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远处,我最虔诚”,因为它与杰出者的终极理想有关,因此被天才诗人海子所极力推崇。
我虽然不是杰出者,但这句话,却也令我百般回味,咏叹不止。因为没有哪一个词,能比它更准确、更私人化地表述我阅读的起点和精神生活开启的过程。
我出生在贫寒之家,但贫寒却并没有让我感到忧伤;让我感到忧伤的倒是因大山的遮蔽,远眺的目光总是瞬间之下被反弹回来,给我一种自生自灭的恐惧和幻灭感。祖父麻木地赶着一群羊,混浊的目光中是一种卑微的沧桑。他习惯性地亲热着他的每一只羊,在羊被赶进屠宰场时,又习惯性地流下悲伤的泪水。他被这种亲热与悲伤推着往生命的暮色中走去,周而复始,微不足道,仅是习惯而已。
于是,我躺在滚烫的土炕上,常常臆想着山外的事情,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
在上小学的时候,不知哪一天,我意外地读到了一个叫闻一多的陌生人的一篇题目叫《睡者》的分行文字,读着读着,便泪流满面了。里边有一个简单的句子——
灯儿天了,人儿在床;
就因为它的简单,所以我哭了。因为少年的心在热炕上变得异常敏感,总是能在风声中听到远方的呼唤,而现实却把自己牢牢地钉在这温暖而僵硬的方寸之地。灯儿灭了,人儿在床,那是壮年的父母所喜欢的光景。在微光中,他们总是叠加在一起,颠簸的破棉被下,他们发出知足的歌吟。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声音,因而我厌烦着、蔑视着、仇恨着,想在屋顶上捅个窟窿。
那屋粱上,正蹲伏着一只夜鼠。尽管光线幽暗,但是我们的目光还是碰撞在了一起。我难为情地笑了笑,只因为我识破了它的企图。房梁的另一头,有一挂玉米种子,穗大而沉实。它顽强地等待着一个间隙。我知道,它强烈的欲望和足够的机智,它的目的一定会实现。于是我合上了眼,我不屑于干涉一个鼠辈的生活,并且那是一种可怜得很简陋的生活啊!
我想到远方。
那个时代所给与我的关于远方的概念,是由这么几个关键词构成的:北京——韶山——井冈山——延安——苏修——美帝。
第二天放学之后,我用从学校偷回来的粉笔,在村里的几处房屋的墙壁上画上了三角形的站标,形成了一条环村的行程路线。起点当然是我们家,终点便自然不会例外。其余几处房屋分别是:大队部、饲养棚、关帝庙、村口茅厕和下放右派南国仁的居所(一座四面漏风的土屋)。站标上标的站名石板房、北京、韶山、井冈山、延安、苏修、美帝。石板房是我们村的村名,首先就标在我家的墙壁上,那么这条环线的顺序便是:石板房——北京——韶山——井冈山——延安——苏修——美帝——石板房。
我想,在这条线上走的,当然应该是火车,那样,才真正具有远行的味道。便集合了十二位同学勾肩搭背地组成一辆。我是车头,嘴里弄出一声汽笛,伙伴们便哐当哐当上路了。
“火车”一启动,一种幻化了的辽远感觉,就幸福得我们心尖儿奇痒,每人眼里都噙着庄肃的目光,山村的贫寒与窄仄顷刻间就离我们远了。我们在环线上不停地走着,似乎真的有了一股来自列车的惯性,直到把星辰走得繁密了。当时是隆冬季节,火车一边走着,小伙伴们一边用鼻子往棉袄的袖子上蹭鼻涕。但是手臂是绝不能松弛的,因为那是车厢间的搭钩。
虽然受到了大人的呵责,但我们的梦中,终于有了辽远的笑声。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时间一久,伙伴们的热情就消失了,边喊着这样的句子,一边陆续缩回屋里,“猫冬”去了。猫冬是祖传的生活样式,进入寒冬,人们就猫一样缩蝽在热热的土炕上,隐忍地栖止着,外面的尖风与狼嚎与自己无关。由此而遗传下来的务实的品性,使山里的孩子不会有经久的浪漫。
而我的心却因不能收束而敷加忧伤,像一只孑孓,落寞地游弋在清冷的街头。我鄙视着自己,因为自己太像一只孑孓了。
游移到下放右派南国仁的居所前,不知为什么,我兀地停了下来。抬头望时,发现南先生就在我的眼前,朝我眯眯笑着。他脸白无须,颊肉丰腴,无男人样相,像个胖大的妇人。
“你笑什么笑?”我发出一声愠语。
“你敢不敢上我的屋里来?”他还是眯眯笑着,但笑里却含有逗弄的成分。
我说:“龟儿子才不敢!”
