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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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渡口

山是一种阻隔。

是的,群山随意地傲立着,给夕阳一种沉重的阴影。

红河(南盘江)渡口,丙山刚把人们从贵州那边渡过河来,等人们全都上了岸。然后才把船泊在近岸边,悠闲地坐在船头的木板上把水烟筒抽得“咕噜咕噜”作响的。

我和丙山默默地相对而望。

傍晚,夕阳下的远山是陌生的山群。

确实,丙山真的很能沉默,有时甚至让人感觉有些不可理喻的古怪。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记得丙山应该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但看上去却更显得比实际要老些。但是对他的称呼,不论男女老少都叫他作丙山,习惯了,他自己本人也不计较,反正一个人孤单单地,几十年都过来了。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丙山内心里贮藏的一段美丽的回忆,那些曾经的期望和幸福,都足以让他慢慢地品味一生。或许这正是他几十年来风里雨里一个人顶熬过来的意义。人,有时活着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没有人知道丙山内心的快乐和痛苦,他那埋藏得很深很深的创伤,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丙山给人的印象总是一副憨痴、麻木与默默无闻的样子。一天走过的事物正悄然从河流的两侧流逝,在他自己静静地大口大口吐出的烟雾中,脚下的河流不折不扣地流过他心底的一片湿润往事……

丙山和我无言地对望着。

丙山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不再有人需要过河了。丙山今天运渡的最后一批人是村长和村长的几个本家亲戚,他们从贵州那边刚办了不少货回来,据说是预备后天给村长跛腿的儿子办喜事用的。这个事丙山知道,其实这些天来几乎上渡船的人们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没有人不叹息桂花命苦,一朵花儿插在牛粪上了。桂花是要做村长儿媳妇的女娃,才十六岁,据说还正在乡里上初中呢!就给逼迫回来完婚了。丙山曾跟一个过河的村里人打听过事情的头尾,那人说:“悲啊!桂花他爹八年前得了个怪病,上县医院就治要花好多钱,可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哪儿来的那个钱呐!眼看只有等死一条路了,村长才出面答应借给钱,只是有个条件——要桂花长大以后做他跛腿儿子的媳妇。当时人命大事,不容细想,桂花娘就含泪应允了。现在村长要给跛腿儿子与桂花完婚,桂花死命不从,闹了好几次,觅死觅活的。可是村长这边也发了话了,不从就立即连本带利还钱,没钱还就着人上屋顶拆瓦片卖了。桂花爹娘虽然于心不忍,可应允在先,实在又无钱归还,只好也逼迫桂花认命。村长,谁惹得起?只可怜那桂花,才十六—”那人一连串沉重的叹息,重重地打击着丙山的心。

这一切我是从丙山那儿听到的。

村长跛腿的儿子我见过,瘦瘦的象只猴子,那两条跛腿似乎只有丙山大拇指那般大,不能下地做活儿,整天呆在家里抽水烟筒,抽出了一张黄黄的、充满病态的脸。

我来到丙山的背后,注定踩动一个遥远的故事,所有的一切情节都已经安排好了似的。丙山猛然惊觉于我脚步温柔的回响,不信任的注视对我充满疑愕。我对他真诚地笑了笑,说明白了我的兴趣所在。丙山站起来了,用劲地抽一大口烟。我想,丙山是不会想到有人要来听他的故事,和他聊天的,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这儿撑渡,苦和乐只能对自个儿说。对于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他还没反应过来。果然,他临河眺望,久久地游目于那些披着半身阳光的山蛮,我认为他那副神情正象要仰天长啸或已经轻轻地舒一口气的样子。他临时忽略了我的存在。

直到他重新坐了下来,我发觉他的表情已经复归于平静,而且很干净,一丝云也没有。他填好了烟丝,把水烟筒递给我,我摇摇头表示不会,他就自个儿抽了起来,仍大口大口地吐着烟雾,然后才缓缓启开他厚重的干裂的唇,让我一心一意地进入他喜悦与悲伤交织着的漫漫的回忆。

“她真是傻。”丙山有些激动起来,两眼亮亮地扫过河面,“人人见了阿香人人都爱她。嘿嘿!阿香和我好已经两年了,把乡里邻里的娃儿们都嫉妒得眼里像着了火、冒了血似的。”对于丙山,几句朴实的话语表达的已经是一种最值得骄傲,最可以引以为荣的事情了,幸福和快乐有时候并不是惊天动地或热烈如火的拥有。我默默地点头,跟随他的思绪在飞升。

