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3641000000011

第11章 晴天

人们还不吃完七月十四那天挂在灶上的牛肉时,田中禾苗已变成了一片黄色,沉沉的稻穗垂着头,各处都在忙着打谷了。

一天亮起来,山仿佛还在酣睡;而山谷里却热闹了起来,到处是田中打谷的声音。重重的一声声,尽要震醒贪睡的山峦似的。早起勤快的人们,抽出插在腰际的小镰刀象锯子,下到田里后,把腰一闪,运动风快的手,禾的束便疏疏朗朗的全躺卧在田中了。

在割禾人一旁,一般是粗壮的男人推着自己用木板围合而成的四方木桶,卷起卧在地上的禾把在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狠狠快快的往木桐沿边上痛击,于是熟成黄黄的谷粒,便匆匆忙忙的完全落到桶中。

打谷的日子是热闹又极苦累的日子。种田人心里各有收成上仓的欢喜,一面又感到一禾到头的耕作已到了最后阶段的舒畅。所有的人,在烧人的阳光下全是一张笑脸!

板劳村村长顺叔到乡里去找乡长,道谢他给村里批到足够化肥的事。到乡里,却说乡长也下到田地里帮忙收谷子了;顺叔不勉有些叹息。只好转到红河(南盘江)边,看看贵州那边的情况。其时河滩上正有只船搁着,象是等待修理的样子,用不少大小木梁柱支撑。有几个船工,正在船仓里用锤子钻子敲打得船里当当作响。顺叔背着手走过去看他们修船,其中有认识的船工,见了便打招呼:“顺叔,忙呐?”

顺叔说:“忙的,吃得喝足,样样来得,怎么不忙!可你才是真好,一年到头坐在渡船仓里,不用下地上山,晒太阳……”

船工似真似假的回答说:“一年到头在河浪里来去,总是走这段路,走得没有尽头,这是苦命里定了!”

“大哥你说得自己这样苦。可这渡口少不了你们,不然我们插翅也飞不过这河面。”这渡口是通往贵州那边的,大伙儿时常往来赶集买卖东西什么的,因此顺叔这样说。

另外有个较年轻的船工,也停下了敲打,从船仓中钻出,向顺叔说:

“顺叔,我听人说你们板劳村里要唱戏,已约好戏班子,你是领头人。哎!我说,打完谷子,应当唱四大本戏谢土地爷,不然今年你们村里大丰收?”

顺叔说:“今年雨水好,太阳好,谷米杂粮有收成。人们都说这是土地老爷的功劳,要唱本戏敬神。其实还不是因为今年多了些肥料,尽力管理的结果。但大伙儿都这么说,反正秋后打完谷也空闲,让人们乐趣乐趣倒也不错。所以我答应领头,唉!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年轻船工笑着说:“你们村里正旺相,远远望树尖也望得出,自古是个风水宝地。你家姬娘长得乖巧,黑哥聪明多思。你将来做了乡长县长,坐小车可不忘记了咱哥儿!”

顺叔被这船工冬瓜葫芦一片藤,牵来扯去,笑得要不得,一身暑气顿时爽了许多。顺叔说:“说过年尚还早哩!我这酸骨头还有那福气?”

年轻船工仍叫道:“万丈高楼平地起,你瞧前吧!将来时转运来,叫你不忘我这番话。”

顺叔笑着说:“好,我记你这话在心里,我有那福气就请你看四本大戏唱!”

老船工搭口说笑话:“等到猴年马月,我要看的是秋后这出戏,也及得了?”

今日是河那边贵州的小镇集市,话虽说得十分荒廖,依然使得顺叔感到喜悦。正好渡船自对岸泊来,顺叔只好告别了两个船工,上渡船到对岸赶集去了。

正当顺叔上了渡船准备到河对岸时,家里的儿子黑哥与姬娘都不自在起来。

原来是顺叔刚出门的当儿,两个孩子都背好袋子,准备去赶贵州那边的集市,买些东西小物件。顺叔因为觉得两个孩子十七八岁还小,自个儿又没空跟着去,生怕出事儿,自己放心不下,不许两人去。黑哥倒肯听话,经顺叔一说,愿心就打消了。姬娘却另外还有点心事,她听人说上一场集市有机耍猴子戏,看过的人都说那猴儿穿人衣服,听主人的吆喝,蹦跳起舞,或打球儿等等,又热闹,又有趣;说得姬娘心里总是痒痒的,她想看看那猴儿究竟是如何听人话的,这一场机会一错过,就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了,因为听人说这耍猴的总是飘乡做生意的。姬娘平时本来为人乖顺,不敢自主张,凡是爹的话,不能不遵守。这次心愿大,自己有些压制不住自己了,便向爹评理,姬娘说:

“爹,黑哥不去我要去。我听斜对门的婆姨说了,今日出门,大吉大利。不相信你翻翻日历看,是不是个黄道吉日,驿马星动,宜出行,我要去,要去!”

