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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惜春无计

红楼四春元、迎、探、惜,作者用笔最少的是年龄最小的惜春。黛玉初进荣国府,拜见贾母,被贾母搂进怀里“心肝儿肉”地哭了一场,而后贾母将那些女眷一一指与黛玉相认。又着重写了贾母吩咐:“请姑娘们。今日远客来了,可以不必上学去”,而后以黛玉之眼光描写迎春、探春、惜春的出场。迎春是:“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探春是“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及至惜春,只有八个字“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描叙惜春的外貌只有八个字,形容她的为人性格,就更少,只有四个字“心冷意冷”。

《红楼梦》里,有倾国倾城的貌、多愁多病的身。有“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却终究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人生如茶似酒,躲不过“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殊途同归的结局。曾记否,灵河岸边走,三生石畔留,槛外乞红梅——不过是大观园一场空风流!

《红楼梦》里,人人有计。薛宝钗少年玲珑,一颗颗冷香丸吞服下去,生生冷却了天真烂漫的青春热血。醇厚与圆滑,素净与清冷。忍字当先,万事求全的计谋,最终换来了“金玉良缘”。可是有啥意思呢?贾宝玉视妻如供,敬而远之。温香缱绻甚至比不得眼前端茶倒水一丫鬟。好容易云腻雨香珠胎暗结,贾宝玉却抬脚别红尘出家而去。薛宝钗好梦成空,守着贤妇的美名和遗腹子了却残生。

黛玉有才,情意执着。她终生的计谋不过是指望着外祖母庇佑孤女,成全与宝玉的姻缘。而最后呢?潇湘馆内焚稿断痴情,离恨天外绛姝还前债。黛玉死得很美。焚稿断情是高鹗续貂,也有红学家们研究证明按照曹公本意,黛玉最后是沉湖而死,非常得凄婉哀怨。其实焚稿断情也很具美感了,但无论哪一种艺术行为的优美死法,她都是死了——没有实现她的爱情理想追求悲哀地死掉了!喜欢沉溺于形式美感的多为女性,包括我在内,我承认自己非常喜欢。但仅仅喜欢沉溺于形式美感,不敢也不能直面惨淡人生正视淋漓鲜血的,也多为女性。认识不到黛玉之死美而何其哀哉的女人,枉读《红楼梦》!黛玉情何以堪,却真的是,死不足惜!当然,你非要理性地论证黛玉是死于肺结核,我只好闭嘴。

探春是好样的。虽是庶出,但行事为人,样样出类拔萃。王夫人厌赵姨娘却并不恶探春,在凤姐抱病自己又诸事缠绕不能分身之际,将家务托给探春及李纨管理。李纨是寡媳,婆母托管家务是常理;探春是娇客,又是庶出,在女儿中比她大的还有迎春,她能被王夫人托付,当得起一声含泪赞叹“不容易!”但是,探春她本就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夹缝中求生存的苦命人,她的要强和出众,无不透出竭尽全力的刻意伪装。待到家破人亡、探春妆成远嫁,与贾政与王夫人行骨肉离别之礼,已然是末路王妃的模样。当她远远看着猥琐于一旁的赵姨娘,含悲忍怨唤不得一声亲娘,我不能想象,探春的心中,那一刻,有没有无尽悲凉?

我不喜欢也不同情妙玉。 春心暗许宝玉,却装模作样有洁癖,将人家刘姥姥喝过的茶杯扔掉砸碎,还要抬水来洗地。“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到最后她打坐都凡心暗涌,导致走火入魔被强盗劫去。《红楼梦》中,许多可爱的女性都有一些苛刻的缺点,比如晴雯性格暴烈、小红会攀高枝还会勾引芸儿,但总能叫人原谅。我唯独不能原谅妙玉的做作。无天香国色,无旷世奇才,做着孤绝冰傲的姿态,却最后连安分守己的清净岁月都没守住。妙玉所标榜的清高槛外,也是一种在世为人的计谋,但最终也没有逃过命运反手一击的冷峻讽刺。

湘云与迎春堪怜。湘云与迎春是性格反差很大的两个角色,为何并提?但细想一下,啖肉食腥膻吃烤鹿肉的湘云与事不关己读太上感应篇的迎春,自然是两种性格的人物,但那酣畅淋漓醉卧芍药花的湘云,与安然淡定独自在树荫下穿茉莉花的迎春,难道不是两个同样鲜活美丽却无力抗拒命运蹂躏摆布的生命么?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是迎春悲惨结局的写照,而湘云呢?纵然是“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却“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结局难道不是一样么?如此看来,湘云与迎春似乎无计?不是的。湘云寄人篱下在叔父家过着丫鬟一般织补持家的生活。虽然回回来大观园都谈笑如男子,但她请客尚且要仰赖薛宝钗提供螃蟹;虽然从不似黛玉蹙眉落泪,但那须眉情状女儿愁怨,却在对宝玉一声“好歹记得叫老太太想起来接我……”的嘱咐中毕露无遗。迎春被父亲以类似抵债的形式嫁给孙绍祖,不堪其辱折。偶尔一回被贾母和王夫人接回娘家散心,她也是哀怨地哭诉和求救过的!但贾母并不真心疼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接孙女回来原本为娘儿们一乐,却被迎春哭哭啼啼弄得有些烦了。王夫人又是个假善人,陪着流了两滴眼泪之后不过是一句“我的儿,这都是你的命”,就将迎春打发了。湘云和迎春,不是不曾想过用计谋与命运抗争,而是无计可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真正无计的,是最小,也最容易被读者忽略的惜春。在她“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年幼时,就已流露出遁入空门之心。《红楼梦》里,那些庵里的尼姑,没一个好东西。馒头庵的老尼撺掇激将凤姐弄权,从中谋利,至于智能之流的小尼姑,就是又和秦钟苟且又和宝玉眉来眼去的那个,包括那故作清高洁净的妙玉,一概都是不能了却凡尘种种的俗货。没得玷辱了佛门净地!而惜春,却是身处“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飘零在万丈红尘的泥泞中,却看透了红尘万丈后的悲凉的佛门子弟!“心冷意冷”,不过是连怜己之心都一并舍弃的返璞归真。“无情不似多情苦”,惜春小小年纪,就在繁华如梦的灿烂世界里,早早悟透了大厦将倾飞鸟各投林的悲惨先机。看穿本宜早行计。能提前看穿事物本质的人,本应有更巨大的化解能量。而惜春的看穿更深一步,无须行计,计计终必成空。“勘破三春景不长”,在这样一种穿透来世今生的空旷决绝下,惜春以最年幼,最孤绝也最虔诚的姿态“缁衣顿改昔年妆”。从此,“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是幸?是不幸?又岂是常人能轻易悟到?即使悟到,又岂是常人能轻易做到?

惜春无计。但惜春无计,依旧不能留春住。那“缁衣顿改”的顿悟和退守佛门的决绝,不过是春天又一种形式的幻灭。既然惜春留春不住,桃红柳绿外,何处又真有云淡天和?即便生关死劫不能躲,又何必幼小伶仃泪眼婆娑,黯然独嚼长生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