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的魅力:基于古典诗词曲之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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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词的风格与流派(2)

在这方面,吴世昌先生提出一个观点,值得我们思考和重视。他曾在《文史知识》(1983年第9期)上发表文章,认为“北宋没有豪放词派”。他说苏轼三百四十多首词,专写女性美的不下五十多首,咏物词有三十多首,至少有一半没有“一洗绮罗香泽之态”(胡寅)。在《有关苏词的若干问题》(《文学遗产》1983年第2期)一文中,吴先生又进一步指出:“即使把苏词中的‘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一类作品算作‘豪放词’,我们至多也只能说,北宋有几首豪放词,怎么能说有一个‘豪放派’?”他的见解得到了一些学者的赞许,但也有人不同意他的看法,这个问题至今仍有争论。但有一种趋向,就是不少研究者已对“两分法”的客观性、合理性提出了疑问。

三、豪放、婉约能不能概括宋词的风格与流派

人们在言及宋词及其流派时,一般都采用“二分法”,即把宋词分为“豪放”和“婉约”二派。这种分法原始于明人张,他在《诗余图谱》中说:“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

严格说来,张这里讲的还是艺术风格,后来清人王士祯发挥了他的观点,称其为二派(见《花草蒙拾》)。解放后的一些文学史论著和宋词选注本也大都采用这个说法。那么,这种“二分法”究竟合理不合理呢?

我的意见认为,把宋词分为“豪放”与“婉约”两派,有它方便的地方,也有其缺陷。

说它方便,是就作家的主要倾向和基本风格而言,用“两分法”有助于我们从总体上把握词家的风格特征。

说它有缺陷,是因为“豪放”和“婉约”二派包括不了所有宋代词人,即便“两派”中的重要词家,也不能仅以豪放和婉约来说明其艺术特色。例如,苏轼词,前人尝谓有“天风海雨”之势(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他的“大江东去”词当由“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来歌唱(俞文豹《吹剑续录》),从此可见它的“豪放”。但同是一个苏轼,却又写出了“十年生死两茫茫”(《江城子》)、“似花还似非花”(《水龙吟》)那样具有婉约派情致的词作。辛弃疾亦如此,不是纯之又纯的豪放派,他的名篇《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等,就是那种“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冯煦《东坡乐府序》),刚柔结合,豪放与婉约兼长的作品。

而分别被张、王士祯称为“婉约”词人之首的秦观和李清照却也写有风格或苍凉、或豪迈的词作,如秦观的《满庭芳》(红蓼花繁)、李清照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等。且看李清照《渔家傲》原词: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中将现实生活中的苦闷、梦境中的自由驰骋和浪漫主义的想象三者交融在一起。黄苏《蓼园词选》说:此词“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认为是李清照前期词中风格较为豪放的一首。

至于姜夔的词,以“硬笔”写“柔情”,将江西诗风与晚唐风味融为一体,化为词境,具有清空、骚雅、清劲等特点。这样的词风,用通常的“豪放”或“婉约”就更无法概括了。

由此看来,豪放、婉约可以大致划分词的风格与流派,但不能完全概括词的风格与流派。对于具体作家、作品的分析评价,我们应当从客观实际出发,不能为“两分法”的成说所束缚。清人陈廷焯析唐宋词为十四体(见《白雨斋词话》),今人詹安泰分宋词为八派:一、真率明朗,以柳永为代表;二、高旷清雄,以苏轼为代表;三、婉约清新,以秦观、李清照为代表;四、奇艳俊秀,以张先、贺铸为代表;五、典丽精工,以周邦彦为代表;六、豪放奔放,以辛弃疾为代表;七、骚雅清劲,以姜夔为代表;八、密丽险涩,以吴文英为代表。(见《宋词散论》)这些见解都是值得充分重视的。

四、从“疏”与“密”的角度看唐宋词风格与流派的发展演变过程

在词史上,除了以豪放、婉约分派之外,还有以空、实、疏、密来谈词的风格与流派的。如晚清词人朱祖谋在评周邦彦《清真词》时就说过:

两宋词人约可分为疏、密两派,清真介在疏、密之间,与东坡(苏轼)、梦窗(吴文英)分鼎三足。

但新中国成立以来用疏、密来研究词的风格、流派的文章极为少见。其实,这是一个很值得重视的问题。从词的文学的发展来看,用疏、密分派更能说明问题,更能反映词的风格流派的演变情况。

对于“疏”、“密”的概念,大致可以从两个方面来作比较:一是组织词藻的秾丽与清淡,前者为“密”,而后者为“疏”;二是抒情的“隐”和“显”,前者为“密”,而后者为“疏”。一般来说,疏、密相间的作品多一些。

