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有没有专为失意者预备的书?”
我说:“没有。但是,有适合在失意时读的书,比如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
他说:“最近我感到很失落,正处在百无聊赖中,请将《往事与随想》借我一阅。”
此公借书月余,来舍下还书。我问:“感觉如何?”
他一笑,“根本就看不下去,此书沉闷得要死,使无聊人更感到无聊。”
我也一笑,并不搭腔。我感到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失意者,而是欲望太强烈的得意人稍有一失而已,他并不真的需要精神的抚慰。
送走他之后,我翻开书的扉页,看到自己写的一行题记:
这是一部让人懂得生命的高贵,因而坚韧地活下去的书。
不禁念出声来,眼角竟湿润了。
并不是我脆弱,而是它曾拯救过我——我曾担任过一个职务,因工作的争执,把顶头上司得罪了;他欲治我于死地,在把我挤出原单位之后,对我进行了“缺席”审计。因为缺席,许多自己原来的部下都在他的鼓动下,作了反证,使我有口难辩。在莫名的压力之下,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以为“流放者”的命运正等待着自己。便想到了一部“流放者”的书,即: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
这部书,巴金曾戮力阅读和翻译过。他之所以能从“文革”的政治厄运中坚韧地走出来,并不计个人的得失,写了一部“忏悔录”式讲真话的《随想录》,就是因了赫氏的这部大著的支撑。
以前我曾翻过巴金的译本,也曾因它的琐碎与枯涩而不得终篇。此时再找,这个版本已不见了,便踅到街头的书店去。在书店的角落里,正有一部人民文学版的项星耀的译本,顶着厚厚的积尘,怨女般兀自沉寂着。
店员说:“五年前只进了这一部,五年后仍然还是这一部。”
我苦涩地一笑,默默地把它“请”走了。
拭去书衣上的积尘,压膜的封面竞光鲜可鉴,书的内页也柔韧如初,不禁叹到:人与书,乃一种宿命关系啊!
潜心读下去之后,透过琐碎的叙述,我感到了一股豪迈的气概——赫尔岑是俄罗斯的贵族,有世袭的地位和优越的生活条件,他完全可以养尊处优、舒适悠闲地过一生。但俄罗斯的文化传统,特别是别林斯基那代人所营造的人文氛围,使赫尔岑选择了追求真理的生活道路。从此,厄运接踵而来:先后两此被流放,饱尝了生死离别的人生大痛。但人生境遇降到最低点之后,他并没有沉落于对个人命运的自哀自怜上——而是把它作为真实把握社会人生的一次难得的机遇。在对底层苦难的亲感亲历中,他发现了生活的真相:正义、良知、真理和人性的光辉正是在被迫害、被欺凌、被蔑视、被贬抑的土壤中才愈发灿烂,人性的温暖与伟大、真理的价值与力量,是超越现实的状态而存在的。《往事与随想》记述了这一真相,告诉人们——人,是不能被外界打垮的;人的沉沦,只在于其自身,只在于自我中,正义、良知、真理、人性这些光辉质素的内在丧失。
赫氏的书,增强了我直面一切的勇气——我良心不亏,人格不损,何惧之有?于是,在痴迷的阅读中,我把那桩不公正的审计忘却了。后来,接到了新的任命,也就是宣布了我的清白与无辜。走在灿烂的阳光下,我长舒了一口气;关键之时,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也想到了毛泽东从井冈山到瑞金的那段日子。此间,毛泽东被三次免职,在中央没有一点发言权,但他没有消沉,平静地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写调查报告;一件便是潜心读书。在江西特有的樟树下,他把马列的书真正读懂了,也就胜券在握了。
所以,真正的好书,都是为失意者预备的。然而,有好书读得下的日子正是幸福的时光,又何来失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