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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水三儿病了,一连几天浑身发烫,烧得迷迷糊糊。

起初水三儿说拉肚子,不想出去了,我还以为他又存心偷懒。直到真的发起烧来,我才相信这小子确实是病了。他病得很凶,先是拉水,底下像改了道哗哗地往外流。后来水拉净了,光剩了沫子。再后来就连沫子也没有了,干往外挤一些像鼻涕一样的东西。每一次屙屎,他都憋得脸色青紫。他可怜巴巴地问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笑笑说,放心,你的罪还没受够呢。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也直发毛。刚刚几天的工夫,水三儿已拉得脱了人形。我从街上请来个私人挂牌的中医先生。这老头给水三儿摸了摸脉,又扒开眼皮翻出舌头看了看,说是脾胃不和。我按他开的方子抓来几服药,水三儿喝了还是止不住泻。这老头只说了几旬不好办,不好办,就再也不肯来了。

杨嫂来看过几次。她说,该请个西医大夫来看看,俗话说中医治病,西医救命。我立刻答应了。我现在已不想别的,只想救水三儿的命。

杨嫂不知从哪请来一位西医大夫,四十多岁,留着胡子,戴一副宽边眼镜。他用听诊器给水三儿翻过来调过去地听了一阵,然后皱着眉说,是毒性痢疾。我连忙问,他……死得了么?这大夫摇摇头说,难说。我几乎是央求着他说,您只管给他用好药吧,钱我想办法弄去。这大夫就起身走了。下午又回来,给水三儿吊起了输液瓶子。他说水三儿已经脱水,再不输液就真要有生命危险了。我明白,接下来就要用钱了。

我决定去找李耗子。我现在需要钱。

一天中午,我又去那家饭馆找到李耗子。他看见我并不感到意外,抬脚踹过一个凳子,面无表情地说,坐吧,有事坐下说。我就坐下了,对他说,我想好了,给你干。先吃饭,吃着说。他说着又叫了两个菜,添了一套杯筷。我说,我不吃。吃吧,这饭馆是我的,随便。他拧开一瓶酒,为我斟上。我说,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要先给我两个月的工钱。他的手停住了,问,干嘛?我说,我现在等钱用。他摇摇头说,这不行,没这规矩。我对他说,明说吧,我答应给你干活儿是帮你,先给我工钱,算你帮我。他浅浅一笑说,你不就是为给那个小兄弟看病吗?我点点头说,对。他想想说,这样吧,先给工钱一呢,我这里还真没这个先例。你先拿1O00用去,算我借你的,以后再从工钱里扣,怎么样?我答应了。

李耗子就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数了数扔到桌上。我刚要去拿,他又把我的手按住了,微微一笑说,先等等,我可把话说头里,这笔钱只是借你的。我说,放心,你帮了我的忙,我不会对不起你。说罢,我挑开他的手,拿上钱走了。

李耗子在这条街上共有四家铺面,两个饭馆,两问杂货店。他平时并不到这些店里去,只是雇人给他看着。已经到了年底,车站上人很杂,饭馆店铺里经常有人来捣乱找麻烦。我的工作就是在这几个店里来回转,遇有闹事的,不由分说就给轰出去。

一我发现,我又成了人家的一条狗。但这一次我是心甘情愿的。

水三儿输过液又吃了药,病情渐渐开始好转。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天下午,我看看几个店里都没什么事,正想回去,李耗子托着一个大牛皮纸包来找我。他说,你把这个给杨嫂带回去。我接过来掂了掂,问他,这是什么?

嗯……她让我捎的东西。李耗子不想多说,支吾了一下就转身走了。我拿着这纸包回到四季香旅馆。杨嫂没在门口打毛衣。店堂里堆放着几件行李,看样子刚又来了客人。我走到自己门口,推门一看,不禁愣住了。只见杨嫂正抱着水三儿的脑袋,给他一勺一勺地喂药。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像黑流苏在额前和耳边晃动着。水三儿枕在她两条滚圆的腿上,眯着眼,嘴像婴儿似的一下一下嚅动着。杨嫂回头看见我,笑笑说,回来了?

