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水三儿就这样又漂荡了一年。这是我最轻松的一年我觉得整个身心自由自在,已再没什么事好想,也没什么目的地要去了。我就像一片无牵无挂的树叶随风吹着,落到哪儿算哪儿。整个世界似乎都是属于我的,我高兴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这真让我痛快。又过了许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懂得这痛快的珍贵。人在一生里,难得几次这样的痛快。
我和水三儿经常乘坐火车,偶尔也步行。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只住几天,感到没意思了,就立刻又上路;遇到感觉不错的地方,就踏踏实实地住下来,一边撂场子一边游逛。时间是自己的,兴致是自己的,挣了钱也是自己的。我们只属于自己。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觉得自己正在朝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走去。这念头像一团浓烈的烟雾,渐渐扩散,笼罩住我的整个内心。我为这感觉恐惧,每想起这件事经常冒出一身冷汗。
我想,我大概要出什么毛病了。我经常想到死。
每到半夜,水三儿在旁边睡得烂熟,当我一个人翻看那本《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时,眼睛就会不自觉地从这本小书移向拿书的手。我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十根手指都像铁条一样坚硬有力,皮肤滋润光泽,血管弯曲粗壮,大概里面的血液正像河水一样汹涌澎湃地奔流着。这时,我就会生出一股生命蓬勃的自豪感。但是,当我一想到它们并不会永远这样存在下去,迟早都要消失,变成一把灰一捧土或是一团腐臭的烂肉时,我的头就会轰的一下,随之全身也抽紧了。我想到,人总会死,无论谁都逃脱不了,活着只不过是暂时的,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暂时的,只有死才是永恒的。
我似乎刚刚知道了这个结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我恐惧得心跳气促,有时甚至会哇的大叫一声坐起来。
我被这念头缠绕着,折磨着,腮边的胡须一天天地长起来。
水三儿对我说,其实死并没有什么可怕。有来就有走,怕走就不要来。他对死竟看得如此洒脱,我真羡慕他。人活到他这种境界也不容易。水三儿一直很本分,除去嘴不老实,倒从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他每天最关心的就是那只小乌龟,宁肯自己不吃饭,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它喂饱。但这只小乌龟像是全无良心,无论吃成什么样,它打定主意就是不长个儿。水三儿感慨地说,人要是也像它就好了。
我们来到清溪了非常偶然。我和水三儿原本是乘车经过此地,发现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方非常幽静,就拎上东西下了车。直到走在站台上,才知道这里竟然叫“清溪”。
水三儿愣了愣,问我,这里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青溪?我说,不会吧,哪能这样巧。我对当年的那个青溪早已不感兴趣了,我只是觉得这地方的风景挺好。于是,我和水三儿躲过检票口,从旁边的一个小门绕出了车站。我们在车站附近转了转,找到一家小旅馆。一看门面就知道,这是个比大车店好不了多少的个体旅馆,里边顶多有七八个床位。这些年,这种鸡毛小店我已见惯了。但这家小旅馆的名字取得很别致,叫“四季香”。我和水三儿走进店堂。水三儿大模大样地喊了一声,老板,来客人啦。别嚷,不就是住宿么。
这时我才发现,就在门口,坐着个正打毛衣的女人。她看上去约摸四十多岁,皮肉白皙,两手像梭子似的来回织着,说话时手并没停下来。
水三儿看看她问,你是老板?这女人说,我是老板的媳妇。那老板呢?我一个人兼着。
女人说着收起毛衣,起身朝里走。我和水三儿跟着进去。
她在一张旧桌子跟前坐下了,扔过个小本说,填上。是住宿登记卡。我有些奇怪,以往住这类鸡毛小店,是从来不登记的。
我填写了,推给她。她拿起扫一眼,就起身领我们进去。我没猜错,这小店里一共就两间客房,每间四个床位。屋里挺干净,有一股肥皂的香味。
她说,床下有洗脸盆,不许尿尿使。我放下东西问,还有别人住吗?她看我一眼,说,已经到年根儿了,就你们两个人。
这女人穿一件蓝底浅花对襟棉袄。我发现,她上边的两个扣子没系,露出一小片酥白的胸脯,很刺眼。
女人又问,打算住多少日子?我说,没准儿。
行,歇着吧。她笑了笑,就转身出去了。
我和水三儿都已坐车坐得很累,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天已擦黑,外面正有人大声说话,吵吵嚷嚷的像是在打架。
你走遍天底下问一问,开店的有这规矩吗?是那女人的声音。甭管有没有这规矩,就不能特殊一下?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开的是旅馆,不是窑子,要住上别处住去!你……说话别这么难听行不行?我可是正经人!那女人冷笑一声说,你正经?你要是也算正经,那天底下还有不正经的人么?跟你说吧,你那肚子里究竟有几层儿我都清楚!