进到屋里之后,双方都感到无话可说,便很尴尬地站在地上。我的目光是简单而率性的,甚至是挑衅地盯着他的那张大白脸。他竟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极不自在地躲闪着。后来,他像得救了一样,呃了一声,迅速地转过头去,掀开他炕上铺的破毡子,拿出几本包着牛皮纸封面的小册子。
看着我吃惊的样子,他反而平静了,说:“几本世界人民反帝反修连环画而已。”
记得一本是中国人民反修的《珍宝岛反击战》;一本是越南人民反帝的《琼虎》。
琼虎是一个越南游击队员的名字。我接过连环画之后,不假思索地念到:“京虎。”
“不是‘京’,是‘穷’。”南先生笑着说。
“你不要胡说八道革命的越南人民会是‘穷’吗?就念‘京’。”我生气地呵斥到。
他并不辩白,依旧眯眯笑着。
趴在自家的土炕上,首先翻的就是那本《琼虎》。画面上那高大俊美的椰树,铺天盖地的修竹,带着斗笠英勇不屈的战士,都给了我前所未有的震撼。远方的一切,不仅美丽,而且是那么壮丽!便亢奋地喊了一声:“操,我应该到越南去!”
心中荡漾着的豪情,居然支配我找来一本字典。那个字,果然念“穷”。
像激流遇到礁石,我的心被硌了一下,觉得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的东西还不属于自己。那些东西不在身边,而在你还未曾达到的地方。
那几本连环画,我翻了好几遍。起初是为了满足好奇,待激情过后,便为里边的许多生字而耿耿于怀,便怀着一股莫名的仇恨,借着字典的指引,把它们都认熟了。
这之后,我对阅读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因为在文字中逡巡时,我忘记了当下的处境,感到自己就生活在远方。
这种由阅读而产生的“身在远方”的现场感,给我到来了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不再是山沟里的一只孑孓,也不再是房梁上仅仅觊觎于食物的夜鼠,反正我被膨胀了,我被洞开了一道裂缝,看到了上帝洒下来的一丝光亮。
二00三年十月二十九日早晨,在我所供职的政府机关门前,集聚着一群上诉的村民。
空中飘着一点雪霰。上诉的人群议论着:今天的冷,是超过历史的。
然而我心里却熊熊燃烧着一团火。
因为大门被人群堵塞着,车子开不出去,我便两次徒步到二里外的街角去,那里有一家精品书店,我要去买一部叫《海子诗全编》的书。
昨夜,耗去整个通宵,读了一本燎原写的《海子评传》,发现我们有相同的生活经历,有相同的血性气质,更有相同的心路历程。不同的是,他用他天才的创作和轰轰烈烈的人生告别仪式,把自己“完形”成一个杰出的精神的丰碑,而我却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
由于他,我变得既自卑,又自信。自卑,当然是因为自己的平庸;自信,是因为自己究竟也是个写作者,是完全可以把自己造就成杰出的。
因此,我迫切地想要读遍他全部的作品。
不仅是要找到迈向杰出的坐标,而且是要从海于这个悲壮者那里获得勇气,剔除怠惰与浮躁,从自己的血管里掘出新生之血。
那个年月,由于贫寒,南先生给的连环画读完之后,因为买不起书,便从大队部借回“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在灯捻炸响中,我读得像夜鼠一样贪婪。版面上虽然堆积着太多的与少年的口味不甚适应的政治术语,但这些术语,也是属于远方的信号,也足以把少年的心摇曳得绰约多姿。
即便是假期,我也在土炕上蛰伏着,吸啜报刊上浓浓的墨香。
母亲颇多烦怨,不迭地催促道:“你也去挣几个工分吧,咱家不是地主老财。”
我被催促得怒了,恨恨地跪在她脚下,“娘,你让我多读点书吧,如果我出息了,可不是几个工分能比得了的。”
我的口气太大了,把母亲骇着了,她不再言语。
我接着说:“娘,你且放心吧,如果我不能出息到山外去,那么我就拼命地给你挣工分,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数九寒冬。”
少年的悲壮又把她骇住了,她转过身去,擦了擦眼角,不声不响地走了。
卓越的海子也经受过工分的困惑。只不过他有过人的天分,他能够在学业之余,拼命地帮家里于活,在生产队的计时工里,以每天2分工值的顽强叠加,为家庭做出本分的贡献。
所以,在他的评传里当我读到这个细节,我失声大哭。
这不是自爱自怜之哭,而是悲天悯人之哭,因为在黑土地里,只能生长出麦子这样的植物。
所以,在读了他给他城里的恋人的献诗之后,我心里低沉地叫道:“海子,我的兄弟!”
