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天,闷热得令人心慌。晚间,邻里都去附近的一个公园避暑,人群攒动,混迹其中,心烦气躁,暑热反而难消,便懒在凉席上,裸身读金岳霖的《哲意的沉思》。不期竟沉浸而入,享受到习习凉意,如沐春风。
此公有真气,不仅因为他为爱才女而终身不娶,更因为他把复杂的逻辑搞得很简明。比如人们严重地说道: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可他却像顽童一样说道:如果用这两句话作前提,推出的结论恰恰是“朋友如粪土”。他弄的是玄学,生活中却说质朴的话,不混淆做学问与做人的区别,自己活得率性,也深人浅出地点拨别人的单纯——朋友就是朋友,既不是金子也不是粪土,不过是一种正常的人际关系而已——志同则台,品异则离,无须弄得那么严重。
读过他的几篇经典论文,发现,他在中国开创的逻辑学,虽然有西学的底蕴,却绝对是东方的,其核心是“顺生”助人,不高高在上,刁难凡人,而是让人懂得自适的道理,在庸常中,活得有些趣味。
他不主张世间万事非此即彼,不鼓励极端的情绪,而是要保持一种中间的状态,心平气和,厚德载物,仁心对人。从他那里,分明能感觉到,所谓“中庸”之道,绝不是大批判话语所说的消极哲学,而恰恰是安身立命、循序渐进的进取之途。
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
甜是走都喜欢吃到的味。但是,糖的甜是一件直截了当的事,西洋式糖果的甜非常之甜,似乎是一种傻甜,好些人欣赏,我不欣赏。我欣赏的反而是杂在别的东西里面的甜。“大李于”的甜,兰州瓜的甜都是特别清香的甜。“清”字所形容的品质特别重要……
他的说法,我是会心的。“直截了当”的甜是一种极端的味道,没有回甘的余地,会钝化味觉,口舌黏着,喉咙发痒,已无快感可言。这点感受,是稍有些人生阅历的人就能体会到的。比如民间有“鼾”之说,即是用来形容太甜或太成的食物使人的喉咙不舒服的感觉的,这个时候,甜和咸是没有区别的。
京西是杏的产地,而我是京西人,注定对杏子有特别的嗜好。但是,这里的杏子有两种不可调和的品质:甜的太面,口感差,而爽脆的又太酸,容易倒牙,总让人感到遗憾。夏天去了一趟新疆,在南疆的喀纳斯居然也发现了杏子,纠正了我只有北方才产杏子的认识。更令我喜出望外的是,新疆的杏子,又酸又甜,又爽又脆,综合了两种让人欢爱的口味,一经品尝,便欲罢不能,每次享用,均二斤有余,惹同伴瞠目。这时的甜,是“杂”在酸里的甜;而酸,又有甜的中和——酸甜这两种口味在此时都不极端,便都显得清爽,反而都好。
由这种切身的体验,我觉得金岳霖那个“清”字概括得真好,他告诉人们,厚味反而没有真味,在适度的状况下,美味才能品赏得清晰。所以,他的学问不是形而上的空论,而是一种对人生了悟之后的生命哲学,是可以拿来用的。
大家都知道,由于终身未娶,金岳霖没有自己的家庭,也脱离了亲情的生活,一生都是生活在朋友的屋檐下,甚至完全“进入了朋友的生活”。其中,粱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张奚若和杨景任夫妇、钱端升和陈公蕙夫妇都把他当作自己的家庭成员。一般的人是很难处好其中的关系的,而金岳霖却能如鱼得水,喜悦了自己,也感动了他人。
为什么会这样?盖因为他能清楚地分辨出“爱”与“喜欢”两种不同的感情和感觉。他说,爱说的是父母、夫妇、姐妹、兄弟之间的来自天伦的比较自然的感情;而喜欢说的是朋友之间源于相互交往、彼此接纳的感情。二者经常是统一的,既是朋友又如家人,这种关系是人人都希望的;但是,恰恰是不统一的时候居多,在这个时候,如果处置的不得当,往往会出现怨恨和背叛。有了这样的思维逻辑,金岳霖在与朋友交往时,绝不向朋友索求“爱”,而是追求彼此之间的“喜欢”。爱是一种极端化的情感,是使命和担当,相互之间是需要回报的而喜欢是一种趣味,不需要附加条件,只要能共同分享到一种叫“喜悦”的东西,大家就都心满意足了。他说,朋友的关系不想则已,想起来是非常古怪的:血统既不相干,生活方式也可不必一样,然而居然能走到一起,似乎是一种山水图案,因为总有可以欣赏的部分。有了这种“欣赏”的心情,除了特别枯寂无聊的人,各色人等,都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所以,金岳霖一生都没有陷在朋友间的恩怨纠纷中,之所以有那么多朋友,道理就在这里。
静下心来想一想,“杂在别的东西里面的甜”的这种情味,西方人也是认同的。苏珊·桑塔格在《论保罗·古德曼》一文中述及他与保罗的关系时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我发现我只能连名带娃地称呼他,而无法只喊他的名……在我脑子里,以及在我与别人提起他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是“保罗”,也不是“古德曼”而是连名带娃的“保罗·古德曼”,同时也带着全名所包含的情感上的全部距离感及熟悉程度。
保罗·古德曼的去世让人感到悲痛,但我感到更悲痛,因为我们尽管共同生活在几个相同的圈子里,却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却更悲痛,给人的启示是深刻的。苏珊对保罗的人格和学问充满了敬意,为了能够在心灵深处永远地保留神圣的位置,即便十分熟悉,也必须与之保持“全部的距离感”,如果“甜”在一起,做成通常意义上朋友,家长里短,香香臭臭,就俗了,就同化了,就失去了精神互补、心灵提升的功能。同时,因为死亡使能够走到一起的人永远定格在那样的距离上,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是永远的痛,对生者的影响是邈远的,所以,就“更悲痛”。
换言之,“杂”在“敬意”中的“情意”是永不掉价的,有恒定的重量。
皮埃尔·勒巴普的《纪德传》中记述的一个小人物对待友谊的态度,也是颇令人寻味的。
纪德的家庭教师安娜是个平民小姐,但在与纪德那个资产阶级家庭的成员相处的时候,却也没有感到地位和财富的挤压,相反,她享受到了友谊,且常常笑容满面,似乎所有的忧伤、挫折都与她无关,灵魂深处只有无上的快乐。究其原因,固然与那个家庭的人们都有很好的修养、待人友善、富有同情心有关,但取决定因素的是她选取了“符合身份”的情感姿态——“虽然有美貌、气质、善心、智慧、品行,但安娜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穷人,只配拥有这么一丁点友谊。”她识趣、知足,不奢望人家给的更多,因而既保持了独立人格,又不与雇主陷入敌对情绪,既与之情感交融,又不得意忘形而自讨其辱。节制、适度,成就了她情感上的自在、富足与快乐。
在这种摇曳不拘的联想中,那个溽热的晚上,金岳霖的那本书,竞一气读完了,然后香甜地睡下了,虽然有热汗的附身,蚊虫的叮咬,居然一夜未醒。
现在想来,立足于让人受用的书,不仅能抚慰心灵,也能舒展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