了。想到那芦苇荡,萧萧的眼光便移开了对岸渡口(毕竟那儿仍见不着桂宝的影子),沿河岸上到离寨子不远处的田边,就见到了那片芦苇荡,正密密的长着。

那一次,桂宝在芦苇荡里悄悄对她说:“萧萧,我要娶北溪村林家小妹,后天就着人去下彩礼。”当时不知为什么,萧萧竟如遭人一棍打在头上,眼前一黑,胸中郁闷,“哇”的一声哭来,泪水自眼里如泉涌而出,许久才幽幽怨怨的说:“你娶林家小妹,就让我落红河先去死!”

桂宝见玩笑开到了这境地,一时手足无措,慌张起来,赶忙拍拍萧萧肩上,一面陪着不是,一面说好话:“萧萧我逗趣你的,看你当真。还不如叫我先落红河去死呢?”得到了这句话,萧萧仍然伤心好久,才略显宽慰了心,却又是泪水涌出,用拳头轻轻擂在桂宝的胸上……

谁知一声大吼在两人耳边响起,如倒海翻江一般。两人一惊,还不明白什么事就给爹捉住了。爹押她回房里关时,萧萧望到了远远跟在后边隐现的正是邻里的斜眼阿三。

斜眼了三曾想邀萧萧到芦苇荡去过一次,可萧萧不允。于是阿三就跑到爹面前说:“看你家萧萧,与人在芦苇荡……”

于是爹就真把人捉到了。

萧萧在房里关了两天,饿了一天半的饭。爹还用细细的柳条儿抽在萧萧身上,“可敢,下回可敢?”爹气凶凶的逼问。

萧萧默不作声。于是几夜几晚爹与娘总在灯下悄悄商量什么,不让萧萧知道。不多久就突然听说把萧萧嫁了,就嫁给对河的田拐子,于是赶忙办置了喜事,于是快忙把人送过河去。

桂宝曾急忙私下找到萧萧,说:“萧萧,你不能嫁田拐子,咱们跑到广东打工去罢。”

可萧萧说:“不行,这是命定了的。”说了这句话就不愿再多开口,就嫁了田拐子。其实每日偷偷用泪洗面。

萧萧知道桂宝恨自己、怨自己。

“啵!”弟弟这时扑到萧萧身上,萧萧才猛地醒回来,赶忙收回目光,收回痴想遐思。“弟弟,看哪!船来了,来接弟弟喝喜酒了!”其实那船还没有动弹,候渡的人们立在船上或岸上已是不少。萧萧只是想逗弟弟玩,一面真是心里愿望那船快过来吧!撑船的必定是桂宝,就可能……

这时,婆婆见了萧萧和弟弟正在晒楼上,痴痴望了满天翻飞的风筝入迷,就又叫骂开了:“萧萧,你个死木头,大人能上晒楼,小孩也能上么?你一个闪眼让弟弟摔下,我剁你喂狗去。”

顿了顿又叫:“萧萧,你耳朵长到屁眼上去了么?还不快带弟弟下来喂饭。”

萧萧于是抱了弟弟下来,交给了婆婆。踱进家门里去,正见丈夫田拐子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吸着水烟筒,那烟把他熏得咳嗽不断。见了萧萧就说:“看你在晒楼上呆愣了半天,还不快给我捶捶这条腿!”说罢又猛地咳嗽起来,又似乎自语自言地说:“隔了三年五年,怎地还这么酸痛。”

萧萧给丈夫轻轻地捶那条废腿,一面望他那尖瘦腊黄的脸,说:“你就不能少抽两口,别把血肉都咳掉了。”

田拐子暗淡地垂下目光,不愿多说话。婆婆这时正好叫萧萧给弟弟添饭去,萧萧赶忙得以走开。

即见到一伙人自河岸上来,纷纷从自家门口经过,相互谈论着什么一件事。看来是萧萧原先期待的渡船把客人渡过来了,想到桂宝就是撑渡船把客人渡过河而来的,不觉心若小鹿狂跳,远时恰听到人家的说话声音:

“桂宝这后生,今日不撑船,到什么地方去啦!害得我们等了大半天。”一个人这样怨忿地说,听到这话的萧萧也是心里一惊,桂宝不撑船会到什么地方去?

却又听到一个人说:“你还不知呐!桂宝今日娶了亲,是北溪村的林家小妹。桂宝模样好心眼好,原先听说不愿意娶林家小妹的,可是一件事却……”那人或许认出了萧萧是与桂宝有过关联的,且一眼望见她仔细听的样子,便倏地住口不说了,脚步急匆匆地从萧萧面前经过。

萧萧似乎心上插了一把刀,滴滴的血正渗出,眼前也顿觉暗淡了,痴痴呆呆的立着。“萧萧你个万刀千刮的,整日病病癫癫,失魂丧胆什么了么?”婆婆又骂开了,“还不快把饭给了我。”

萧萧才猛在醒悟过来,赶忙把饭递给了婆婆。四下无望,便又一个人悄悄的上了晒楼,倚在晒楼边缘的竹杆上,于是又收入了满眼的风筝,渐渐的风筝模糊起来,掉头过一旁时,泪水竟不禁漱漱而下。谁也不明白萧萧这个悲痛欲绝的来源。

“飞了,飞了,快抓住、抓住。”这时晒楼下几个孩子叫嚷开来,显然已失去了一线什么希望似的。萧萧转过头时,原来是一只断线的风筝,正从自己面前飞过,萧萧因为站在晒楼边缘。不能再向前迈一步了,可手却够不着。

“姑娘,你快快帮我抓住风筝。”有个孩子冲萧萧喊叫着。

风筝已飞离头顶上,只有那根希望那根细细的线在眼前飘动。萧萧于是无遐多思索,仰头,凝望,伸手,跨出一步。只觉得身子往下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刚过门三个月的田家小媳妇萧萧从晒楼上摔下来,死了。

有人后来说,其实萧萧没有抓住那根系风筝的线!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

于北京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