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是一部极为抒情的艺术札记,对中国的艺术家有深刻的影响;而中国的文艺青年则把它作为艺术的圣经膜拜不止。如果你跟文学青年聊天,他们会把书中的精彩章节丝毫不差地给你背出来。我正是受了这些赤子的感染,才阅读这部著名的著作的。读后感到,与其说该书论述了什么是艺术、怎么从事艺术的问题,不如说是论述了如何艺术地看待生活的问题。生活的灰暗只要用艺术的眼光来欣赏,便有了亮色,一切就变得可以容忍了。所以,从事艺术活动,当艺术家,其实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关键的是,既然你进入了艺术的行当,就要甘于承受,心无旁骛,葆有纯粹的艺术情怀;否则就会误人误己,落人痛苦和失落的渊薮。怎么葆有纯粹的艺术情怀呢?《金蔷薇》的确能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启发——
在回忆童年的时候,我们都有很多温暖与幸福的记忆,以为童年是人生最幸福的阶段。那么,童年就没有痛苦,甚至苦难吗?有,而且与其他的人生阶段相比,一点也不少,甚至更多。之所以感受到童年是幸福的,其一,人的记忆具有天然的淡化苦难、美化生活的功能;其二,童年具有诗意地理解生活的本能。
所以,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儿童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成年人,为什么常常感到生活得不幸福、不如意,系丢掉了这一“最可贵的礼物”之故。所以,海德格尔呼吁人们要“诗意地栖止”,亦透出他极良苦的用心。
艺术家与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艺术家在成年之后的漫长的冷静的岁月中,没有丢掉那“最可贵的礼物”。因此,形成了特殊的认识品格: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抑或,在痛苦中找到快乐,在不幸中找到幸福。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语说:“几乎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鼓舞者,自己的守护神,后者一般也都是作家。”这是经验之谈,我毫不保留地接受它。因为在自己的写作生涯中,只消将自己喜爱的作家的作品读上两行,自己立即就想写作,写出能与之比肩的作品来。比如读萨特,立即就想到要构筑自己的哲学体系或思想体系;读鲁迅,立即就想把鲁迅写过的题目也写上一遍。还比如,一个专门写与思想大量“对话”的作家,当冲撞的文思弄得他头绪纷繁无从下笔的时候,他总是希望与我谈上一会儿。我的谈话,一下子就深入到他冥思苦想的那个认知层面,帮他拨开缭绕他思绪的那团迷雾,他豁然开朗,进入了极为清晰的思想路径。他情不自禁地恳求道:“你要呵护我呀!”
所以,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呵护,就是心灵与精神上的呵护;你可以不帮助他以物质,但不可以不支持他以精神。
梭罗说:伟大诗人的作品,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读通。这一方面是说,思想者只能追寻思想者,思想者是思想者的友人与知音;另一方面是说,思想者不要寄希望予以市井人物,亦不要寄厚望予以世俗评判,夏虫不可与之言冰也。
左拉在一次同朋友的聚会时指出,想象对于作家来说,是完全不需要的;作家的写作只应当根据精确的观察,就像他左拉一样。
在场的莫泊桑问道:“那么您常常根据报上的一条简讯就写出一大部长篇小说,而且一连好几个月足不出户,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左拉无言。
左拉的话可能别有用意,但莫泊桑却真的动了心。其实,他们都太知道想象之于艺术之于生活的重要意义了。
想象乃艺术生命力的发端,是艺术“永恒的太阳和上帝”。
想象力乃是大自然的伟大赐予,它蕴藏于人的天性之中,亦即:想象,是人的本能之一。人运用他对生活的观察和思想感情的积累,创造出与现实并存的虚构的生活、虚构的人物及虚构的事件。现实的缺憾,人通过想象予以补充。
所以,想象一方面不能脱离现实而生存,它靠现实来滋养;另一方面,想象又经常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生活的流程与走向,影响我们对人对事的看法。想象是一种心灵的力量:现实生活的冰冷,可以在想象中感受到温暖;现实生活的残缺,可以在想象中修补得圆满……想象在这个层面上,比现实更重要,它是精神蕴藉之途,是心灵安妥之径。因着人对想象的信任,促使人到生活中去寻找他所想象的东西,并为其最终的实现而奋斗不息。
回望来时的路,想象的历史,恰是今日的现实。于是,想象是一种永恒的内驱力,亦是永远的生产力。
物质的挤压与冰冷,消费的疯狂与迷乱,内心的疲顿与不安,正是人的想象力衰退与匮乏的征兆。而没想象力的人群,正是没有创造力的人群,是没有希望与未来的人群。所以,诗意的生活与美好的未来,呼唤想象力的复生与勃发。
