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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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家

玉婶婶打出的豆腐,因为手艺独到精处,本地任何人都没打出那种又白又嫩的豆腐。这原因一听就明白,玉婶婶是从定安过来的,手艺也是从那儿带来的,定安人做吃的手艺,没有人不知道,没有人不叫绝。

玉婶婶年纪五十岁,年轻时节应当是个美人儿,所以到老来还可以从余剩风姿想见其一其二。玉婶婶只有一个独生子是白脸长身的好少年,在县里读书,认字知礼,还有些读书人风范。因为板劳村里读书的少年极少,或是家里不愿意供,或是自己自忖认不了字而且认字又觉得没甚么用处,就早早回家放手,稍大些便是跟爹娘下地了。既然玉婶婶的独生子玉明是村里唯一到县城读书的人,总仍然有和平常伙伴相处好,因此谁人都亲近,受人相当尊敬。

玉家豆腐摊发展后,母子两双手已不大济事,况且玉明十七八岁在县里读书,回来极少次数。因此另外雇得有人,豆腐摊的发展就越加热火,甚至到市集日子,不论近处还是过河那边贵州,都由人挑一些去卖。也便因此,日积一日,收入数目不少,渐渐成了村里手掌腾翻随便一些的人家。

夏日薄暮,这个孤寡又自食其力的妇人,穿件白色细麻布旧式大袖衣服,拿把折扇,朴素不华的在自家小院子的苦楝树下站立纳凉,或者到村外听小溪流欢快地奔向汹涌的红河的声音。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听树上晚蝉拖长了声音飞去……

起风时,微风中混有草叶和热暑的气味。

小院子原有不少草和小树,在微风中摇动摆弄,向天边一片如织锦般红霞招摇。玉婶婶在安定时或许读过些书,那是很久以前的年代了。现在忽然想起谁曾写下形容晚天落霞的一串好词句,又总觉得自己此时正恰如身置其境中,便问悄悄来到身边的儿子玉明,是不是能在这种美妙的情境中想出作出好文章。

“老师说美妙的景象,对人作文,会得到一种彻悟,一种启示。我晚上就写一篇。”

“那你应当现在看好、想好!”

玉婶婶当然知道,要把文字来解释当前这一种境界。一面细细看在眼里,一面情境相协,用心默契,不用言传。所以自己想着也笑了,她说:“现时,谁见了能若古人吟诗作诗!”

稍过,又问:

“玉明,学校里老师教过作诗吟诗么?”

玉明笑着说:“这天气是连说话也觉得可惜的天气,人见了这风光想作诗也会忘了呢!”听到这样话的玉婶婶莞尔而笑,转过门槛,影子消失在铺满暮色的里屋门内。

不过在这样晚凉天气下,母子两人走到屋后菜园,看看油绿的菜畦,谈论到今儿秋来豆子的市价,也是很平常的事。他们有时还在院子里除草或在菜园看菜秧,动手挖泥浇水。一切不迨作处,生活就这样平平静静的地着每一个日子。

板劳村人们对于这样玉婶婶生活优美的企羡,仿佛自己说话也极简陋,从呆气的话语中,也闪耀着一种赞美。

玉婶婶还善于把豆腐制成各种豆腐炸豆品种。玉明在家时则对于这一类知识,远不及他对于书本上知识的丰富。但他一天所做的事,偶尔帮母亲做饭、浇菜的时间却比看书写字也少得多了。年轻人,心地纯洁好动,需要活动,需要游玩耍乐,所以小院子和菜园总是不使他厌倦的地方。玉明不能同人斤两必较的算计,不过这也可作缺点,也就使人觉得他才可爱多了。

玉明不因为认字了就不做工,也不因为家底厚手中有钱而骄傲,对于村里人老少,不拘亲近疏远也能用平等相待。他属于村里人所钦羡的读书人,却并不觉得自己在做人的意义上,自己有尊重读书人的必要,况且他长生的地方就是忌禁这一点的。玉明自己对人诚实,他要求于人也诚实,把读书和诚实作为人的美德,这也是玉婶婶陶冶下的品性和趣味。