我和水三儿走出去,见门口站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瘦小枯干,穿着一身揉皱的西装,头上戴着一顶绿军帽,上衣兜里还插着一支笔。他身边站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那女人的脸上涂了一层白粉,眉毛和嘴唇都抹了黑红颜色,看上去像一张假脸。老板娘坐在门口打着毛衣,并不看他们。那男人又笑着往前凑了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说,怎么样,就住一晚上……老板娘坚决地说,没商量。男人说,这样吧,算我把你这旅店包下来。老板娘说,不稀罕。那男人把嘴里的黄牙磨了磨,露出一丝狞笑说,别成心跟我过不去,我可也有脾气。老板娘没说话。男人说,你要是怕夜里公安局来查,只管放心,我跟他们都说得上话。老板娘站起来说,我已经说过了,不行。说罢,就转身进来了。那男人只好带上身边的女人悻悻地走了。老板娘回头看见我和水三儿,拧紧的脸上立刻松下来。她说,店里没饭。我说,我们出去吃。然后就和水三儿走出旅店。
后来我才知道,这女人官称杨嫂。
清溪虽是个不大的小城,车站附近却很繁华。这里离省城不过几十里,又地处交通要道,车站里每隔一阵就有一列客车经过,无论白天黑夜就都挺热闹。街上的店铺栉比鳞次,直到很晚才打烊。我和水三儿NII在这里住下来时,并没有什么长远打算。水三儿已经习惯听我的,这两年我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说在哪里住就在哪里住。水三儿说,只要能吃能喝能玩,反正到哪里都是一样。
人往往会有一种这样的感觉:有一天你到了一个从没来到过的地方,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喜欢这里,看着一街一屋一草一木都顺眼。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缘分。我就觉得与清溪这地方有缘。我发现自己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我对水三儿说,咱先不走了。水三儿说,是啊,整天挤火车,我也挤沭了。我想想说,反正店钱也不贵,咱索性就在这里过年吧,有什么事年后再说。水三儿高兴地说,行啊,我巴不得安生几天呢,咱也踏踏实实消停些日子。
我和水三儿试着去车站撂了几回场子,效果都不错。等着上车的旅客正闲着无事可干,乐得在街上看我们练玩艺了浪费时问。水三儿已是个很得力的帮手,还学会了几套小玩艺儿,偶尔我歇下口气时,他也插着场子练一练,居然还能唬一气。不知从什么时候,他把那只小乌龟也给驯熟了,打开一摞扑克牌,让它叼哪张就叼哪张,逗得人们看着直乐。水三几还自己发明了一个节目,叫“神偷大侠”表演时我先把一副扑克牌放到身上的几个兜里,然后跟他空手对打,打一阵之后,这哥打扑克牌就不知怎么都让他掏去了,数一数刚好54张,不多不少。这个节目最受欢迎,人们扔钱也最多,回回都是满堂彩,有时还要连着返演四五遍,一下就能敛上几十元钱。一天中午,我和水三儿刚收了场子,正拾掇东西,忽然有个人来找我们。这人穿一件绿大衣,脸色挺阴,两眼一转一转的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他说,你们跟我来一下。水三儿看看他说,你是谁?来人说,先甭问我是谁,走吧。水三儿说,我们凭什么跟你走?来人说,有人叫你们去。谁叫我们,让他自己来。
那人用一只眼睛看看水三儿说,不识抬举是口?水三儿看看我。我拎起东西说,走吧,跟他看看去。
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死了。
我们跟着刘八来到一家临街的饭馆。里边挺清静,靠墙角的一张桌前坐着个人,正翻看一摞很厚的东西。他抬头看见我和水三儿,扔下手里的东西挑挑下巴说,坐吧。
我从那顶绿军帽和一身皱巴巴的西服立刻认出来,这就是那天晚上在杨嫂门前见过的那个男人。领我们来带几分讨好地介绍说,这是洪源贸易公司的李老板。
李老板冲我和水三儿微微点点头,摆出一副大人物的气派,掏出一包“万宝路”,随手扔给我和水三儿每人一支。我看了看桌上的烟,并没去拿。来清溪这段时间,我已在街上听人提起过李老板,却没想到就是他。据说他以前卖过耗子药,所以外号叫“李耗子”,后来在街上开了门脸儿,又不知在车站认识了谁,突然一下就发迹了,现在,这条街上已有了他三四间店铺。
李耗子看看我说,这两天我看了,你们两个人的功夫不错。他点上一支烟,故意吐得很斯文。烟雾在他的绿军帽上缭绕着,变成一种很古怪的颜色。我不动声色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李耗子眯起眼来看看我问,你们从哪儿来?水三儿揉揉冻红的鼻子说,四季香旅馆的登记薄上都写着呢。李耗子看看水三儿。水三儿又说,你不是跟杨嫂挺熟么,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李耗子一笑说,这年月,那上边写的能信吗?我看看李耗子说,我们下午还得撂场子,你要没别的事,我们就找地方吃饭去了。
说着,我和水三儿就要走。
领我们来的刘八立刻伸手拦住说,等等,我们李老板的话还没说完呢。李耗子笑着冲里边招招手,立刻就有人端菜出来放到桌上。他说,放心,不耽误你们的事,咱边吃边说,说完了,你们还去忙你们的。
水三儿看看我。
我对李耗子说,你有话就说吧,饭我们自己有地方吃去。李耗子也不再让,拿过酒瓶子拧开盖,给自己斟了一杯喷儿地喝一口,然后说,行,那就直截了当说吧,我现在忙,正需要两个帮手。我没说话,等他继续往下说。李耗子又说,要说你们哥的这点本事,也挺难找,给我干怎么样?水三儿往前凑凑说,那得看干什么,你出多大价钱。李耗子反问一句说,你们要多大价钱?
