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他的名篇《文床秋梦》中说,春梦是颠颠倒倒的;夏梦也正如莎士比亚的剧本所绘,亦是颠颠倒倒;而秋梦,因中国历史上有“秋后处决”的传统,便应该是“肃杀”。春梦颠倒,夏梦颠倒,秋梦肃杀;那么,冬梦呢?以文人的情怀揣度之,便应该有所持悟,或有所期冀,或有所表达,至少应该有所警醒。
从浑噩中警醒的第一个惊问便是:谁是上帝?
我们是无神论者,宗教信条中的那个上帝对我们没有意义。尼采说上帝已经死了,人的意志寄寓于“超人”。这个“超人”亦是极抽象的,不可触摸;不可触摸的东西,便是虚妄的东西,不可太认真。
退回来想到人,想到人在世界中的位置。
人在宇宙中处于最优先的位置——所吃稻谷与菜蔬,均系植物界的精华,是植物饱纳阳光之后,生命在光阴中最甘美的结晶。所唆之肉,亦是动物界的精粹。动物在自然法则的淘汰中,在食物链的终极,还是走上了人类的餐桌。至于人类的居停,均选择于风光水气调和丰赡之地,系“诗意的栖止”。那么,人类占尽了宇宙“阴阳五行”之极,也享尽了生命世界的价值贡奉。万物差不多生来便是人类的“牺牲”。
由此,人类自身岂不就是上帝?
这是个肯定的答案。被宇宙万物贡奉的人类,没有理由不是上帝。
人即上帝,上帝即人。那么,人类自身便要自尊、自爱、自珍、自醒。这是作为人必须具备的最基本的要素。
具体地说,作为“上帝”的人,须具有两方面的操守——
其一,要有超凡的理性。
上帝的尊严在于掌握真理,在于能够把持自己的命运。由此,人至少应该具有追求真理的天性,就是说,即使不能“穷究”真理,也要追求真理:离荒诞虚妄远一些,距客观规律近一些;求索于高拔的理想,超然于低俗的功利。既然上帝是主宰世界的,那么人类自身就不能盲从:不能盲从于个人及小团体的世俗利益;不能盲从于市井与时尚的价值取向。从本质上说,上帝手中的“圣经”是崇尚精神的,字里行间鄙薄着物欲与肉欲;那么作为“上帝”而存在的人,便不应该沉祸于物欲与肉欲。躺在金银堆之上的人,只能想到消费;吃得太肥胖的人,只能仰倒睡觉;握着女人乳峰的人,首先想到的,不可能不是性交……
如此,还有几分上帝的面目呢?
盲从的人,不过是不露奴隶相的奴隶;
追逐时尚的人,不过是打着斑驳脂粉的小好人;
着眼于世俗功利的人,正如一只饿狗眈视于一根尚有几点肉星的猪骨头。
其二,要有博大的爱心。
在我们有限的经验中,哪个具有上帝身份的存在,不是仁慈、仁爱的面目?耶稣为拯救人类,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一种仁爱;玄奘西行,不忍伤一蝼一蚁,亦是一种仁爱。仁爱的具象,系要有博大的胸怀,要有悲天悯人的殷殷情结。
胸怀的博大,在于不自私、不乖戾、不冷漠;在于包容、宽容、真诚与热情。
自私者,人们避而远之,担心有限的一点拥有,被其巧立名目或不由分说地剥掠而去。
乖戾者,人们惧之三分,怕于无意中无因由地获罪。
冷漠者,人们亦敬而远之,你为冰我为炭,不但不能融化你反而自我熄灭。
于是,便失了众。无众所拥的人,无论如何不会拥有上帝的荣光,只能是孤家寡人。
所谓悲天悯人的情结,系对宇宙万物的关怀与垂爱,系对弱小生命的同情与抚爱。人类既然消受宇宙的精华,便应视宇宙万物为我之生命所系,为我之生命的成分。若要自爱,便要爱万物。爱万物,便要万物自由生息;井尽人类之所能为万物的生存给予养分与空间、给予温暖与雨露……于是,人类便不能没有环境意识、生态意识和宇宙意识。人类要尊重万物自然的消长规律,不能凭主观施以破坏性的束抑……
一言以蔽之,既为上帝,便要给万物以福音。
当人类做成暴虐的上帝时,万物或许不能做暴烈的斗争,却可做潜忍的抗争:
绿荫凋敝,还你以风沙;
良种退化,还你以秕谷;
水流枯竭,还你以瘦寒;
即使是一只弱小的狮子狗,若被温柔地爱抚,亦会钻进妇人的被裳,温顺地与其耳鬓厮磨;若被愚汉痛打,亦会决绝地逃避山林,即便饿死,亦不会摇尾乞怜。上帝的名目,是建立在仁爱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