让我们从“花间”词说起。温庭筠的词着色浓艳,抒情内在,较难把握。如《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词写一个富贵华丽的妇人晨起梳妆打扮的情态,但写得很含蓄,并不明言主人公的心理,却通过她懒起、照镜、着衣等等举动,曲笔绘出。再就辞藻看,也很浓丽。所以这首词是“密”,是浓妆。

而韦庄的词则语言清疏,抒情线索比较明显。如《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词的上下片一般都自成段落,而这首词起写入梦,结写梦醒,中间几句都写梦中所见景象,一气连成,没有过片痕迹。但是,全词的抒情线索十分清楚,尤其是末尾两句说得太明白了:“觉来知是梦,不胜悲。”清代词论家周济曾以美女作比,说“飞卿(温庭筠),严妆也;端己(韦庄),淡妆也”(《介存斋论词杂著》),这是不错的,也是颇为形象的。

至如南唐冯延巳的词,则为疏、密相间,在词中创造了一种“深美闳约”的艺术境界与“和泪试严妆”的新风格,对北宋词人影响很大。王国维说他的词“开北宋一代风气”,似不无道理。

李煜是南唐后主,就词的数量而言,比之温庭筠、韦庄以及冯延巳词,皆为短少,但他在词史上的地位是值得重视的。他的词,就基本风格而言,属于“疏”,如“粗服乱发”的美妇人,“自然而工”。此以其名作《虞美人》为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是李煜被俘到汴京后所作。词中直抒亡国之痛,一字一泪,如泣如诉,读来十分感人。无怪乎王国维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词至北宋,多密、多实、多重。欧阳修的词为疏密相间,冯煦说他“疏隽开子瞻(苏轼),深婉开少游(秦观)”(《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如他有一首写离情的《踏莎行》,词是这样写的: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首词把离情写得十分缠绵婉曲,但没有脂粉气,感情比较真挚,格调比较清丽、健康,自属疏密相间词中的上品。

苏轼有“疏”的词作,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但从抒情线索来看,也不能算是纯“疏”之作。

秦观、柳永、周邦彦等人,所作密或疏密相间者为多数。尤其是被朱祖谋称为“介在疏密之间”的周邦彦,其词密多于疏,但密中见疏,疏中带密,结合得非常好,如《拜星月慢》(夜色催更)就是疏密相间、虚实结合的好词。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此词曰:“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阙,几疑是赋也。换头再为加倍跌宕之,他人万万无此力量。”这是就章法的特点而说的。龙榆生以为清真词之高者,几乎全是以健笔写柔情,也举《拜星月慢》等词为例。

到了南宋,不但有豪放、婉约两派之分,而且形成了清空和质实的两派。如姜夔、张炎主张“清空”,是“疏”;吴文英、周密等讲求“质实”,是“密”。前者有张炎《词源》,后者有沈义父《乐府指迷》为理论根据。以具体作品为例,如姜夔的《长亭怨慢》(渐吹尽、枝头香絮),前人说它“浑灏流转,夺胎稼轩”,这种“流转”之感,就是由一种空灵的章法结构所带来的。缪钺先生也说姜夔能“屏除秾丽,着笔淡雅”(唐圭璋等撰:《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751页)。姜夔还有两首咏梅的名作《暗香》、《疏影》,在遣词用语上也趋向于清淡。

吴文英的“密”,主要表现在抒情的“深曲”上,如他的《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词便是一个十分突出的例子。全词共二百四十字,分四段,是词中最长的调子,且组织之细、词藻之美,似乎也是前所未有的。不仅长调如此,他的小令也以秾丽绵密而别具一格。且看一首《浣溪沙》: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这是一首怀人感梦之词,但写得迷离恍惚,委婉曲折,须反复吟味方能把握其感情的脉络线索。有人说它是“朦胧词”,可与李商隐的“朦胧诗”相媲美,这是颇为恰当的。当然,吴文英的词,也有写得比较“疏”的,如文研所《唐宋词选》所选的那两首:《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唐多令》(何处合成愁),正好显出梦窗词中“疏”的一面。

这种“疏”和“密”的演变过程不仅贯穿于唐、宋词,而且一直延伸到元、明、清词,尤其是清代:清初浙西派,可以说是继南宋姜、张清空派的余绪;继之者为常州派,是继宋代周、吴缜密、质实的余绪而更有发展,余波且及晚清。

由此可见,用疏和密来划分词派,比以豪放、婉约分派更全面,更符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