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三儿终于好起来。他的脸上又有了血色,看上去也渐渐光润起来。阴历腊月二十六,我买了几斤牛肉带回四季香旅馆。我想让水三儿补养补养,等身体好了赶紧跟我出去做事。我不能总这么养着他。
我让水三儿把牛肉给杨嫂送过去,请她帮虻给炖一下。水三儿只去了一会儿就跑回来,挺神秘地问,那个留长发的女孩是杨嫂的女儿吧?我说是。水三儿的嘴里发出一串啧啧的声音说,模样还真不赖。我说,她这两天来过,你没看见?水三儿感慨地说,嗨,这些日子我连命都快顾不上了,你有那份儿闲心。
听他这样说,我才真正松了口气。看来这小子是彻底没事了,他又有这份儿闲心了。水三儿又问,她多大?我说,大概,二十来岁吧。
嗯,跟我差不多,倒还挺合适。他自语自语地嘟囔了一句。我问,你说什么?水三儿嬉皮笑脸地冲我乐着说,要说我也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开玩笑。我正色对他说,甭想打歪主意,她跟你可不是一路人。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哪配得上人家。水三儿自卑地说。我瞪他一眼说,放屁!是她配不上你!水三儿一愣,睁大两眼看着我。
我又说,她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多上了几天学吗?告诉你,别拿着自己不当回事!就你经历过的那些事儿,她这一辈子也赶不上一半儿。懂吗?我说完就扭身出去了。我讨厌水三儿这没骨头的德性。
阳阳正坐在门口的桌子旁边,身子埋在椅子里,两只脚翘到桌子上,一边哼着歌在修剪指甲。她看见我,立刻把腿放下来。
哎,老粗,去哪?有事。我说。
你还能有什么事?
我冲她笑笑说,老粗也有老粗的事。她站起来说,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我没理睬她,径直走出去。她在我后面跟着,又问,哎,你到底去哪儿呀?我头也不回地说,去车站转转,看看行情。
什么行情?
过了年就不给李耗子干啦,我和水三儿还干老本行。阳阳立刻站住了,瞪着我说,不许你这么叫我李叔!我也站住了,回过身挑衅地看着她说,你叫他李叔,可我就叫他李耗子。她咬了咬下唇,又继续朝前走。
她忽然问,你干嘛不想干了?
我说,我这人,自己干活干惯了,不想听别人支使。难怪他们都说,你这人有点怪。
谁说的?
我那几个同学。
你那几个同学都是傻X。
湘阳又站住了,看着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我笑了,带有几分得意地说,我早跟你说过了,我是个老粗。
她问,你真的不识字吗?我说,多少也认得几个。我那几个同学说,你这人的脑子大概有点毛病。你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我做出很吃惊的样子说,是吗?你,干嘛那么怕死?
你不怕么?
我当然也怕,可神经正常的人不会有你这些怪念头。
我们不知不觉已走出车站,来到一片山坡的下面。坡上满是黑绿的松树,被风吹得呼呼地响。几只乌鸦呱呱叫着在坡上盘旋,被冬天的太阳照得漆黑一团。我看着山坡上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死。阳阳迷惑不解地说,这就是……死?把你埋在这山坡上,没人理,没人问,而且再也没有人想起你,山下的一切事情都与你无关了,就这样直到永远……他妈的!我骂了一声,就不敢再说下去了。阳阳惊讶地看着我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人挺深刻啊。
全都告诉你,够你一年哭十二个月的。
我对她说,走吧。回去的路上,我一直不想说话。阳阳忽然问,你真的信佛么?
