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就在前期的暴风骤雨和后期的风平浪静中过去了。
王老师现在也不怎么用那种撕心裂肺的说教来对付这帮孩子,更多的是遇到事情的时候淡淡地劝说一下,大概有悉听尊便的意思。看起来他的热情被耗去了不少,失望频添了许多,他还多了一句口头禅,叫做:不抱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在王老师失去希望的时候,这帮学生却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帮他考了个全年级第一名,一些老同志非要他介绍经验,他却不知道自己这短暂的成功究竟从何而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地懂教育,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懂这帮孩子?
主任问他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如何续写辉煌?他结结巴巴地说继续维持,他说自己很有可能做维持会长更适合一些。
乔勇的成绩在班上已经摆不上去了,摆不上去的还有他们那一屋的六个人,他们的成绩现在连吴新和常志都不如,他们就在自己不经意之间发现很多时候他们做的事情与学习并没有关系。要命的是张峰还吹牛皮说,他要给这哥六个一人拽一个女朋友来!
张峰在寝室里开始盘算着自己的进攻对象。张锋说过,女人不是谈来的,那是抢来的,甚至是打来的,你老实巴交地到女孩子面前说你跟我好,人家除非是花痴,否则怎么会答应?所以得进攻、进攻、再进攻!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可是五十人的班上拢共只有七个女的,长得最好的那个是一个公社书记家的女儿,还有一个是学校老师的女儿,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从县里其他公社里来的女孩子,而且大部分都把书抱得很死,似乎他们的世界里除了书本以外其余的都是空气。张锋算好了:“咱们六个一人一个,剩下那个公社书记的女儿不管他,让她娘的以后嫁给县长吧,就是给我们,我们也侍弄不好,如果县长不要的话,哈哈!那就让她当寡妇,就像那个什么小白菜一样,到时候眼镜也戴不成,裙子也穿不了,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嘿嘿!”张峰吃不到葡萄老想着葡萄是怎样烂的!”乔勇当然不喜欢张峰这样,不管怎么说都是同学,你想谈恋爱那是你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犯不着和井水不犯河水的女同学较劲!
张峰好奇地看着乔勇:“真有趣啊,女同学?女同学怎么啦!她们以后就不和别人睡觉?和别人睡觉为什么不能和我睡觉?以后睡为什么现在不能睡,我好像有点等不及了!你就是假正经!我看你长没有长家伙!”说完,他笑嘻嘻地来到乔勇面前要扯乔勇的裤子,乔勇把脸一黑:“你别这样,再这样我就翻脸了!”摔门而去,张峰一脸狐疑:“不至于吧!开个玩笑,还真翻脸,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啊,怎么能这样?”
乔勇心情异常低落地来到了后面的操场上,朦胧的月影均匀地铺洒在操场上,远处的山峦隐隐约约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空旷的操场上除了袭人的凉风之外再不见一个人影,他下意识地把衣领竖了起来,望脖颈上使劲地裹了一下。
他从空气中吮吸到一股油菜的花香,他也清楚这完全是一种幻觉,十月份的季节里是没有油菜的,油菜花只是他内心深处的记忆,这个记忆会因为每年的五月而滋生,然后便永远楔入他的脑海里,附带的还有水平如镜的水田,齐齐整整的田埂,在夕阳余晖相伴下蹒跚的老牛,姑姑在家里忙前忙后,姑父怡然自得地喝着小酒,庄上的孩子们在肆意地嬉闹……他想着想着,感觉到眼帘里的湿润,他想自己可能想家了。
家就在西边的那个庄子上,他坐车半天都可以回去,可回去能干什么呢?给他们怎样的交代,交代自己成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和同学们打过几次架,告诉他们现在他们六个人在学校里成了风云人物,告诉他们现在这拨孩子成天想着找个什么样的丫头?再说无故回去一趟还要花十来块钱,自己上次罚完款之后,还是张峰他们几个接济自己才对付了剩下的几个月的,而后来才知道,就那个钱还是张峰伙同李庆他们找吴新要回来的,据李庆说吴新当时反应很快,乖乖地交出来的,否则,依张峰的脾气,吴新没准还是躲不了一顿打的。可自己好像又有点难逃其咎。
张峰还说过,我要让吴新见到我都得绕道走,非要让他见到我腿都弹!估计所言不虚。
乔勇不想惹事,就想上个大学,改变一下生活,可他发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有如此之大,被动总是压制着主动,并直接决定着自己的未来。
打架不是他主动的,后来检讨更不是自己愿意的,和张峰称兄道弟是大家一道起哄的,甚至没有影子的什么谈恋爱这回事,他连和女同学话逗没有说过,可大家就这么认为,他还没有机会辩解,于是他就是大家心目中的那个乔勇了。
他想问老师题目,老师笑笑:“做不出来就算了,当个书呆子没有用的!”他作业没有做完,课代表也不催他,他去问,课代表好奇地说:“你还要交作业!”倒是运动会的时候,王老师特意地找到他们六个,让他们无论如何为班级挣点荣誉,他们也挣得了荣誉,其他同学又说:“这事就应该是他们干!养兵前日、用兵一时!”
