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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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绿太阳

先前的爹走的时候,人们吹唢呐为他送魂,这早是年前十二月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口棺木,八个人平平稳稳的抬着。娘被人扶走在棺后,穿了一身平日不常见到的纯白纯白长衣,荷荷大哭,觅死觅活。在娘心中,爹从身边走了,且自己变成了寡妇,从此往后生活上必将有许多事情发生。一切象做梦一般,身边极熟悉的一个人突然少了,况且少去的这个人将永远无法再见到……这些事想起来,当然令人心酸痛疼,所以就禁不住的哭了,似乎要把一切伤心不幸化为泪水流出身外才稍好受的。

也有不哭的人,娃娃就是不哭。这小女孩在爹走以前,因从小生长在种田的寨子里,终日坐在田坎上看爹娘在田里劳作,或提个小竹篮挑野菜,偶尔就摘几朵野花放到一处了的,也是时常有的事。因此到了这一天,这孩子心里还想到河边旷野里飞游。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成了没爹的孩子的。

娃娃又有爹的时候,是五岁;到她六岁时,就有了一个小弟弟;七岁时,弟弟刚断奶不久,她每天应做的事情是抱弟弟到寨边的田坎上玩,到浅出石头的河滩上玩,或者带到寨前的大榕树底下,捡起片片落叶用草梗缝缝成一顶小帽子,戴在弟弟头上,哄他不哭,喂他东西吃。有时候弄到了几朵野花,把它撒到弟弟头上,孩子气地说:“哟!弟弟要嫁人啦!弟弟做新娘子做媳妇……”她含糊了嫁人、新娘媳妇与男儿无关的事情,于是用两瓣小唇在弟弟肮脏的小脸上吮了又吮起来,两个孩子都乐开来。弟弟一欢喜兴奋,便抓一把土撒到娃娃那平时不大能收拾的、蓬蓬松松的头发上,娃娃于是稍稍生了气,扬起小小的手掌肩在弟弟的小屁股上。弟弟就哇的哭出声来。娃娃这时也显出要不许弟弟跟她玩的样子,说:“哪!男儿啼啼哭哭,将来还能考状元进科第,光宗耀祖?”

日出日落,风里雨里混下去,每日抱抱弟弟,也帮家中做些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又时常到山上去捡果子,一面还捡到别的什么东西给弟弟玩。到了夜里却时常梦到一些离离奇奇的事上,梦到自己躺在一处绿草鲜花中,看太阳冲自己作笑脸,而到后那太阳却变了绿,绿绿的太阳在前头走着,娃娃于是就追去,可追到一处高高的山涯上时,绿太阳朝天上飞了,娃娃正焦急,急步追去,不小心就摔下了山涯去……于是人就吓醒了,大叫一声“娘”,醒来时心还象只狂跳的兔子几欲窜出胸脯。吵了里屋的爹娘,不免骂着“鬼吃了你?痴想什么尽做梦!”娃娃听到却不作声响,只在黑暗中抿嘴而笑。她的所梦,只有她心里明白。有时正做一个好梦,却给弟弟吵醒的也有,弟弟跟娘睡着,小孩儿半夜大哭,是常有的事。可弟弟哭到娘无可奈何时,娘即把弟弟抱到娃娃床上来。娃娃睡眼朦胧地把弟弟抱住,给他讲明日预备到何处玩去,又讲了许多因自己所梦所想的自编故事;或者对着弟弟的脸,孩子气地喊着哄着,说:“啵!那绿太阳回来了!正照我脸上。”于是弟弟笑了,玩一会儿,困倦起来慢慢合上眼,由娘抱回去睡。

娃娃随娘转了家门,一天天抱小弟弟玩,一切过得实实在在,这些只有她一年来的模样已知道。风里雨里过日子,象篱笆角落里的葵花,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

秋日的傍晚如画如诗。大家饭后坐到自家门前的长条凳上闲聊,看半边天红火红火的霞一点一滴地淡去。不时有大红大黄的落叶飘到面前,或偶尔听到长空一声落雁啼叫,这些都是给人好心境的时候。