顺叔当真把挂在板壁上的历书翻了一下,当是如说,讲理不过,但是依然不许去。并说啥天下的事儿也不许去。

姬娘自己转不过口气来,因此姬笑娇颠的说:“爹,你不许我去,我就要哭的!”

顺叔知道小题大做认真不来,于是逗着姬娘说:“你要哭,一个人走到红河坎边去哭好了。河边浪涛声大,不会有人听到笑你,不会有人拦你。你哭够了再回家来。姬娘,我说,我怎么只选好日子出行,今儿人们正打谷子,有谁跟你赶集市?”

姬娘不由得笑了起来,无话可说,悠悠转回房里,赶集的事不提一个字。

顺叔走后,姬娘看天气很好,把昨日才洗过的被单,挂到门外的竹杆上去晾晒。又随黑哥整了一会儿谷仓。本既存心去赶贵州的集市,不能去,心愿难了,好象今天日子特别地长起来,怎么做也难熬到日落。

姬娘赶集去不成,意好象无事可做神气。大热天的清早房后的鸡儿喳喳地叫着,一会儿即领了一群儿女走远了。姬娘把被单晾好,坐在屋门前一个劲的上上下下想着心事。

有什么心事可想?爹爹说笑话,不许去赶集市,要哭往河边哭去。好,我就当真到河边去!她并不受什么委屈,毫无哭泣的理由,河边去是为了听听那熟悉的河浪拍击岩石的声音,或玩沙逍遥逍遥。

到了河坎上眺望对岸,虽相隔河较远,姬娘眼睛好,却看得出对河上旁的村镇中人来人往,正是贵州那边正赶的集市。姬娘就有些心里不高兴,猜想到渡口去找个人聊聊,或许碰上个把那边赶集回来的人,也打听打听耍猴儿的还在不在?热闹么?

平常时节,姬娘不大好意思高声歌唱,现在心情又有许多恬静了,兴致特别好,就不觉放声唱了一个山歌。唱过后,河上便有连声吆喝,表示中听;且河风吹来的涛声,作为回响,姬娘于是情不自禁地又摇口唱道:

唱个山歌哥哥听

看你知情不知情

这时,河面上渡船踉踉跄跄冲浪而来,撑舵的人站在船上,在岸上看得分明,正是自己板劳村的老船工保大爷。招呼姬娘,人隔半条河,水面传送声音远,两边大声说话听得清清楚楚。

保大爷嘶着个喉咙大叫姬娘,姬娘说:

“保大爷,我在这走了许久,老是不见您的渡船过来?”

“我在河那边等人!你爹呢?”

“不知道,大清早就出来!”

“你怎么不过河赶集?不是说去看看猴儿么?我以为你早过去了。”

“早过去了?爹不让我去。我闹着说不让去,就哭。可爹不理我,叫我到没人的地方去哭,我就到河边渡口来了。”

“真哭够了吗?”保大爷哈哈大笑。

“我十七了,又不是娃儿,为什么要哭?我说来玩沙,看渡船的。”

两人说话的当儿,渡船已慢慢靠近,最后泊在岸边了。保大爷又说:“你你就不打算去看有耍猴儿了?”

姬娘犹豫着不说话,却坐到船头与保大爷看看河水。

保大爷说:“姬娘,想去看看耍猴儿,不如坐我的船过去,看完了再回来,不好么?反正你现在没事儿。”这话正提醒了姬娘,心里想:是呀!路途又不远,去看看就回来,爹又不知道。

姬娘说:“那好极了,你等我回去拿些东西就来,行么?”说罢象只兔子般飞跑回家去。

姬娘回转家时辰,想邀黑哥一起过河。黑哥正在屋门前晒太阳,搬迁刚收来的谷子晒在晒场上,笑着对姬娘说:“我有事,不能去,姬娘你想去,你就去吧!早些回来就行。”

姬娘不说什么,返身就走。却又被黑哥叫住了,“姬娘,咱家后头的那棵桔树,桔子熟了吧?你摘几个去给保大爷,让他也尝尝!”

姬娘回家是为了拿她今早备好的口袋的,这时又真的去摘了几只大桔子,就匆匆走了。其实保大爷的渡船上已坐好些人了,好些人是自己村上的。姬娘说:“大哥,我要到对河去,你去坐船头,让我坐这儿,行么?你是不是也去赶集市?”

