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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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天的情绪

秋末日子是渐渐的短了。收成以后,整个寨子里的人们,显出空闲了许多,于是该娶妻嫁女的,都在这个时节趁闲办理了。老年人不是在自家的门前石板向太阳取暖就是打瞌睡,少年人无事可做时就在晒楼或铺了水泥的空坪上剥玉米。一切都非常的谐和与平静。

天上有云影慢慢移着,轻轻地擦过日头的下面。秋姑其实才十七岁,有一张孩子般的小白脸,穿着刚缝好不久的一身妇人粗布黑衣服,正在门前用木头撑起的晒楼上晾晒一些条条的白布。她的男人才过去不到七天,今天是洗刷的日子。身后楼梯有个小小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子,正吃力地攀爬着楼梯。不一会儿,小小的头颅就冒出了晒楼边,怯怯的,像只小鸟转动两个活泼的眼睛,不敢上来,就悄悄地喊秋姑。

“娘,娘,婆婆睡了,我上来一会儿好不好?”

秋姑忙转回过头去,望了小女孩可爱的脸蛋儿就心疼地轻轻责骂一句:“你该打的,怎么又上来,等下婆婆见了,看不骂你?”

“娘,你莫做声,婆婆睡了,我玩一会就下去。”小女孩抿着小嘴,重复还说不太清的话语,生音很柔和。

秋姑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皱着眉头板着脸儿装作吓了她一下,就急忙走过去,把小女孩抱上晒楼来。

这晒楼和本地所有平常人家的晒楼一样,下面立起许多根大柱子,上方横放几根横梁,然后是用竹子剥开平铺在上面。不过是经历了一些日子以后,就显得有些摇晃和腐朽了,叫人很是担心。上了晒楼,两人倚在一处栏杆旁,望天上流过的朵朵浮云。秋姑一时联想到刚死去的男人,心里又是一阵悲伤。寨子依然是古老的样子,屋连着屋,房并着房,晒楼左右全是别人家的晒楼。有晒衣服或被单的,竹竿撑得很高,衣服就在风中飘着。晒楼前面不远处就是奔腾的南盘江。滚动的河水,每年总要卷走一些人的生命。秋姑的男人就是不小心翻了小船让河水卷走的。隔河对面就是广西壮乡,在这里广西和贵州之间就只隔这一条河。从晒楼上可以望到对岸壮乡的村寨,可以看到好些菜园和房屋,甚至能听到鸡鸣狗吠生横过阔阔的江面传来。

日头十分温暖柔和,寨子里非常沉静。母女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了。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望望河水滚涌,有些地方被日光照着江面泛着银光,像一面破碎了的大镜子。对岸壮寨中篱笆围绕的菜园,有几处种着油菜,菜花黄澄澄地染了一地,菜园旁边的不远处,晒楼上也晾了许多白布,长长的挂着,或许也有人刚死吧!隔河与秋姑的晒楼正好应对。这时晒楼后面的小道上,传来各样送亲嫁女的调子,那是芦管唢呐声,一群人担担地拥几匹马驮许多东西,从从容容翻过了那道斜坡。

小女孩望到了,就狂喜地喊着:“娘,娘,你看看!”秋姑望了她一眼,用手指指房里。小女孩知道,恐怕婆婆惊醒,赶忙把小手掩住自己的嘴儿,摇摇那颗小头颅,那意思仿佛是“不用说,不用说。”

两人望到了人群翻过了山坳,望到了江面和远处的寨子,望到一切,小女孩快乐得如痴如醉。而秋姑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额前集了一个大结。

秋姑原来是河对岸广西那边壮寨人家的女儿,自小父亲便把她许给了现在所在的婆婆家小儿子——老三。两家人虽然各属桂属黔,却只隔一条河,早晚是可以驾船往来的。因此,在秋姑十五岁那年,父亲就用小船把她送过来婆婆家。好在婆婆家人不很多,公公是早没了,倒是有一个在前寨独立门户了的大哥和一位往更深山里嫁的姐姐,再就是婆婆。但不幸是她的运数,她过来才两年多就给男人生这么一个活泼水灵的女儿,而男人却被水卷走了,婆婆现在又病瘫在床……更不幸的是,过几天,她就得带着女儿和婆婆嫁给前寨的大哥了。这是本地方规矩,几辈子沿下来谁也无法抗拒无法更改的习俗。哪一家媳妇没有了男人,就得嫁给自己男人的兄弟,尽管兄弟也有成家了的。没有人来否定这种规矩。因此,过几天,秋姑脱下孝服就可以换上红装做新娘子了。姐姐早已过来帮忙,做了许多准备。原本是自家人,过去了也还是自家人嘛!