娃娃抱着倦累了的弟弟,爬到堆积在一旁的柴堆上去。看怀中的小弟弟,轻轻的随意唱着不太明确的山歌,把弟弟催眠起来,快要睡去了。

在门前,爹娘与几个人,散乱地坐在长条凳上,相互讨论或传诉听来的新闻。

爹身边有个烟筒,在黄昏中放光。或有时禁不住了,放好烟丝,点燃便吸吐大口大口的烟雾,水在烟筒里被吸得碌碌作响。

想起最近上城里赶圩的事情,爹开口说话了,说:“我看到了,那些女娃儿都上学。”

大家就哄然笑了。

这笑是为表示什么,没有人明确。只是在大家印象中,女娃儿念书是一大怪事,在本地是决无女娃儿上学念书的。可想到城里与乡下的许多不同,未必女娃上学也是坏事,只是这些已有前辈沿传下来的罢。

娃娃可不明白,也不笑。所以爹又说了,他说:

“娃娃,你也上学去罢,给咱家取个状元探花什么的回来。”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娃娃为人乖巧,知道大家哄笑的意味所在,感觉上觉得一定不是好事,这是不利己的一件事情,便接口说:

“爹,我不要上学。”

“人家城里都上了,你不上可不行。”

“我就不。”

众人本知道上学的不好,有意取笑她,便异口同声说:“娃娃,你爹说的不赖,你是非上学念书不行的。”

娃娃急得无话可说了,“念书就念书,我不怕人笑。”其实女娃上学有什么坏处,娃娃全然不知道,众人也不完全知道。

女娃儿念书的事,在本地的确永远是怪事和不可思议的。不说供钱供粮以后长大读成书了飞走,就是现下也缺少一个人力,再说女娃往后长大了在家坐孩子、做活,念书对这些是全无用处的,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合算,所以谁也不会做这种亏自己的事。因此每每偶有人提到女娃儿上学的事,便能使一寨人都可以说几天的笑话。

爹是本寨精明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娃儿上学在城里的情形,所以说笑话要娃娃也上学。一边听到这些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边还有那被说的娃娃感觉一种惶恐,说这些话的不为无意义了。

女娃儿上学是这样一种情形:白天正经事不做,只知念书、唱歌打球,到很晚才入睡。男女在一处上课……这还了得,人们时常这样想,念那些无用的闲书能当做吃?

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稀奇古怪,和种田人不同,有的简直让人难以想到想下去。这时听到爹的一番说明,在一旁听着的娃娃忽然心中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以为倘若自己真的念书,也不尽然全象自己原先所想的是大坏事。不管怎样,女娃儿念书并不可怕,这一点现下给娃娃初次体会到了。

因为听爹说起了女娃儿念书是怎么回事,娃娃到后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

“爹,或许有一天,你带我到城里去看看女娃儿上学么么?”

“你去?她们捉你一同上课。”

“我不怕。”

“她们要你打球唱歌念书和男娃在一处你也不怕?”

“她们能做、她们不怕,我也能也不怕。”

“她们念了书,日后到极远极远的城里去,不得回家,不见爹娘,你不怕?”

娃娃肯定地回答说:“也不怕。”

却在这时候,娃娃手上所抱的弟弟,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醒过来。娃娃于是用大人的声势,半哄半吓的说:

“弟弟,弟弟,不许哭,再哭可把你当女娃儿送上学念去啦!”

弟弟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到各处走走。娃娃抱起弟弟离开了众人,众人这时又说到另外的话题上了。

娃娃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娃儿念书的印象,做梦也就常常梦到城里的学校,且梦到和那儿的女娃儿一起玩闹唱歌……一切都象那么的真实。

风里雨里又三个年头过去了。

所有的日子象走路一样平淡无奇地过,而人们的付出,在秋日是有所得的时候了。娃娃的一家,因为经过许多劳作,地里的稻谷随节季的到来,黄黄一片,熟了。

娃娃的秋天,一面照料弟弟,一面在家里晒着刚收来的谷子。偶尔也不到田坎上去或者送水送饭什么的。又带弟弟在一边玩。娃娃在田边站定,捡几片地上大红大黄的树叶制缝小帽给弟弟玩。