自己村上的人当然认识姬娘,姬娘说话的正是个年轻汉子,更乐于和姬娘攀话献殷勤,渡船上人较多,且渡过河去又不用多少功夫,并不太碍事。姬娘的要求,年轻汉子当然就答应了这件小差事。

姬娘放下了几个桔子,坐在渡船的靠弦边上,悠悠闲闲地看河上景致。河边的岩石被河水冲刷得畸型怪状,两岸青山相映,是一脉奇秀的风景。那年轻汉子,曾经和黑哥在一起,想和姬娘谈谈话,因此问姬娘:“姬娘,你家黑哥干啥不来?他正忙么?”

姬娘说:“本来说一起来的,清早我爹不许我们赶集市。适才我叫他,他说有事儿!”

“你黑哥有福气,给你找个好嫂子!”

“什么好福气?嫂子?他才大我一岁,我爹不许的。”

“有时可不许不得的,黑哥自己的事,你爹也也管么?”

姬娘明白那话的意思,便望了年轻汉子一眼,好象在表示:“你知道就说吧!”然后那汉子却似乎有什么秘密被姬娘看穿了似的,不觉脸频微红,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顾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上船人够载时,保大爷便撑着船,向对岸横去了。姬娘坐得端端正正,却对旁边的人说道:“你见我爹时,别告我来赶集市了?”众人见她这样子,挺好笑。

不多久,保大爷的渡船便撑到对河岸边,众人陆续上岸。姬娘人来到岸上声音却又飘来了:“保大爷,你得等我回来!”

保大爷带笑说:“姬娘,你平日是个小猴儿精,手脚溜快。今日渡河,还神通不过我这破船儿?”

姬娘取出桔子,放置船头上。“我到市集转悠转悠,看看耍猴儿,就回来。免得爹又将数落我了。”姬娘说。

姬娘下船时,故意涉水把裤管口儿弄湿了,这样凉爽!“姬娘,大孩儿了,还怕爹扇白屁股儿么?”到了岸上,保大爷笑着送上一句。

姬娘也觉得好笑,便指了指船头的几个大桔子,说:“这是送给你的!”自己健步如猿,直向市集快步走去。

过了半晌,姬娘神情沮丧,怏怏地走回来了,多半是耍猴子看不成,白高兴来跑一趟。

保大爷说:“哎呀!那么快速,你把耍猴儿看完看够了么?”

“扫兴!”姬娘有些显出愤愤不平。

保大爷当然看得出她为难的样子,却见得船头一袋栗子,是贵州的苗人适才送来的。便对姬娘说:“你稍稍在船上玩,帮忙我嚼栗子也行。”姬娘也知道渡船是载自相当人才渡过河去的,不然,保大爷这所年纪不累倒才怪。

既然上了船来,姬娘见了大袋栗子果,就笑着说:“保大爷,这么多栗子,当真要人帮忙才吃得完,怎么不送我一些,让我回家里慢慢的嚼。”

保大爷也笑将起来:“那好的,那好的,放你身上的兜儿,请你小猴儿精帮忙吧!你不帮忙,也会苦坏我这老牙的。”

“保大爷,你得谢我才是了!”姬娘狡笑着说,“这忙我帮得自然,不自在。”姬娘或许以为她瞧到了栗子,保大爷才不好意思,叫她嚼的。

保大爷说:“哪里,哪里,若你不吃,稍会儿也给渡河的人吃光的。我一个老人,又怎能吃了这许多东西!你年轻,想吃能吃的,尽速吃去吧!”

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在船头整理东西物件。保大爷把适才姬娘放置船头的几个大桔子,倒进一个大簸箕里,“姬娘,这桔子真大,很是诱人嘴馋。黄色黄色的,你家房后的桔子树,要是多栽几株,逢集市拿到街上变卖,包你销畅值钱。”

姬娘说:“那还得好几年,况且,谁稀罕这黄桔子?”