面对一束橱窗里的花,男人说,花是装饰品;女人却说,花是生灵。
装饰晶,是缺乏想象力的冰冷的物质世界;生灵,才是在想象力召唤之下,饱含生命激情,充满活力,温暖快乐的人类生活。
女人之所以美丽,亦正在于此。
一场柔雨,青草更青。这是自然境界。
一双眼睛,当更好的思想注入头脑,它便会明亮起来。这是心灵的境界。
青草承认最小一滴雨水给它的影响,它努力报以春天的颜色;眼睛承认每一缕思绪对它的影响,它努力发现世间的美好。春天已经来到了,植物不会再停留于冬天的枯黄;阳光如此温暖,恶人也会回头。
自然给心灵以昭示,人类陶醉于自然的法则,因而给心灵找到出路。
梭罗是尊崇自然法则的八。他恬静地生活在瓦尔登湖畔。自然界有序的律动,使他恢复了自己的纯洁,因而也发现了“邻人”的纯洁。
普里什文亦是尊崇自然法则的人,他以农艺师的身份,在林中感受每一片落叶;发现每一片落叶都可以写成一首长诗,都是一种思想的具形,人只须忠实地记录大自然,作家则正是大自然的“记录员”。他正是忠实地观察了,记录了,传达了,所以他自己把自己造就成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
当现实生活的浮躁使你感到世界是那么苍白、单调和枯槁的时候,你要自觉地走人一片莽林:你会发现,一切是那么的青葱、丰富与神奇;你会发现,除了钱币的破碎之音外,还有风声与虫鸣;你还会发现,林中的广阔与幽深,使你来不及驻足回望,前面的瑰丽与神秘是一重又一重的吸引,便感到以往的境界是一叶障目,未盲而自盲。
所以,一个健康的人类社会,不能远离自然与艺术。艺术是什么?艺术是艺术家用心灵感受了大自然的万千风光之后,创造出的“第二世界”。这个世界,使大自然的美性情化、思想化。它提炼、凝聚了自然的意志与法则,直接作用于人的精神与心灵。那么,什么是艺术家?艺术家就是摆脱了环境强加于他的一切非固有的人为的东西,而尊从自然的启示与召唤,只“按心灵的意志”生活的人。
这种生种方式,即体现了大自然的意志,又体现了最健全的理智。一个“按心灵”、按内心呼唤而生活的人,永远是创造者,是造福于人类的人。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毫不保留地转达给你——
快把你的视线转向内心,
你将发现你心中有一千处,
地区未曾发现。
那么去旅行,
成为家庭(心曼)宇宙志的地理专家。
(威廉·哈平顿:《致友人》)
作家的头衔已失去了原有的灵光。虽然有时势的因素,但根本的是作家使命感的消失。
这种使命感的消失,其外在的表现,是作家把自己的写作当成一门手艺,一个行当;写作不是为了神圣的精神召唤,而是为了谋生。于是,作家已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是世俗生活的一个役徒。
作家的世俗化,是一种根本性的堕落。
在人类的精神史上,伟大而不朽的作家,正在于他们内心的强大,即具有无与伦比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荷兰作家爱德华·德比,出生于航海世家,曾被任命为爪哇岛的行政官员,具有锦绣的前程。但荷兰对爪哇的殖民统治,使爪哇人穷困潦倒,痛苦不堪。强烈的正义感,使他视自己的前程为粪土,他写文章抨击和揭露殖民统治的罪恶,以争取爪哇的解放与独立为己任,不屈不挠,英勇斗争,承受了巨大的自我牺牲。然而他那用心血写就的作品,却永远流传于爪哇人和荷兰人的心中。
在忠实于自己的事业这一点上,爱德华·德比有一位同道——他的荷兰同乡文森特·凡·高。凡·高一生坎坷,饱尝艰辛。他本可以安享于成功画家优裕的生活,但他认为画家的事业就是用自己的全部天才竭尽全力地对抗苦难,从而为人类创造欢乐,这是他的天职,别无选择。于是,服务于人类的凡·高在时间的深入,大放光芒。
从这两个例子来看,伟大的艺术家都是为人类正义和社会良知服务的人。使命感和内在的动力激励着他们兀自经受苦难,创造出入间的精神奇迹。这种精神奇迹,就是人类的灵魂,它使人们坚定了生活的信念,对未来充满了欢乐的期待,人间因此而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人类因此而祥和与进步。
出海人的生活是风险、苦难与牺牲相加的生活。他们时时感受到死亡,便在崖礁上刻下一行铭文:
“悼念所有死于海上和将要死于海上的人。”
这样的铭文给一般人的感觉,是绝望与忧伤。但一位拉脱维亚作家却说:恰恰相反,这是一行极有英雄气概的铭文。它说明人是永远不会屈服的,不管风险有多大,也仍要继续自己的事业。我倒想把这行铭文作为卷首语,题在每一本描写人类生活和不屈不挠精神的书本上去。对我来说,这个铭文可以读作:悼念所有曾经征服和将要征服大海的人。
所以,真正的作家,正是这样一种解读“铭文”的人。他们内心坚定,充满了英雄主义气概;他们背负的使命,便是丰富人们的内心,提升人们的精神,使人类生活得崇高而尊严。
所以,作家从来不应该是世俗生活的役徒,而是一种肩负天职的人。这种天职,便是召唤人类的心灵从现实步人理想,从物质步人精神,从自私步入忘我,从世俗步入天伦……
除此之外,作家的称谓,便无所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