村里人的习惯是在十七八岁这些日子便是应当使年轻人定婚的时候了。玉明还没有定婚,但村里的风气,也不会有因读书而破例习俗的规定,只是大部分男女自相悦爱才好结婚,已是盛行。便有许多老媒人,在同玉婶婶谈话时总是侧打旁听,所有人知道,附近一带女儿人家,愿意跟玉明私心窃许的,很多很多。所以也有媒人大胆来撺掇的,玉婶婶也婉言回答了媒人艺术的谎话。

这一次却是震荡人心的喜讯,玉明在县城里高考,考上城里去读大学。于是所有打算还在说亲的人们,都止住了脚步,仿佛更有一层的高不可攀。其时天色将暮,村里静静的,也没有风,上半日还在菜畦觅食的麻鹊,此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儿子要到城里去了,做母亲的玉婶婶有说不清的欣悦,似乎又稍稍有些伤感,这正是玉明料得到的,自己此去,就得留下母亲一个人过活。

玉婶婶说:“天下经过的人事变迁,你爹去得早,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总算把你教养成人,你爹若在世上,就太好了。”

玉明说:“我想多读点书,是好事!”

“我不是舍不得你,只是有些牵挂,不放得下心,世界天天变,你在外一人!”

玉明想到母亲一人在家总也免不孤独或寂寞了些,便又说:

“我去了,每次放假回来……”

“要去,三年五年也去罢。我不妨碍你。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要紧的读书不可荒废,做人要有才识,像我们这种人,更是如此!”

玉婶婶这样慨乎其言的说后,又问离行期还有几天。

玉明说,早几天去好,趁开学前路上人少些,不会太挤车,路上清静,也极难得。

玉婶婶虽然知道远行,却认为不必那么忙。因此到后仍然决定过农历七月十四大节后再离开母亲身边。

不久就过了七月十四。

过了七月十四就是玉明动身的日子了,先得走了两个钟头的小路到公路,再坐一天汽车到省城,再转坐火车……

日子就这样象树叶一样一天天飘落。

但渐渐的,板劳村的人们便知道玉明去的所谓城里的地方,正是原来皇帝老爷住的地方,于是对外村的人,总显出了一种闪耀的自豪。在本地,玉家的豆腐还是十分出色。玉明时常捎书信回来,问候母亲;玉婶婶仍然操作豆腐的手艺,每月给玉明寄去一些钱,或者自己虽认字却因生疏已久,拿笔不方便,就托村长顺叔提笔,写信告知身体保重以外,顺便暗暗隐隐问及有不有那种合意的女子相好。玉婶婶是老一代人,年纪渐老,虽知道现在年轻人不比自己那时代,却自然对于这些事也更见得关心,况且,按乡俗是早有媳妇了。能拖到今天,已算是她过人一筹的开明。

不知流走了多少个日子……

玉明来信说本学期终了可以有一个月时间回家和母亲过年时,玉婶婶欢喜极了,匆匆忙忙为玉明准备着一切,一天到晚,总是盼望远行的儿子归来。

到了腊月,玉明真的如期回来了。出于意外叫人惊喜的,是同时还真有一个“新媳妇”回来,这事情直到进了家门玉婶婶才知道,一面还在心中作小小埋怨,叫玉明应当先把事儿告知一声。一面把“新客”让到自己的住房中去。玉婶婶似乎人变年轻了十岁。

见到玉明把“新媳妇”指点给前来走访的村人们时,说“这是我同学”,玉婶婶欢喜得话儿说不出。同学这字的意义对人们是极朦胧的。

玉明回家过年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板劳村,美丽的“媳妇”不久也为全村人所知道了。因为地方小,多少年来从城里回来的人可是极少。所以渐渐有和玉明以前熟悉或不熟悉的伙伴,总是三五个地邀集来奉访。还有村上的老人家,如保大爷、顺叔等,都欢喜来看看玉明,听他讲述外头的见闻。

在玉婶婶看来,玉明的面目身子还完全如以前没有改变,许多事都还仿佛天真漫烂,凡是一切往日的好处都还保留在身上。“媳妇”则象是过分美丽可爱了不合适到这地方来给粗陋的人看赏,简直完好得无话可说。

时间既然是临近过年的腊月,桂西高原的山间间或晒有暖暖的冬日太阳。玉婶婶一家人仍到村外河边小立,听水听冬日的鸟声,或在房后菜园里瓜棚豆畦间谈话,看天上晚霞,以前母子两人过的日子多了一人。

村里人谈到这人家时总流露出说不明白的企羡。

1996年于北京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