这一段,我们已混得很熟。

我点点头,把手里的纸包递给她说,这是李老板让给你带来的。杨嫂的脸立刻浸红了。她放下水三儿,接过纸包。

外面一阵脚步响。门砰的被推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站在门口。她穿一身牛仔装,头发好看地披在肩上。

妈,还不做饭?我饿啦!

杨嫂笑笑介绍说,这是她女儿,中午刚回来的。我已看出来,她长得有几分像杨嫂。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有些眼熟。杨嫂又对她说,这是申子。这女孩侧眼看看我问,你在这里是干什么的?我说,住店的。我是问,你的职业。

临时工,给人家打杂。我又说。

她哼了一声,转身一甩腰就走了,脚下的旅游鞋踩出一串有弹性的笃笃声。杨嫂笑笑说,这丫头。她在这女孩的面前,软得就像一团海绵。

水三儿拉痢疾已拉得精疲力竭,病情虽见好转,却仍整天迷迷糊糊昏睡不醒。我每天白天去为李耗子做事,晚上回来就整夜守着他。看着他这可怜样子,我觉得挺心疼。我把能在街上买到的补品全都给他买回来。我真怕他就这么死了。

我又想到了死。我发现,其实死和人离得很近,有时甚至只是一步之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敢见杨嫂。她身上古怪的东西在一天天地膨胀,使我感到不知所措。一天,我发现她颈下那一小片胸脯上有一道让人难以察觉的浅沟。我知道,这条浅沟往下肯定会越来越深,最后到达一个粉红色的山坳。我想,这山坳的景色一定非常迷人,而且四季如春,也一定蕴藏着让我死去活来的快乐。

李耗子在一天晚上来到四季香旅馆,说是想看看水三儿。水三儿已经有了点精神,见李耗子进来,冲他笑了笑。李耗子拍拍他干瘦的脸说,赶快养好给我干活来吧,你大哥干得不赖。他说着,掏出几张钞票递给我说,这个不算工钱,额外奖励的。我确实给李耗子干得很卖力。自从有了我,那几个店铺再没生出过什么事。

李耗子又坐了一下就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去找杨嫂。李耗子和杨嫂的关系确实有些古怪,平日很少来往,见了面就没好话,却又像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

我听到李耗子在外面说,哪儿回来啦?他大概是碰到了杨嫂的女儿。接着就是那女孩的声音,是李叔啊。李耗子问,回来过年么?那女孩笑着说,是呀李叔。今年给我买什么?嗯,你随便挑吧,只要别买这整条街。那女孩就格格地笑起来。看样子他们很熟,而且关系也不是一两年了。

我有些奇怪,李耗子平时见了女人可是从不这样。这一段时间,我渐渐发现李耗子有数不清的女人,几乎每天都有女人陪他,而且经常换。他对这些女人的待遇也不一样。有的带回去住,他在城外好像有一套挺大的宅子;也有的带去住旅馆,随便凑合一夜。这些女人大都有些姿色。我简直不能理解,即使她们真为了钱,也应该找个略微像点样的男人,就凭李耗子这种模样,她们怎么忍受得了呢?李耗子在这方面也确实有非凡的能力,几乎是想勾哪个女人就勾哪个,而且几天以后就干净利落地甩掉,从不黏黏糊糊。

李耗子又在外面问那女孩,阳阳,你妈呢?女孩说,在屋里。李耗子说,想要啥好衣裳?

我就要您这身行头,一身西装,一顶绿军帽儿。嘻嘻!那女孩说着就又格格地笑起来。

我看看水三儿已经睡熟,就轻轻开门走出去。

那个叫阳阳的女孩正在门口摆弄一只拉力器,上了三根簧,憋红了脸却怎么也拉不开。我看着好笑,就走过去对她说,卸下一根簧吧,三根你拉不动。她横了我一眼问,你拉得动?我笑着说,五根簧都上满了,我也能拉开。给你,我倒要看看!她把拉力器和两根簧扔到我面前。我把弹簧上好,然后拿起拉力器,两膀子就嘎嘎吱吱地拉开了。我一连拉了十几下,把拉力器扔还给她,笑着问,怎么样?她斜了我一眼说,你这种人,当然有力气。说罢一转身就进去了。