“那你以后下嫁带几个去,拿种子种了,不几年也可有了收获,你家桔子大又甜。”

“我不嫁!”姬娘说。

保大爷说:“你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桔子树,还有红河、渡船和您等许多许多……”

“我不说要你把桔子种去,其他又有什么舍不得,破船、红河天天一个样。要是你嫁到城里,便有许多楼房、汽车。多呢?让你眼花了也净叫不出个名堂来。”

姬娘听罢好奇又有一些梦想,说:“那我们的牛,我们的马,我们的鸡和鸭子。我知道,它们是不要去那个地方的,道路又不熟悉,我还是怕、怕迷路的。”

“怕什么?到那里会慢慢熟悉的。”保大爷压低声音说,“当真到那儿去,不用下地上山,不用晒太阳淋雨,也不用养牛养鸡鸭了。”

“我不高兴去。”姬娘坚决地说,仿佛那只不过是梦想而已,而自己又当真眷恋这山间村镇父母乡亲。

只是姬娘与保大爷,两人把话说来,竟俨然象是要到城里去生活,是可以从容安排的。两人争持得极可笑。到后来两人察觉到说半天话还不知道所谓神奇的城是在那个方向、离多远等等,净说的是一种想象。这时方各自在微笑中叹了一口气,结束这种渺茫的讨论。

保大爷把栗子口袋张开,和姬娘慢慢地嚼着,两个极静心地坐到船头边上看河水,晒太阳。太阳光很是洁净,触目所及一切景物越发清朗,一切光景静美到不可形容。渡船泊着象疲惫的汉子,看红河上其余的船儿往来。其时仓中因刚载人过来,留有一些垃圾,姬娘便抢了个笤帚,来扫除船篷遮住而阳光照不到显得有些黑暗的船仓,把垃圾扫到河里去。保大爷坐在船头上,取出水烟筒,一口一口地点着吸着,耳朵里听着已习惯的江涛和别条船上柴油机混合的声音。

“姬娘,秋后是闲悠的,你看现在各处都忙着打谷。听说打完谷后,村里要唱愿戏,不知几天?早订下戏班子了,你爹是当头人,你知道么?也不知是请哪村的戏班子,不过最好就请板干那班吧!他们迎祥戏班子,个个好角色,是天生的,娘胎里传!”

姬娘说:“管他天生的、胎传的,我不欢喜看戏,坐木板凳子看戏,真是受罪。不过到时四乡八邻都来,人多了又热闹,可以上山唱歌了,是么?我就欢喜上山唱个够,好玩!”唱山歌是青年男女的快乐,往往能唱来个情人儿或什么浪漫故事的。

保大爷摇摇头,仿佛那令人快活的事情离他日甚遥远,“姬娘,年纪不小,给你爹虽来个插门婿?你是在想了。”

姬娘的脸便飞出了两片绯红的霞,她只能羞涩地垂下头了。

保大爷便取笑姬娘,“适才讲到城里,便又见这里什么都好了,以为是洞天福地、孙猴子的花果山,再也舍不得离开么?”

姬娘说:“我就舍不得离开,也没想到城里的好,既舍不得离开,我又想它作甚?”

保大爷说:“上城里可是福气,不苦不累,去了就是发福了,可以安心养老。”

“都到城里享福,那谁在咱这山里?”

保大爷一愕,又故意装作严重神气,来回答这个问题:“你以为人人都能到城里去么?那有高高的墙,有总兵把守。不是觉得你爹有脸面,少说也是个人物,这方便才使人往你身上想到希望罢。”

姬娘看着保大爷,神气虽认真语气可有点虚浮的样子,便笑:“那是以前的样子,你不晓得现在是啥时候?翻样啦?”

保大爷有点受不住,“有多少东西,变样儿?我这渡船几十年了,还不是在这天天渡?”

“我不和你说了!”姬娘放下笤帚。其时由岸上下来了三个背篓子的年轻人,到得船上就把篓子放下了,坐下来歇憩。保大爷守渡多年,人来人往多,虽不认识这几个人,人可认识他,就招呼说:

“老伯,近日各处正忙打谷,渡船闲了?”可却见船头搁置的那袋栗子果,又说:“好栗子,个儿大,拿到城里卖定是好价钱!咱乡下的东西,城里人欢喜得不得了!”

保大爷正在近来听说城里的变化,并不象自己想象中的阴险。便说:“城里人想吃,自顾拿去吃就是了,又何须出大价钱买呢?”

有一人就信口打哇哇说:“老伯,你以为城里也象咱这儿能随便长东西么?个小小菜地都没有,有一棵菜儿都是花钱买!”

“真是这样?”保大爷仍然起疑。

姬娘听到这种传说,不由得不咕喽笑将起来,便也打定城里是不须去的念头了。那样地方,人要怎么过?

岸上陆续有人下来,大约是秋忙的季节,人太少,集市早早散了。而有空来赶集的人们,正购买到了自己所要的东西。因此聚在一处就三头两语快乐地交谈。姬娘从旁听来,只抿着个小嘴而笑。

适又有人自岸边一面上渡船一面说话,声音传来极熟悉。姬娘一听知道正是爹上船来了,心里忙有一些恐惶失措。

爹只望她笑了笑。

1996年于北京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