我说,信。为什么信?也许有一天,你也会信。
阳阳说,那可不一定。我一笑说,当然,如果没活到那个份儿上,那就另说了。她追问了一句,什么份儿上?我不想再跟她说这种事了。我发现,其实她什么都不懂。
我突然问她,你爸爸呢?她说好像死了。我也是听我妈说的。我从小就没见过他。我说,你妈是个好人。她笑笑说,那当然,她挺疼我。我放肆地上下看看她说,你长得,像你妈。她的脸红了红,说,是么?别人也都这么说。我突然觉得,我在这一刻挺无耻。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和水三儿很早就躺下了。我最怕过年,一到这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烦闷。街上不时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快过年了,车站反倒冷清下来。人们都急着往家里奔,没人再有心思闲呆在这个小站上。做生意的索性打烊,都一心一意准备过年了。
水三儿趴在被窝里,一边摆弄着他的小乌龟说,大哥,咱这年怎么过?我说,就是不过,这年也照样过得去,反正不会把你搁到年这边。总得买挂鞭炮吧?在家时,我年年三十儿都得放一挂,崩崩晦气。
要放你放吧,我没那么多讲究。
水三儿叹口气说,唉,也不知我姐怎么样了。我没吭声。我早已把水兰给忘了。
我姐一到过年就给我炖肉吃。她炖的那肉放酱豆腐,味儿才正哪!水三儿说。
我把两手枕在头下,愣愣地瞪着屋顶。水三儿忽然问,你就不想我姐?我说,我为什么要想她呢?水三儿,立刻气恨恨地说,你这辈子就不配有女人!你的心也忒狠点儿啦!我看了水三儿一眼,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我想告诉他,我现在谁都不想了,英英,凤子,水兰,桂云,都不想。我只想我自己。
我发现,我现在越来越爱惜自己了。
杨嫂在外面敲着门问,睡下了吗?水三儿仰在被窝里,大模大样地说,进来吧。我赶紧往被窝里缩了缩。杨嫂推门走进来,笑着说,哟,这大年根底下,怎么老早就躺下啦?呆着也没事,躺下玩呗。水三儿在被窝里翻个身,恬不知耻地说。我索I生闭上眼,假装睡着了。杨嫂说,明天是三十,晚上过来吧,咱一起吃顿饭。
算啦,不麻烦啦。水三儿总算说了句人话。
杨嫂笑笑说,不麻烦。你们两个人出门在外也不容易,过来一块儿热闹热闹。
嗨,我们哥俩一年过十二回三十儿,也不在乎。水三儿说得跟真事一样。杨嫂又说,明天还是过来吧,是阳阳让我来叫你们的。
水三儿一听这话,立刻就满口答应下来。一这个王八蛋!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腊月三十这天,车站上突然又热闹起来。年前最后一批旅客积在这里,等着上火车。但南来北往的列车上都已挤满了人,门一开几乎就要流出来,车站上的旅客越聚越多。
街上随之也乱起来,饭馆里茶摊上到处坐满了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人们急着回家都红了眼,心里也没好气,打架的发邪火的就闹成一团。上午,李耗子派人来叫我和水三儿,说是饭馆生意忙,人手不够,让我们两个人赶快过去。我已经决定不再给李耗子干了,就对来人说,今天我们还有事,没时间过去。来人走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说,李老板说了,无论如何今天这忙也得帮,工钱好说。我想了想,只好带着水三儿过去了。这一天,我和水三儿一直忙碌到傍晚。水三儿帮着跑堂上菜,我在几个饭馆来回转。但我已不想再卖力气,碰上寻衅滋事的也只是上前去敷衍几句。我已在心里打定主意,这是最后一天为李耗子做事了。
天大黑时,最后一批旅客也都上车走了。街上顿时冷清下来。
李耗子的几家饭馆都打了烊。他想留我们在饭馆里吃饭,我说算了吧,今晚我们有吃饭的地方。你把工钱给我们结了吧,以后咱两清。李耗子倒挺痛陕,立刻就把账给我们结了。然后,又吩咐人给拿了两只鸡和几条鱼来,说是让我们带回去过年吃的。
回到四季香旅馆,我就让水三儿把东西全给杨嫂送过去了。晚上我们要去那边吃饭,空着两手扛着嘴过去总不像话。水三儿去了好一阵才回来,一进门就眉飞色舞地说,嘿,杨嫂那女儿真漂亮啊,过年这一打扮,更不敢看了,水灵死了!