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是杨嫂和李耗子的声音。我连忙站起来,躲到里面去了。

李耗子倒背着两手走出来,一边回头说,以后有事,你再找我。你……快走吧。杨嫂在身后推着他说。

哎呀,你怎么总是这样,跟做贼似的?李耗子站住了,转过身说。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看见了又怎么样?我堂堂李老板,就不能来四季香旅馆说句话?阳阳大了,我不想让她看见。杨嫂说。

李耗子突然伸出手,在杨嫂的脸上飞快地捏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我只觉头顶上轰的一下。我强按着自己,才没扑上去揍他。不知为什么,他刚才这一下就像是捏在我的脸上,我感到脸颊生疼。看来水三儿的发现是有道理的,李耗子和杨嫂绝不是一般关系,更不会是那种简单的男女关系。他跟女人打交道总是直截了当,从不这样拉拉扯扯。

那一夜我没睡安生,眼前总晃动着杨嫂的脸。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杨嫂给李耗子捏了一下,脸上怎么会一点都没变颜色?他好像已给李耗子捏惯了。

留第二天早晨,我一起来就觉得头上发沉。

我给水三儿弄了点吃的,正要上街,一出门正好碰见了阳阳。看样子她刚跑步回来,一身艳红的运动衣绷得身材很好看。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两个人都没说话。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眯起一只眼看着我问,哎,听说你这人会打架?我说,不会。她笑着问,那会什么?会挨打,我一本正经地说。她噗哧笑了,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人说话还挺幽默。我是跑江湖卖艺的,逗人笑是为了赚钱混口饭吃。我故意用很下贱的口气说。

是啊,你们这种人,懂艺术吗?我装傻充愣地说,艺术?不懂,我……只懂武术。

武术?武术跟艺术怎么会是一回事!我开心地说,当然不是一回事,五术比一术还多着四术哪!阳阳叹口气说,唉,跟你们这样的人,没办法说清楚。我看着她,在这里说,知道吗?你是个傻X!

这几年,这样的大学生我见多了,没上几天学就觉着人五人六的,看见谁都敢笑话,甭管到哪都爱咋咋呼呼地穷卖弄,惟恐人家不知道他是大学生。如果用水三儿的话说,他们这种人都欠揍。

我忽然来了兴致,就郑重其事地对阳阳说,哎,我考你一个历史知识吧。她上下看看我说,你考我?行啊,说吧。我说,你知道猪八戒他妈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你不知遭?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好吧,我就告诉你,是美死的。

美死的?怎么是……美死的?

它总觉着自个儿最聪明,整天美不够,美来美去就这么美死了。

阳阳一下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说,你这人,太幽默了,真没想到你还有点邪才呢!我不想再跟她闲聊下去了,准备上街。

哎——,你别走啊。她连忙又叫住我说。干嘛?

今天下午,我有几个同学来聚会,一起聊聊怎么样?我苦起脸说,我没时间啊!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还得干活挣饭吃呢。她说,这没关系,我去跟李叔说,下午算你上班就是了。我一笑说,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找我这大老粗能聊出什么?

大老粗也有大老粗的智慧么。

这活说得真让我恶心。在她面前,我故意把自己说得很粗,很低贱,但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她这种人并没什么了不起,她甚至连我和水三儿的一半都赶不上。

上午,我在几家店铺转了一圈,没什么事。已经临近年根,车站的旅客很多,人们都拎着大包小包在街上窜着买东西,然后就急急忙}亡地奔车站去挤车,已没心思再生闲事。我转悠到中午,就打算回去吃饭。这时,李耗子从街上溜达过来。他看见我招呼一声说,哎,申子,我正找你呢。我冷冷地问。什么事?昨天晚上的事,我仍记在心里。所以,我不想理睬他。李耗子说,刚才阳阳来找过我,说下午有事,要给你请个假。我说,哦,我不想去。他连忙说,嗨,去吧去吧,反正也不远,有事儿我再让人去叫你。李耗子反倒热情地撺掇我回去。我当然乐得歇半天。

我在路上买了点吃的东西。回到四季香旅馆时,杨嫂的屋里已经很热闹,正传出一阵阵阳阳和几个男男女女的笑声。杨嫂扎着围裙进进出出,正忙着炒菜。她抬头看见我笑了笑。我也冲她笑了笑,就转身进屋去了。我正给水三儿弄饭吃,阳阳推门进来了。她说,哎,老粗,走哇!我回头问,去哪了?