“那天晚上,我仍记得月儿是弯弯的,一片月色朦朦胧胧,我们又在那个河边的芦苇荡里碰面,她躺在我的怀里。对了,她把头轻轻靠在这儿。”丙山用手拍拍方肩,让人感觉一切正在发生而且继续发展,一切沥沥在目,“她说,丙山,我就把身子给了你吧!当时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隐隐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丙山眼里闪烁着的光亮稍暗了一些,从一种温馨的恋情回忆中冷却下来。如果当时丙山注意,或许正见到那弯月牙儿正被一片阴霾逐渐吞没。“她已经开始解开胸前的衣扣,胸前白晃晃的一片煞是耀眼,我呆呆痴痴地说,阿香,我们还没有……她急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不许我说下去。”因此,应当发生的一切仍在继续发生,这是注定的故事情节,也是事情的必然。对于一对恋人,今夜有一些幸福已经够了。

丙山的叙述语气陡变,从刚才的激悦兴奋转为沉重而无力。“第二天午后,我下地回来时,就听到了渡口传来鼓锣唢呐齐鸣,都是喜事的调子。我正纳闷着,旁近就有人过来对我说,丙山,一起看看去,阿香给一个贵州人买去啰!顿时,我感到一把刀子刺进了我的心。”我完全被丙山平淡的叙述感动了,痴迷地听着。“我立即丢开手上的活计,飞跑到渡口,可是迟了,一切都迟了!”丙山气恼地用拳头擂打自己的额头,似乎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中。“渡船已经到了河中间,阿香就站在船头上泪流满面,见了我就叫,丙山,我是被逼的。怨不得我,我爹娘说把我卖个好价钱,咱们来世再……她哭了起来,有人从旁边过来想拉她进船仓里。她不走,奋力挣扎着。我就说:阿香,你别走了,我要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谁知我话儿刚说完,阿香就一头栽进河里了。”丙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指了指远处的河心,“就是那个地方,等我不顾一切扑进水里,游到那儿时,她已被水浪冲到下游去了。”真是一个爱情悲剧。我顺着丙山的手指向河心望去,那儿的水流正一旋一旋漫不经心地流走,哪知人间的悲欢与****恨怨。

我对丙山说:“所以你来撑渡,以为就永远和她(她的魂魄)在一起了,这是她临死前你对她说的?”丙山木木地点头,把目光别过一旁。我注意到他的眼角一片湿润。

一个有情有爱的故事就这样以悲剧结束了,面对充满绝望、孤独无助的丙山,这位历经悲欢爱恨交织的老人,我还有什么话儿可说呢?山是静静的,河面上是静静的,一切都是静静的,空气渐渐浓重起来。我不能宽恕我的残酷之心,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抚慰被我掀开伤口的老人,我只好默默地陪他坐着,任由心底升腾一片又一片悲凉,任由水意一再浸润沉沉的心事。

寂静的桂西高原,慢慢地被暮色吞噬。

正当我和丙山各自堕入凝重的思绪里时,突然被河对岸的贵州那边传来的叫喊声中断。真时丙山还在他那自水烟筒里制造和烟雾中浮沉不定。我抬眼向对岸望去,那边隐隐约约地有十来个人向我们(其实是渡船)招手。我知道他们是要过河的,便叫了丙山。

丙山利索地把船撑过河去接人。

上船来的是一个十六七模样的中学生和一些干部模样的人,这使我感到和一件什么事有联系。后来我就听到有一个中年人问那个女中学生:“桂花,过了河就是你们村?”女中学生桂花点点头:“我家就在这个村庄。”顿了顿又说道:“县长,我害怕。”那位被称作县长的中年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这儿有我和县公安局的好多叔叔在呢?他们逼婚是犯法,尤其是对你这样未成年的孩子。我们决不能容许这样俗世的悲哀存在。我们不仅要制止这件事,还要用它来教育人们,要像你一样学会用法律来保护自己。”话语铿锵有力,很坚决。我暗地在心里想,这就是县长,肯定是一位好县长。

渡船靠岸后,目送女中学生桂花和县长等一行人远去,我听到丙山默默地、像自言自语地说:“渡口?桂花的渡口,我的渡口,都是命运的渡口,却为什么不一样?”

我不太明白丙山的话语,也赶紧向丙山告辞,匆匆向村里走去。回望时,丙山和渡口已被暮色淹没。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

完于北京铁家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