地头边正有一株野生的李树,到得现在还没落完,红红的个儿吃起来却酸得叫人翻胃。也正如此才使果儿躺在树上留到现在。弟弟正在李树底下打李果。小小竹竿打在李树上,红红的李果落地。

“弟弟,莫打了,李里吃不得,酸坏你的牙。”

虽听到这样喊,还不歇手。似乎一心只想要李果,不听话。娃娃于是又警告她那小弟弟:

“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到里边的虫儿,当心虫到肚里咬你。”

弟弟这时才听话,兜了大堆李果向娃娃身边走来,请娃娃吃李果。

“姐姐吃,这是又红又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却空闲不得,手中的树叶帽正做到关紧处,还正要人帮忙。

“我喂你,把嘴张开。”弟弟说。

娃娃听他的话做事。弟弟做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不敢吃李子,又吐了出来,却叫弟弟放下捡来的李果,帮忙在一旁把树叶递过来,她好缝制。

弟弟照她吩咐做了,可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含糊的歌。孩子这情形,欢喜时就想不能安静。

“弟弟,你唱的什么歌?”

“我跟人在学校里学哩!”女娃儿是不念书的,娃娃根本就没到这本寨的学校。

“好好唱一个给我听。”

弟弟于是帮忙递树叶,一面就唱下去。歌中意义全不明白,调儿也时常运调。唱完了就问娃娃好不好。娃娃说好,并说往后要弟弟时常到学校里听来给她唱。

“人说学校有好多歌,我上学再教我哩!”

听弟弟说上学校学唱歌,娃娃说:

“弟弟,弟弟,你多唱几个好听的歌让我听听来着。”

那弟弟,从小跟娃娃长大,人很亲近。知道娃娃要听歌,就又唱一个起来,自己却不明白什么意思,到中间突然顿了下来,说:“还不学好。”把歌听过后,娃娃装成听懂的神气,用生气的样子,对弟弟说:

“弟弟,这样不行,人要学可得学好,不能轻易含糊。”

弟弟分辨说:“我不含糊,我还小哩!”

“我明白,可不从小学好,往后上学念书那还了得?”

弟弟难得多说话,歌已唱过了,只有不用唱,怕她回头不跟自己玩,就把话支吾开,扯到“城里女娃儿念书”的事来。弟弟问她,仍可不可怕往后使她去念书。

若不是弟弟说及,娃娃几乎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念书的事,她问弟弟自己女娃儿念书去不让人笑话么?

弟弟一面把李果一个个丢开,告诉她到学校里听来的事儿。说学校教唱歌的时候,他正在一旁,就有个老师叫他一道去唱,又说老师叹息不有女娃儿念书等等。这些话弟弟说得不尽分明,却是把娃娃听得乐坏了,因为她实在还不听到过这方面的事情。

弟弟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娃娃带着歆羡口气说:“弟弟,日后上学了,可把新鲜事儿说给我。”

弟弟就说:“你不如自个去听去看。”

“我去不行,人家会笑话我的。”

“人说城里女娃也可到学校念书去哩!”

娃娃还不大敢肯定这些事,只是憨憨而笑。

也不知吹过下过几阵风几阵雨,到娃娃十一岁时,一家人中都说娃娃长大了。喝冷水,吃喝粗饭淡汤,一年到头无病,倒是长得飞快。

人是长得飞快,心却仍是迷迷糊糊的一颗小心灵。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洗衣、洗碗、挑水、扫地、照料弟弟以外,上山找猪菜等事情也要做。凡事都学,学学就会。

弟弟欢喜娃娃,便象娃娃的影子一般,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弟弟总跟在身边。弟弟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年长,不敢多事。他们俩实在相处不错。

人们的进步,仍不能少去“女娃儿念书”的那一类笑话上。常听到这些话的娃娃,暗暗心下说女娃儿上学不是坏事不可笑。所以偶尔就真的梦到自己念书去了。也因为弟弟真的到学校念书去了,时常听到看到关于学校的情况与那些弟弟带回家的书。娃娃有时竟梦得十分真切,身临其境似的。