他们是特定的一群人,从高二开始。
张峰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大家都凑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张锋详细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打饭的时候,他端着一个瓷缸饭菜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辛老师女儿的跟前,一本正经地要约她晚上到校门口的马路上聊聊。食堂里当时有很多人,在他身边的李庆一下子“嗷”了起来,其余的同学也跟着起哄,口哨声塞满了食堂,那女孩一下不知所措,扭头就走了,张锋还在后面一副懒洋洋地样子:“不行就拉倒吧!干吗不理人呢?”。可就在他一瓷缸饭没有吃完的时候,复读班的几个学长站在他面前,其中有一个就是女孩的哥哥,他一把揪住张峰的衣领,食指戳到了张峰的脸上,怒气冲冲地说:“你给我放规矩点,再骚扰我妹,我就废了你,我看你长了几个脑袋!”张锋哪在乎这个:“我数三下,你要是不放手,我就动手了!”然后还正儿八经地数了起来:“一、二……”,还没有到三的时候,一瓷缸就砸到他的头上,随后四五个瓷缸雨点般地砸了下来,张锋一边躲着,一面还击,好容易砸到了其中的一个,但最终还是好汉难敌四手,在他们觉得揍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带着一头的血包赶回了寝室。
李庆招呼着大家报仇,张锋说:“你当时就应该回来喊人!”李庆说:“我当时都吓傻了,根本反应不过来的!”冯志军和梅华以及花会喜都激动起来:“还有人敢在我们头上动土,走!”他们弯下腰紧紧鞋带,准备战斗。
乔勇真不想去了,这叫什么事,你就是想找人谈恋爱,也应该注意一下场合,这叫人家怎么适应?张锋说:“你要去就去,不去拉倒,我不想听你教训!”
乔勇不去是不行的了,那就是不讲义气,那就是得罪了这一批,于是慢腾腾地跟在了后面。王志远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把他们带进了办公室。校长在,辛老师也在。
王老师在校长面前唯唯诺诺,辛老师胡子都翘上了天,手抖个不停。
校长问张峰:“你们还想干什么?你们还有一点学生的样子吗?张峰你是头,祸是你闯的,我告诉你,这件事如果到此为止的话,我还让你把高中上完,而且你必须向辛老师道歉,否则给我滚蛋,走得越远越好!”
张峰说:“你不要搞错,是他儿子先动的手,老师的儿子就可以打人啊!”
辛老师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个小流氓,该打!”校长向他挥挥手,意思是叫他先压压火。
校长说:“你没有错吗?一点都没有吗?你尊重过她吗?你尊重过你的老师吗?王老师,辛老师甚至还有我!就说我吧!我是校长,也是一个长者,我不奢望你的敬重,可是我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一个人、哪怕算是你的邻居、甚至是一个陌生人我都有权力要求得到你的尊重。你是我们的学生,我会关注你的以后,直到永远,不管你信不信。职业的信念告诫我我热切地希望你们每一个人以后能过的好,能有所作为,能对社会有用。可是怎样才叫走进社会,交流是唯一的途径,尊重对方是交流的基本前提,你连起码的尊重都不能给予别人,别人会和你敞开心扉吗?人与人的距离就是人心与人心的距离,他们的距离不止是隔层肚皮那么近,拉近他们最好的方式是真诚地交流,可是撇开了起码的尊重,你就会被别人摈弃,渐而被社会摈弃,什么叫边缘人?什么叫多余人?到那时候,你就是!再说,因为年轻,因为侥幸的实例使得你可能已经在相信暴力了,可是你一双拳头能打遍天下吗?”
