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初中毕业在家其实过得很舒服。
家里就那几亩地,母亲和两个哥哥绰绰有余了,父亲是个会享福的人,他才不管那些田地里的事情呢!他的活动主要就是捧着茶壶在庄子上转悠,没事和几个稍微有点体面的妇女说一些那方面的笑话,换取一阵阵带笑的追逐打骂。不过这老头在外面野的很,可到家之后整天板着个脸,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很怕他。叶梅才不怕他,一道老叶酒喝多的时候在那儿训话时,她总是使劲地一带房门,不理会他,他拿自己的姑娘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就养着吧!人家把姑娘送出去做保姆,我才不干呢?我还能在自己的姑娘身上榨油!老叶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的,叶梅每天早上起来母亲早饭都做好了,她也就洗两件衣裳,然后中午做一顿饭,晚饭还是母亲做。大量的空闲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打发,那一趟上街的时候,她买了一本《知音》,不仅封面上的明星漂亮,里面的内容也精彩,有的能把她看得怦然心跳。
一本书让她翻了好几遍,后来她又买了几本,间或还在别人跟前借了一些琼瑶的小说看看打发时间。可是看得她很过瘾,也很入迷,那次烧饭的时候,她没有留神,前面的一缕头发还让火给烧了。老娘心疼得要命,总是哭着说老叶:“你这个死人,咱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念书的,你偏偏不让她念,人家说姑娘是酒坛子,她出嫁后,送酒给你,送尿给你喝!”
老叶有时也动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最后还是坚定下来,没有错!从古至今,这个地方就没见过那个女人读什么书,初中毕业可能已经是叶庄的第一个人了,还想怎样啊!
老叶其实和杜书记之间谈过这件事,大队里有个学校,原先是一个祠堂,这个大队里的两百多个孩子就在那儿读书写字,叶梅能不能到学校里代课,不管给多少钱,那也是个老师。老叶暗示性的话说了不少,可杜书记就是不表态,在那儿装傻!老叶知道这是推辞,也就没有坚持了,看样子是力道不够。
女人倒是明白了事情,人家老杜家还有个儿子呢?儿子以后不还是要找媳妇,现在把你姑娘弄进去了,以后人家怎么办?还整天把自己当作个神头。
嘿,这个婆娘,还能说出这番话,真得另眼相看,可也不至于吧!这回,老叶没有指责女人,老叶就相信聪明人,不愧为自己的女人,有点意思。
八十年代中期,山村里的泥土开始松动起来,总觉得土地的下面有着很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生命在孕育,在生长,在突破。安静的四季风一如既往地扫着人们的面庞,可是吹到人们的脸上感觉却不太一样,多了一丝热度,多了一丝泥土的芬芳。
叶梅终于剪掉了辩子,出门的时候只是和母亲说要剪个运动头,可是她心里想的却是烫个大波浪。那条黑黝黝的辩子应该陪了她整整十八年了,剃头的女的非常想留下辫子,叶梅多精!母亲招呼她,辫子要带回家,那条辫子值好几十块钱的,这个钱怎么能让剃头匠赚呢?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乱动的,自己剪掉是为了好看,而把辫子留下,那是因为那是自己的东西。
一甩手递给剃头匠五块钱之后,叶梅收拾着自己的辫子准备回家。刚才在烫头发的时候,她已经瞅了自己很多次,但是左动右动看得好像还是不够仔细,回家之后只有一个小镜子,看见头就看不见身子,所以还得再看一遍。
镜子里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圆盘似的脸占据了镜子的显要位置,黑豆似的双眼忽闪忽闪的,脸不够白,但是很干净,另外略带着一丝微红,鼻子在脸上轻轻地划出一道弧线,而嘴巴又好像在这条弧线的底部作了一个显眼的标记,顶上是一个大波浪,弯弯曲曲地包围着这张俏皮的圆脸,水红色的短袖衬衫系在白色的长裤里,下面是一双白色的凉鞋。叶梅看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红晕又多了一层,她对自己还算满意,觉得烫个头发更洋气了,各个部件也都很协调。可又总觉得缺点什么,可能是肤色吧!那电视上的女的怎么就那么白呢?尤其是那个日本叫什么百惠的,人家是怎么长的。
人家是化妆的,这点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没有化妆而已,再说人家原本和自己就不是一路人,比个什么。想到这儿,她匆匆出门,一脚蹬开了自行车的支架,轻盈地骑车而去。
她没有想到,回家之后,她面临的是一场战争,战争的双方是自己和父亲,战争的时候她非常孤立,两个哥哥一言不发,母亲也跟着后面帮腔。
老叶也就是叶朝举猛一抬头,看到一个人的不人鬼不鬼的丫头之后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再看了一下确认是叶梅了,气得两片嘴唇不停地搓动着,上嘴唇乱糟糟的胡茬有节奏地舞蹈着。终究,他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情绪,姑娘大了,作为父亲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管的。他把脚一剁:“你把你妈喊出来!”
女人从后院里赶到了前屋,双手无意识地摆弄着围裙,一见老叶这阵势,知道可能又要犯脾气了。她跑到大门口,摊开双手把尾随而来的那批小孩全部赶走了,顺便把大门插了起来。
叶朝举见到女人,一副威严:“你看看,你怎么教育的姑娘,这像个什么样子啊!”
女人这才仔细地看了一下姑娘,是和以前不样,说好是剪运动头的,却原来烫了个头发,自己被姑娘骗了,老头子发火是因为这头发。
这头发往姑娘头上这么一搁,是不太一样,洋气了一些,已经不太像农村的姑娘了。按说这烫头发叶梅也不是第一个人,可是,总觉得那是别人的事情,现在出现在自家闺女身上,总是不应该的。自家是什么人?是根本人家,不应该有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虽达不到伤风败俗的级别,还是有点出格的。
女人想到了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叶朝举,结婚前两个人都还不认识。在这个家里男人说什么是什么,自己和别的男人话说得都很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这样才是做女人的根本。现在是要活泛一些,但是自己这样也不是错事啊!自己的女儿是不能出格的!
“丫头啊!你不知道,做姑娘名誉是不能坏的,一旦名誉坏的话,到以后用什么办法都不好收拾得呵!”女人一边叹气一边缓慢地说着。
老叶也说:“梅子啊!你看一个大姑娘家,我们什么事不让你做,就让你呆在家里,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看,你要自行车我帮你买,你要手表我帮你买,你怎么还不知足!一个庄子有几家在家里养闲人啊!老四家的闺女都到别人家当保姆去了,那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这样的事情,我舍不得啊!你要懂得的!”
“我还就想当保姆,你得愿意啊!”叶梅甩了一下头,额头上的卷发略为有点直溜起来。
这丫头犯倔了,得整过来!老叶想,于是发狠了起来:“你得给我剪掉,不剪的话,我就把你的头剪下来!”
叶梅冷笑了一声,没有回话,掉头进了自己的房间,身后是怒气冲天的父亲可怜兮兮的母亲和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应的两个哥哥。
第二天,叶梅的母亲还准备劝她,让老叶好有个台阶下。叶梅说,两个选择:一是我可以剪掉头发,但是我是不会留一根头发的;第二,自己也可以留点头发,但是必须允许自己出去打工,做保姆也可以,反正就不能在家里困着。
女人向老叶传话,老叶愣住了,这个丫头怎么就这么烈啊!自己看来只能让步了。
女人赞同老叶的转变,又说了一句:“看来,姑娘大了,得注意啊!”
老叶说“要不,就给他找个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