想到自己年轻就得如此的命运,还有不知未来又如何。秋姑心里实在是沉得如一块岩石。小女孩耳朵聪锐,因怕屋里病躺的婆婆醒来,知道自己上了晒楼,又说会掉下去摔断手脚等等。现已听到了屋里婆婆的咳嗽,就轻轻地扯着秋姑的衣角,说:“娘,你让我下去,婆婆醒了。”原来小女孩知道,就是娘平日也少不了被婆婆责骂,所以现在要是让婆婆知道了,娘也免不了同遭受罪的。

秋姑把小女孩送下晒楼后,又蹲到水盆边去搓了盆里还未洗完的白布,又挂在晒楼撑得高高的竹竿上,让那些水滴从布上落下脚边如泪珠儿一般。

虽然隔有大河,但两岸的人们往来甚是繁多的,过往便是靠船来交通。这时便望见了河边正泊着一只船,宽宽的如一条板凳,懒懒地浮在浅水处。或许人是过来办事未完,船泊已经很久了,留守船的一个人,这时正躺在大船中的木板上睡觉。那船在秋日的太阳底下,显得有些疲累憔悴的样子,浮在水面上也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日子了。

“为什么这样宁静?”秋姑心里想着。这时节,河对岸远处却正有人在伐木,斧子砍动的声音砰砰传来。还有那寨上走动的人们,所望到的这些很像一幅画,又因衬着河浪声才更显得分外寂静吧?

过一会儿,对岸最靠河边的房子,出来了一个和自己模样年纪的少妇,穿着自己织的粗布黑衣,手上提着一个竹篮子,扬长地走过房前的空坪向河边走来。这少妇走到了河边,便停在一处大岩石旁,蹲下慢慢卷起衣袖,又往四周望了一望,才从容不迫的从竹篮里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拿来放在面前,在流水里乱摇乱摆。因此,本来这靠岸的水是有些浅而且不旋流的,这样一来就搅乱了浅水晃动不已。这时这边船上办事的回来了,守留船便把船撑起过河去。或许是因为水声搀杂,船上的人说话突然大声了起来,像吵架似的,却不久便到了对岸,于是把船悄悄地靠岸泊好。有人离船上岸去了,即刻消失在寨子里的房屋角落中。

洗菜的少妇那时把菜洗好了,正用一段楠竹削成的木杵,掏一件衣服,掏了几下便放在大岩石上轻轻地摔打,一下又放回水里摆弄几下,又提起来掏。木杵那声音显得特别强劲地冲过河面而来,便有些回声在河面上荡漾着。秋姑听着这些声音,觉得有趣起来,还是个孩子一般忘记了刚刚的悲伤。小妇人掏了不多久,就扭干了衣服的水,把衣服放在篮子里,提着走了。

小妇人走后,秋姑望到了河中水面上,有几处旋涡很是怕人。于是心里还想刚才小妇人的乐趣又转来想到男人的死,便又陷入一种悲伤中。小妇人现在肯定在晒楼上把衣服晾在竹竿上好了——肯定正抱着孩子望自己的男人而痴笑……想起许多许多事就愈感到自己不幸起来。唉,命运,是命运捉弄人的。

过了一会儿,想着小妇人的快乐,想着河水的凶险,远处的寨子,天上漂浮的白云,还有屋里病倒的婆婆,即将嫁给的、已有四个孩子的兄弟。秋姑心里,不知不觉又有点寂寞痛苦了起来。

她记得是早悄悄地把男人刚死、就要重嫁兄弟的事托人转回娘家了,心想娘家该有人来帮她拿主意或安排一切了。不如下去看看是不是能碰上个把河那边过来的人,哪怕带过来一句话也好。走到楼梯边,就见到小女孩正轻手轻脚、重新爬上楼梯的两极了。

“你这孩子,不要上来了!”