魏校长顿了一顿:“路虽然有很多条,可那是对所有人说的,对于具体的每一个人来说,他也只有一条——就是脚底下的那条,那条路当然会很长,可是他又很短,短到就是你把脚落地的那一刻,因为没有回头路!”
张锋安静了许多,脚也不再抖了,头低了下来,他也许未必能全部听得懂,也未必完全被校长说服。可是不知怎地,他还是有点在意校长,可能是校长接触的时间少一些,也可能是因为校长的官更大一些,当然最大的可能是魏校长打动了他。
魏校长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继续教育下去。
张锋忽然向校长、辛老师、王老师分别鞠了一个躬,连说了三声:“对不起”,然后问了一句“我可以回去了吗?”校长在这儿,王志远不敢表态,校长点头同意了。
张锋在前,乔勇等五个人在后,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那一趟回寝室的路显得比平时长了许多。
张锋想把每个人拽一个女朋友的计划彻底灰飞烟灭,寝室里进入了持久的平静。
高中两年快要结束了,高考就要到了,看着其余不少人还在正儿八经地复习,乔勇也进入了复习的状态。可是由于基础原本就不好,中途又几乎脱节了一段时间,乔勇不认识课本,课本也不认识乔勇了。
乔勇拼了最后的一个月,三更灯火五更鸡,连躲到厕所里看书的事情他都干过,但是有志者并非事竟成,毕竟独木桥太挤了。
等到分数出来的时候,六个人又聚到了一起,乔勇离大专线都差一百多分,另外哥几个差不多,只有花会喜差的最少,离大专线只差十五分。乔勇不可能再复读了,而花会喜和梅华都准备继续复读,张锋主意未定,说听父母的,开学再说。
让他们诧异的是吴新居然考上了,而且还是本科。张锋说这小子可能是让我打清醒了,大家回头一想,还真是,就从吴新搬出寝室之后,吴新在学校里还真一点事情都没有惹,纯良了许多。
考不上大学只有回庄,离开的那天,大家说在中午在一起喝点酒,钱谁出都行,不够的话就凑份子,这是解散酒。
冯志军说,咱们要走了还是再转一圈吧!
这个校园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是太熟悉了,他们闭着眼都知道哪儿是哪儿,可是这儿又将会从熟悉再回到到陌生,而且这个过程应该从今天开始算起。他没有办法不再仔细瞅一瞅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乔勇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教学楼好像矮了许多,道路也好像窄了许多,操场也小了许多,起初的雄伟、靓丽、清新因为太过熟悉而渺小了起来,不过树木长高了,草地更茂密了,鸟儿的鸣叫声更加青脆了,池塘里的水面更加柔和了。
那个篮球场,他曾经狠命地跳起来抓住了篮圈,让大家对他的弹跳力大为惊讶,其实大家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平时已经把篮圈抓得往下倾斜了,那上面的砖块不知留下了他多少的汗水;那个食堂,他在那里呆过了所有的一日三餐,早上稀饭、中午和晚上干饭,一开始全部吃的是小菜,到了后来基本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以后他连个结伙干事的人都没有了;拐角的是女生宿舍,那儿是最神秘的地方,他们在一边上就这么遥望着两年;还有那个看门的老头,跟前永远放着一盘象棋,见谁逮谁,非要和别人下,起初都是他赢,后来总是他输,他还挺会为自己开脱说你们进步就对了,我再进步还不成了老精怪,老头放得真开;还有……
花会喜和梅华没有多少心思溜达,他们的下学期还要在这儿战斗,他们吵着要快点进饭店,好好撮一顿。
工农饭店里今天生意还真不错,乔勇他们找了拐角的一张桌子,点了几个菜和两瓶粮食酒,大家兀自地喝着;对于几个壮小伙来说,两瓶酒两口就喝了,于是又添了两瓶,花会喜的脸上开始红了,喘气的声音粗了许多,梅华掏出了一盒烟——还是带过滤嘴的,他一人发了一支,还用一个精致的打火机挨个给大家点上了。张锋以前就抽,乔勇偶尔抽两支他们散的,不过一开始他感觉很呛口,但是几次下来,他也不太反感那种感觉,尤其是现在,在几两白酒的刺激下,他感觉浑身血脉扩张,点一支烟好像刚好能缓冲那种激动。于是,这一桌迅速地被烟雾和放肆的喧嚣掩盖着,波及到整个小饭店。
