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勇初中毕业了,叶梅也初中毕业了,两人都考上了高中,叶梅的分数比乔勇高一百多。
然而,继续读高中的是乔勇,没有上学的是叶梅。
叶梅家庭条件很好,家里劳动力多,几个哥哥人人干活特别厉害,家里收成好的不得了。看着每年堆起小山般的粮食,父亲很得意,喜欢捧着一个黑茶壶在村转悠了,中午和晚上雷打不动,喝点小酒,微醉的神情使他脸上微红,像是得意的佛陀。叶梅是家里的老姑娘,还就这么一个,按说是应该受到宠爱的,可老叶还就是不让她继续上学。也难怪,哪家的女子上高中啊!丫头只要上厕所能分清个男女就行了,读书的女子那都是祸害。
老叶是有理论基础的。几年前,村子里来了几个女知青,当了学校里的民办老师,都是做老师的人,还是让村里的老皮匠给骗了。老叶怎么都想不明白,漂亮的女知青怎么能和皮匠在一起呢?老皮匠已经四十多了,是老牌的单身汉,一个人就窝在路边的草棚里,人要是进去味道能熏死人。原来老皮匠很殷勤,嘴甜得要命,说话能逗死人。红扑扑的女知青就说找到了爱情,毅然绝然地赖在老皮匠家里不走,那个当了半生光棍的皮匠就戏剧般地娶到了黄花闺女——读过书、当老师的黄花闺女。老叶最终想明白了,就是读书把脑袋读坏了,村头村尾哪个大姑娘会理会老皮匠呢?自家的姑娘初中都毕业了,已经相当危险了,再往后上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自己要对女儿负责任的。
乔勇是男的,男的能考上高中自然是要继续念书的。尽管乔勇是个孤儿,从小到大都是在姑父家生活,他是姑父的半个儿子,他的印象中不知道有爸爸和妈妈只有姑父和姑姑。姑姑对他很好,姑姑是他老乔家的人,对他的好要超过对自己的儿子,姑父是外姓人,乔勇感觉不到姑父的好,这么多年比较陌生,不过乔勇习惯了。
乔勇的父亲据说是前几年被人家打死的,乔勇不知道,乔勇的母亲听说是跑了,乔勇也不知道。别人没有对他说过,他也不好去问,更不敢去问姑父姑姑,于是后来他也就不再关注这件事了。爹妈的事情,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也不是他作为儿子能决定的,没有爹妈的日子,他不还是过来了吗?
乔勇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姑姑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姑姑的高兴,而姑父就像个木头人,没有什么反应。那天晚上,乔勇看到姑姑的房间灯很晚才熄的,他知道姑父和姑母在说话,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在说乔勇的事情,不过,他还是没有听清楚。第二天的情况是,姑姑同意他上高中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可以成为高中生了,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几个和他成天打闹的同学都被刷下来了。不过一个学校里考上高中的倒是有十来个,杜传就是一个,杜传将继续和他在一个学校里上高中,不过阿弥陀佛,最好两人不在一个班,和杜传做同学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杜传没有上高中,杜传明年要去当兵,杜书记有能力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上高中能干什么,就这帮农村孩子还能考上大学,他当书记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家的坟头冒过青烟?顶多几年下来混一张高中文凭,然后做个民办教师或是到大队里当个民兵营长之类的,就是在扔钱的。
杜书记的英明决定让乔勇很高兴,乔勇可以一个人上高中了。让他高兴的事情不仅仅是可以离开杜传,而且还是可以离开家,离开姑姑,最主要是离开姑父那张不冷不热的脸。
那个九月,火辣辣的太阳照得整个乔庄都是一片火黄色:土地是黄色的,天空是黄色的,树叶也是黄色的,乔勇的脸也是黄色的,只有那件海魂衫在这个色彩中很别扭。他当然没有精力去考虑这些,他的精力是全力管好自己口袋里的五十块钱,那是他的学费和伙食费,这要是弄丢了,他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去县城他不是第一次,县城的高中他也曾经路过,姑父和姑姑都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去送,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一个人上个街还能怕什么?姑姑听从了姑父的意见。
漫长的乡间土路上,一个拉得很长的身影在匆匆前行,背影中间多了一个突出的形状,那是腰间的被絮。乔勇垂着头往前赶,似乎只能看到自己脚下的解放鞋和黄军裤,他的脑海里忽然想到了一个电影,就是那个谈恋爱的电影——《人生》,自己什么有点像高家林?有点,可又不太像,人家高中毕业了,我这还没有上高中呢?人家出去的时候,后面还跟着美丽的刘巧珍呢?我只有自己的影子啊!
叶庄的路上,叶梅百无聊赖地在溜达。她知道今天又是开学的日子,往年这个时候,她也会背着书包兴奋地往学校里赶,然后就和几个关系挺好的女生在一起打打闹闹,以好奇地心情去揣测即将到来的老师是个什么样子的:男的、女的、老头、还是年轻人?可现在这些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与她有关系的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们对她今后的安置。她忽然发现,离开学校之后,她不仅与学校而且与这个家之间的联系都已经很少了,她今后的日子只有一个事情,就是等待!等待最后离开家的那一天,然后非常虚伪地表现出自己的不舍。
自己也十七岁了,离嫁人也就两三年了,那时,自己也就与这个家庭没有多大联系了。
她远远地看见了像乞丐一样狼狈前行的乔勇,她知道乔勇是上高中去的。
这家人也真是,都上高中了,怎么着也该置一套好的行头,怎么着也该有人去送送啊!孤儿的命就是苦啊!
乔勇是一个不错的青年,在学校里读书,成绩不好也不坏,也不喜欢出风头,就是话有点多,喜欢一个人在那儿叽里咕噜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但是人算是正派的,很少和女同学搭讪,那个老师喜欢和女同学套近乎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乔勇的鄙视,其他男孩子是做不到的,总是想着怎样和老师套近乎。乔勇虽然经常和她一道放学,可他们俩总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连她自己都很放心,她始终知道后面还有个人的,那次下大雨,要不是他,自己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叶梅想到这些,有点恍惚,那条山河堤她已经去的很少了,不知道那河堤下的杂草是否依然壮硕,她伸出的手还会不会迎到那份久违的温暖。
乔勇就走在那条狭长的土路上,距离自己很近很近,自己想上去看一下他,又觉得有点不太合适,再说,见到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祝福的话、羡慕的话?有什么可祝福和羡慕的呢?自己分比他高,自己的家庭比他好,他应该羡慕自己才对!可他上了自己没有上,原因仅仅因为自己是女孩,这根本就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
太阳也顺便把叶梅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叶梅缓缓地向自己的家里移动。
乔勇瞥到了远处的身影,他知道那是叶梅,这个叶梅已经不是自己上学时的叶梅,那是的叶梅总是在自己的前头,距离是固定的,这个叶梅已经在自己的侧方,而且距离会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