你知道我大哥是什么人物吗,他水三儿还要往下说,我立刻瞪了他一眼。水三儿立刻就闭上嘴不吱声了。我对李耗子说,我们在江湖上跑惯了,没干过别的。
李耗子一边剔着牙说,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那一口黄牙很稀。他接着又说,我在这街上有几铺买卖,这些日子,常有人来铺子里找麻烦,哉想找俩人帮着照看一下。钱么,好说。李耗子翻起眼皮看看我,又补了一句说,当然,我也不勉强。你们哥儿俩要是还想去撂地摊儿卖玩艺儿呢,就只管去,我跟这地面儿上都熟,有事来找我,咱也算交个朋友。我不想为李耗子做事。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觉得这个人挺讨厌。但我知道,这种人是地头蛇,也不能轻易得罪,否则在清溪火车站这一带还真不好呆下去。我想想说,我们回去商量一下,然后再给你回话。
李耗子笑笑说,行,我等着。然后,他就示意刘八把我们送出来。我和水三儿在街上买了点吃的,就回到四季香旅馆。
杨嫂又坐在门口打毛衣。水三儿凑上去嘻皮笑脸地说,杨嫂,这毛衣是给谁打的?杨嫂白了他一眼说,你管得着吗?
水三儿眨着眼说,哎,怎么管不着?你孤身一人,整天织男人的毛衣,算怎么回事?
呸!杨嫂嗔笑着啐了水三儿一口。她现在已跟水三儿混得很熟。我从杨嫂的身边绕过去,回到屋里。我从不跟这个女人多说一句。水三儿在外面跟杨嫂聊天。他说,杨嫂,哪天也给我织件毛衣吧!少废话,我看你长的就像件毛衣!水三儿嘿嘿地乐起来。
杨嫂又问,今天生意咋样?
还行。刚才回来时,让李耗子把我们叫去了。杨嫂沉了一下,问,他找你们干啥?
想让我们给他帮忙。杨嫂就不再说话了。水三儿又说,我看李耗子这人挺黑,身上冒贼气。杨嫂问,你们,答应了?水三儿说,没有,我大哥不想管他的事。
接下来就没有杨嫂的声音了。
我感到心里一阵烦躁。杨嫂是个挺特别的女人,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古怪的东西。说不清这古怪东西具体是什么,但它总让我不自觉地想躲着她。这段时间,我发现这个小旅馆的生意很清淡,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但杨嫂似乎并不在意,日子照样过得挺轻松。她从前好像有过一个男人,后来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给她留下一个女儿。水三儿说,他在杨嫂的屋里见过那女孩儿的照片,挺漂亮,听说现在还在省城里读书,是个大学生。我并不怀疑水三儿的话。从杨嫂的脸形就能看出她女儿的长相。杨嫂是那种丰腴却不胖,不年轻又很像女人的女人。每次看见她,我都止不住地有些心跳。
我弄不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水三儿进来了。我对他说,快吃饭吧,下午还得出去撂场子呢。水三儿凑过来,神色诡谲地冲我眨眨眼说,大哥,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杨嫂跟那个李耗子,肯定有事!我一愣问,你怎么知道?水三儿说,刚才我一提李耗子,她的眼神儿不对!
你别他妈瞎胡乱猜疑!我心头顿时蹿起一股恶火,骂了他一句。
杨嫂走进来,手里拎着一把铁壶。她笑着说,刚开的水,自己灌上吧。我迟疑一下,过去把壶接过来。就在这一瞬间,我又看到了她脖颈下面的那一小片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