诗中云——
你的母素是樱桃;
我的母亲是血泪。
我们都是土地之子,是承继着相同的背负而走出乡间的。
于是,正像艰苦的农人怀着仇恨收割期望得太久的麦子一样,困厄中的读书,反而激发了少年对阅读的苦大仇深般的热爱。到了后来,像祖父习惯性地亲热着他的每一只羊一样,我习惯性地亲热着到手的每一本书。
但是,生命一不留神进入了时尚和享乐的时代,我们被孤立了,陷入了死一样的寂寞和孤独。因为,一般地来说,生命的世俗快乐,无不是以“群”的形式体现的,但是“群”又使生命个体必须付出代价,它是以对个体生命中那种最具光彩的个性的剥夺,使之获取“群”的接纳。一般的土地之子,在“群”的吸纳面前,很快就屈服了,因而在“群”的价值分配体系上得到补偿,甚至是超量的奖掖。而不幸的是,海子和我都因阅读而成了崇尚精神和个性的人,不愿为世俗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原则,于是,被“世所不容”。在精神者的傲骨面前,这种挤压,更诱砺出更加决绝的抵抗——海子在悲愤地写出了《在昌平的孤独》之后,凛然自决;我则仰天挥泪,辞去一个在别人眼里炙手可热的官职,为受伤的心争得一个喘息的机会。
《海子诗全编》终于买到了。那人群还在门口集聚着,为了遮蔽飘落的雪花,甚至搭起了两座简易帐篷。我上前同他们搭话,得知是一个乡亲因交不起电费在村部被电工打了,伤得很重,而村部却置之不理。他们并没绝望,因为他们相信,上级机关一定是亲民的,便自发地来到这个大门前。
我知道,他们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因为我看到信访办的几个干部正急急地朝这里走来。
但是,我还是生出一丝不安,甚至愧疚。感到,平民百姓在为生存奋争的时候,我却躲进了书斋,这种生活是不是有些奢侈?
稍作沉吟之后,我突然看清了自己:我虽然是个读书人,是个沉浸在思想中的人,但毕竟也是一介平民。所不同的是,诉众是向政府要生存的说法,寄希望于权力话语的价值评判;而我却是向书本、向自己的内心寻找生活的理由,建立一种能安妥灵魂、甚至具有普世意义的道德评判。他们是世俗的,也许卑微;我是精神的,却未必高贵。因为我们的来路、诉求和对未来的追索,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因此,愧疚是不必要的,相反,要想真的高贵起来,就要扮好自己的角色,在终极价值上作不懈的追求,因为民众是精神者的生存麦地——麦子收获了,仍旧是一片空旷和荒凉;而通过阅读,使自己有能力发出一些声音,恰恰是对麦地的知恩图报——“风吹在风上”,增加一点正义和公正的力度和分量。
同时,我也体味到:精神之光在坚硬的现实中,从来是微弱的,所以,纵然有超人的天赋和超常的感悟,也绝不应该轻薄矜夸,以聚群喝令的“王”而自美,从自我救赎方面计,从增强对现实的道德干预能力计,读书人(包括写作者)应该是带着使命而读书,做自己心中之王。
“在最远处,我最虔诚”,实在是读书人应该具有的理性和理想。因为,所谓“最远处”,其实就是知识者的人文理想和终极价值。做自己心中之王,其实就是寻找、或者营造自己内心的“光源”。当你本身就是一个光源的时候,你便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面对莽莽苍苍一望无际的麦地,你会从容地不图回报地,播洒人文关怀之光。
这当然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但拉丁美洲有一句格言:罪过一定是痛苦,而痛苦未必就是罪过。那种功利性的阅读,享乐主义的阅读和自恃高人一等的阅读,却绝对是一种罪过。因为,这种阅读,疏离了与民众和民生的联系,遑论普照与救世,便是读书人最起码的良心与操守也因之阙如。这种缺失,即:诗与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