到了门前,小女孩把秋姑拉着,要她把头低下,耳朵俯到她的小嘴边时,小心地说:“娘,婆婆又……”

到房里去时,看到躺在床上的婆婆已经醒来,却静静地如一具死躯,很微弱地呼吸着,又瘦又皱的脸上,为一种痛苦疲累所笼罩。听到有人进到房中来,就睁开了眼睛。

“秋姑,你给我看看,灶上的药罐子水还剩多少了?”

秋姑一面整了整婆婆的被角,一面望到婆婆日益枯瘦的脸,同那死灰颜色的眼睛。秋姑对婆婆说:“娘,外面的天气好极了,太阳暖和和的。河水已退了许多……”

婆婆不说什么,勉强从嘴边挤出一丝笑意,伸出自己那只瘦瘦的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地说:“河水退了?”仿佛是还想到儿子刚刚的死去也是和河水有关。说了又望到秋姑温雅孩子气的脸微笑着。那种笑是多么动人怜悯的,却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你烧还不退一点儿么?”

“退了,退了,不要紧的,挨过这秋日,就好了。”

这样回答着,秋姑便想走过去,看看枕边那个小小瓷碗,是不是还剩一些药水。婆婆又干涩地说了:“你把一切都收拾整理好了么?到大哥家那边和他过日子,以后会好的。”

秋姑突然害羞地苦笑着:“娘,我又没什么东西收拾的。等姐姐回来后,我们就随时可以走……”想到男人刚死,又要和比自己年岁大许多的大哥合房,秋姑竟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静了一会儿,婆婆记起什么了。

“秋姑,我做个好梦,梦到你和大哥喜庆的日子,我在高高的堂屋上喝喜酒呢!”

其实,这梦或许是不实在的。男人死后,婆婆已把这话说过几次。

秋姑望到婆婆蜡一般的脸,就勉强笑道:“你好好养病,会等到那边喝喜酒的。那日子也不久了,姐姐在大哥那边也该回来了。”姐姐是为了把弟媳和大哥的婚事联好,这两天常是两头跑的。

“今日还不回来么?”

“或许那边也正忙着,明日就回来吧!”

“当时不是说,今日准回来的么?”

“莫非是现在正赶半路上……”

两人故意这么乐观地说着,又望了望身旁的小女孩,口上虽那么说着,又望了望门外,各自心里却隐着深深的悲痛。秋姑又想:“娘这病该怎么办?”病好久了,换多少贴药都还是日益消沉。

这时,姐姐真噶回来了。秋姑便站到房门边去,挤出一些快乐的声音:“姐姐,先前那灶里的火老是笑着,就知道你准赶在今日回来的!”

姐姐也许是因为赶路,脸上挂了许多汗珠儿,有些气喘吁吁,便又对秋姑说:“一切都好了,过两天就是吉日,大哥就着人过来接你们了……”望到小女孩正蹲在秋姑身边。小女孩见伯母望自己,就躲到秋姑的后面。

秋姑拉了姐姐望房里走去,低声的说:“姐姐,看样子,娘的病一日一日不见转色!”

姐姐说:“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只好一面向秋姑身后的小女孩招手。这次小女孩不怕生了,走过来,细声细气地说:“婆婆今儿睡了一整天……”

姐姐说:“你往日不要到婆婆房里去闹,知道么?”

小女孩很懂事地说:“我记住了。”又说:“伯母,河那边有好多菜花黄黄的,你带我到晒楼上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姐姐装作生气的样子:“小孩儿不许上去,那是不稳当的,当心摔下来断手断脚断命儿。”又说,“你到外面去玩玩吧!”

小女孩望了望秋姑,就乖乖的到一边玩泥土去了。

婆婆在房里又咳嗽不止。姐姐就赶忙过去问候。秋姑的寂寞和悲戚又上来了。甚觉很无聊时,仍然上了晒楼。上了晒楼,仍然在高高的竹竿下眺望一切远近处,心里慢慢的就平静了,于是又看到了河面往来些小船只,又看广西那边壮寨人影走动,许多人家的屋顶升起炊烟了。又过一会儿,就回头望到了山坳的路上,那是今天送接亲队伍刚过去的。于是又想起自己也就将要再做一次嫁娘,从那条路过去。

想到这些,觉得一切都寂静了。

这时,日影已斜斜的,天上又飘了许多云朵。在秋姑站立远望的晒楼后面不远处山坡,一座刚垒起的新坟里躺着人们从河中打捞上来的她男人的尸体。

1995年3月14日晚于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