中间开始有人注视着这一桌了,有几个老人还在轻轻地摇着头,慨叹世风日下,服务员按照他们的要求,跑来转达老人们的讯息,花会喜忽然来劲了:“想安静跑饭店干什么啊?”服务员没趣地回去了。顺着服务员走的方向,乔勇忽然看到了一张在熟悉不过的脸——吴新。就在西边的一个桌子上,吴新和一群人坐在一起,估计是家人,因为乔勇认得吴新的母亲,那个中年妇女不住地拍着吴新的肩膀,一口一个“我家新新”,乔勇好像都闻到了奶水的味道。吴新更是频频举杯,一会儿敬这个,一会儿敬那个,那小子今天可真会装嫩,喝得是红酒,受到的是英雄般的礼遇。
考试这玩意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多那么几分,就多出一个世界!
吴新也看到了他们,和父母招呼了一声说要招呼几个同学,端着一杯红酒过来了,这一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张锋和李庆冷冷地看着他又会玩出什么玩意。
吴新弓下腰,挨个给大家散了一支阿诗玛香烟,他爹是副厂长,家里好烟多的是!大家一点都不奇怪,所以也不客气,点着就抽。吴新说:“同学两年大家都是缘份,以前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大家不要见怪,以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我上的大学就在省城,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我,这个鬼地方我是不会来的,没感觉啊!”说完一仰脖一饮而尽。
李庆说:“这算什么?我们喝的是白酒,你用红糖水跟我们玩什么虚的,你要是说的是实话,你就和我们一样,来白的!”说完,把最后一瓶白酒往桌子中间重重地一放,然后手一挥,其余五个人都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把空酒杯放到了中间,直勾勾地看着吴新。
“干就干!”吴新也把酒杯放到了一起。
乔勇也亢奋了起来,都长大了,也都要散了,吴新能这样说明他还是有点大度的,于是他率先一饮而尽:“一笑泯恩仇!”
吴夫人一看阵势不对,连忙跑了过来:“新新,不能喝的,你哪能喝什么白酒啊?这几个还能算什么同学,他们欺负你你还嫌得不够啊!”可是,她未能夺过吴新的酒杯,吴新还是和大家一道把酒喝下去了,身子微微地有点摇晃。
吴夫人拉着个长脸要扶吴新,吴新手摇摆着,走到了乔勇跟前,把头伸到了乔勇的耳朵边,左手搭在乔勇的肩膀上,还诡秘地朝着张峰一笑,把张峰往这边招了一招,右手搭在张峰的肩膀上。忽然,他连续地点头,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们,龙到哪儿都吃人,狗到哪儿都****!”手一松,跟着他妈去了。
张峰反应过来了,实在忍不住了,又要上去,乔勇双手从后面紧紧地箍住了张峰:“忍着啊,忍着!”声音越喊越大,有点像在哭!
那四个人像霜打得茄子,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乔勇就要上车了,他挨个拥抱了一下,留下了各自的通信地址,约好以后每年见一次,大家都不住地点头。
张峰忽然说:“我决定了,我还来复读,我他妈气死那小子!兄弟别往心里去!”
梅华和花会喜都说:“明年等我的好消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就看我们的,我们考上就是你考上了!”
汽车来了,几个人各自散去了,上了不同方向的汽车。刚好发车时间都是下午三点整,几声汽车嘶鸣给炎热的夏季平添的许多烦躁,乔勇昏头昏脑地坐在汽车的最后一排,他还使劲地向窗外张望,可是除了依然在候车室里等候的稀稀落落的人群之外,那几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也见不到了。
分别原来是很容易的。
什么都没有了,是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