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去呀。

我说,我这里有饭。我不想去跟这些人一起吃饭。我看着他们就反胃。阳阳索性过来拉我。她说,走吧走吧,我那几个同学都对你挺感兴趣,正等着哪!我轻轻推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人脸小,见了生人张不开嘴,你还是让我自己吃这顿饭吧,过一会儿我准过去。阳阳笑着说,你还怕见生人?这些年你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

那得分见谁。你这些同学都是人物儿,我犯怵。我说得跟真事一样。嗨,其实没事,他们都没什么架子。

阳阳说得很认真,我越发觉着她这样子可笑。阳阳见我实在不想过去,只好悻悻地自己走了,临走撂下句话,吃了饭赶快过来!

我并没有赶快过去。吃过饭,我又歇了一阵,然后点上支烟,等吸得差不多了,才趿拉着鞋朝杨嫂那边的屋子走过去。

我推开门,就见阳阳和几个大学生正在引吭高歌,一个个都唱得激动不已满面通红。桌上已经杯盘狼藉,几只空酒瓶子横躺竖卧在一边。

他们一见我进去,立刻就不唱了。阳阳立刻过来拉着我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个老粗。

一个清瘦的男生歪着头眯起两眼看看我,问,你叫什么?我顿时被他这神气激怒了。这小子至少要比我小两三岁。我没答理他。

哎,问你哪!这男生又说。

我有点想揍他了。但我跟着又发现,他的唇边还生了几根胎毛似的小胡子,这胡子看上去金灿灿的。我立刻又改变了主意。我做出傻乎乎的样子说,嘻,我……我叫申子。我的样子一定挺可乐,立刻就把他们都逗笑了。

小胡子又问,听说,你这人挺幽默?我说,嘿,我也不知道。你懂什么叫幽默吗?

不懂!

几个大学生又笑起来。

小胡子挺得意,回过头去看看阳阳,又问我,那你懂什么呢?我说,懂挣钱。

挣钱为什么?吃饭。

吃饭为什么?舒服。

我这时越说越开心。我突然发现,我真是块当演员的材料。

一个圆脸的胖女生又问,你这人,就没什么信仰吗?这时我才注意到,这胖女生竟然一直在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我看着她问,啥叫……信仰?她想想说,唔,比如说,你最信什么?

我说,信佛。

信佛?小胡子又带头笑起来。胖女生问,你为什么信佛?我说,我觉着它可信,所以就信了。

胖女生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着。我伸过头去看了看。她问,你认字吗?我摇摇头,眨眨眼说,不认识。

她叹口气,又问,你最怕什么?我说,怕死。

胖女生大概觉得奇怪了,停下笔问,为什么怕死?

一死就再也活不了啦,吃什么都不香啦。多大本事的人也躲不过这一关,迟早都得变成一堆肉,一捧灰,这多可怕!我说得自己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你不能这么想!小胡子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慷慨激昂地说,生命是短暂的,但只要充分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我们的生命也就变成了一种永恒。对吧?他说着回过头,讨好地去看阳阳。

我在心里说,操你妈!这道理我比你更明白!

阳阳这半天始终没说话,她正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盯视着我。

胖女生合上小本子,满怀感慨地说,唉,要不是今天跟这个人聊天,我真不知道还有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这……太可悲了,太不可想象了!

我想告诉他们,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可见多了。

但就在这时,杨嫂进来收拾桌子了。我朝她的领口一瞥,就又看到了那一小片酥白的胸脯。于是,寻开心的兴致立刻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