上山打柴,带弟弟到山上去是常有的事。

小孩儿知事,把学校的事儿给娃娃说了,又给她唱歌。一开腔唱歌,就把山里的幽静驱去,或那声音给风吹落到林中各处。若我去念书,便也能唱,娃娃这样想。

学校对娃娃有了一种吸引,她心下明白。可想到真实的风气常常就觉惶恐不安。但弟弟也长大,劳动力稍有,手脚勤快,又是会玩会说的,所以一面使娃娃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让欢乐把娃娃身上的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是树林,山上正是一个寂静的好去处。

见了娃娃,小孩儿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娃娃为他缝制树叶帽子、做竹哨子玩。娃娃就支他去找来材料,坐在山坡上一面给弟弟做,一面听弟弟在学校所学的歌。这样日子渐久,弟弟成了娃娃的老师,娃娃不知不觉也能读书认字起来。

那时节她不仅跟弟弟学认字念书,能把弟弟带回家的书本本儿也学会。她心里着迷,有时边学边给弟弟缝制树叶帽子,却把用来缝树叶的草梗刺到弟弟手指上。娃娃赶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到女娃儿念书的笑话,才仿佛明白自己做了不太好的一个糊涂事。

到后来,娃娃捏着自己那条垂过肩头的辫子,想到城里了,她说:

“弟弟,我要到城里去,你说好么?”

“那不行,到城里去做什么?”

“我要去念书。”

“在城里无依无靠,你能去到么?”

“可我不能呆在家,城里女娃儿念书才不被人笑话。”

“你想逃到城里去,那不成,人生面不熟,可不能随便!”

娃娃不再作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娃娃自别处从丛中担柴回家,弟弟坐在草地上见她眼睛红红的,心下纳罕。看了一会,问娃娃:

“姐姐,为甚么哭了?”

“不为甚么,灰尘落到眼窝里啦!”

“我帮你吹吹吧!”

“不要吹。”

娃娃泪眼婆娑转了一下,勉强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刚才说过的事不许告爹娘,若告爹娘,我可要生气,不与你玩!”到后这事情爹娘当真无人知道。

娃娃仍然是往日的娃娃,仍然做家里的杂事,仍然偷偷跟弟弟学念书,尽做到城里念书的梦。

可每日同弟弟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若真要念书,可非到城里不行。无意中,她每日多了一些惆怅郁闷起来,城里才有女娃儿念书的诱惑力越来越大。

有一日,听说寨里有人要到城里去赶圩。听了这个讯息的娃娃,睁眼做过了一阵梦,愣愣的对面前大山峦痴了半天。

娃娃想逃进城里。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人进城,即使到城里讨饭也行。但动身跟人到了半路,就给爹娘发觉了,捉了回来。这种逃走的打算照寨子里人来说,不是一件小事,于是在楼上把娃娃关了起来,饿饭。

爹娘追究这逃走的根源,觉得这可是让人笑话一辈子的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件新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被禁困着的娃娃,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纪小,无可奈何。

娘和弟弟来看过娃娃一回。弟弟说:“姐姐你别走,我教你念书罢,你走我可不有人跟着玩了……”娃娃心若刀割一般,拉着娘的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娘摇了一回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想到了念书不成,不能再同弟弟在一处,不能姐弟有笑有说过日子了,娃娃可伤心啦!

娃娃给关了四天,饿了四天。到了这日半夜里,娃娃迷迷糊糊的如置身在梦中,接着是见到先前的爹走过来了;又见自己躺在一处绿草鲜花中,到后又见天空一轮太阳缓缓走来,是绿太阳!娃娃惊叹不已,于是拔腿就追,追呵追!不觉追到一处高高的山涯上,绿太阳却往天上飞去,娃娃迈出脚步要追去,但只觉身子一沉,就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第二天,人发现娃娃死在楼上时,肚子是干瘪瘪的……

有人说,娃娃是给饿死的。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四初稿,十五复稿

于北京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