我躺在床上,闭着两眼,心里盘算着过年以后的事情。水三儿趴在床上,手里发出一阵嘎巴嘎巴的纸响。我瞟他一眼,这家伙正在数钱。他爬起来说了一句,大哥,我先出去一下。然后就开门走了。
街上的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硝烟的气味从窗缝钻进来,有一丝淡淡的苦香。我在这里算计着,再过一百多天就又要到阴历四月初六了。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杨嫂第三次过来叫我们时,水三儿还没回来,我只好起身先过去了。还没进屋时杨嫂像有什么话,她放慢脚步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对我说,申子,他李叔就是那么个人,待一会儿吃饭时,他要说什么,你们可别往心里去。我立刻站住问,李老板今晚也来?杨嫂的脸上泛起红晕,说,他也没个家,说是想过来,我就答应了。我扭头回去,但沉了沉,还是随杨嫂走进屋去。屋里已经支开方桌,摆满热气腾腾的酒菜。李耗子坐在里边,不停地吸着烟,绿军帽在烟雾里时隐时现。
他见我进去,就挑了挑下巴说,坐吧。我眯起眼瞄了他一下,心里暗想,你算干什么的?李耗子又说,坐啊!我在桌边坐下了,看着他。李耗子说,申子,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说,可心里总觉着不痛陕,还是得说出来。我问,什么事?李耗子不紧不慢地说,今天账上短钱了,数儿不大,也就是几百。我的脸呼的涨红了,看着他问,你的意思是?李耗子立刻摆摆手说,我没别的意思。你也是外面跑的人,要说这点事,根本就不算个事,可我这心里就是腻歪,想跟你念叨念叨。
就在这时,门砰的被推开了,阳阳兴冲冲地进来对杨嫂说,妈,看我这项链好看吗?她的脖子上,正挂着一条明晃晃的项链。
杨嫂问,哪来的?
水三儿送我的!他还挺会买东西呢!阳阳回头笑着说。水三儿站在门口,摆出一副小款爷的派头。杨嫂说,怎么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阳阳笑嘻嘻地说,节日送姑娘礼物,这有什么啦?李耗子忽然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说,看样子,这链子还挺值钱哪。我冲阳阳伸出手说,你摘下来,让我看看。阳阳愣了一下,摘下项链递给我。
我接到手里掂了掂,抬起头问水三儿,这东西多少钱?水三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大模大样地说,不贵,也就几百块。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突然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水三儿被我打懵了,躺在地上吃惊地瞪眼看着我。我说,起来。
水三儿慢慢爬起来。我问,哪儿来的钱?我……自己的……我一拳又把他打倒了。他的鼻子和嘴角都已流出血来。我知道,他的手里不该有这么多钱,我们两个人的钱平时都是放在我这里的。
我又说,起来。水三儿又一次爬起来。我上去又是一拳,再次把他打倒在地上。阳阳哇的扑过来,瞪着我说,老粗!你,你为什么这样打他?他干什么了?我甩开阳阳,盯着躺在地上的水三儿。水三儿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扭歪着脸冲我喊道,我……我到底怎么了?我又挥起拳头。
杨嫂在一旁说,算了算了,有话好好说,别打坏了。我的手慢慢放下来,冲他吼道,滚!水三儿抹了把脸上的血,跌跌撞撞地出去了。李耗子这时才不阴不阳地说,算了吧,也不是啥大数目,就当我过年送他的吧。我把手里的链子扔给他说,还给你,明天退了去吧。
李耗子接过去笑了笑,又转手给了阳阳,说,行,就算是李叔送你的,还戴上吧。阳阳一把将项链摔到桌上说,我不要了!
这顿年夜饭吃得很艰难。阳阳不说话,杨嫂也不说,只看着李耗子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李耗子很能喝酒,白酒落进肚子像往水罐里倒,哗哗地响。
后来阳阳先站起身说,妈,我吃饱了。说完就扭身出去了。我也站起来说,杨嫂,谢谢你了。
我真后晦来吃这顿晚饭。我回到自己屋里,见水三儿趴在床上,枕头上满是血迹。这时我才想起来,他还没吃晚饭。我坐到自己床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觉得,这顿饭吃得让我恶心。午夜了,人们在街上竞相放起鞭炮来。无数枚鞭炮一起响,声音大得震天动地。我想,人这辈子怎么就没有个除夕昵?
我走到水三儿的床前,对他说,饿了吧?水三儿在床上没理睬我。我有些火了,说你倒有理啦,是不是?水三儿腾的坐起来,瞪着我问,我怎么啦?我到底犯什么错儿啦?我问,你给阳阳买项链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李耗子的账上今天短了几百块钱,这事你知道不知道?水三儿一愣,跟着就哭起来,说,我明白了,你认为李耗子那钱是我拿的对不对?告诉你,我没拿!这钱……是我自己偷着攒的……
我的心像突然被刀子剜了一下。我走到他面前问,你这话,当真?骗你是孙子!
我在他头上狠狠掴了一掌,骂道,真他妈窝囊!你怎么不早说?我转身从屋里走出来。我要去找李耗子。
走过杨嫂的窗前时,我听见里边还有说话的声音,灯亮着,门窗关得很紧。
别……别这样,你走吧,赶快走吧。是杨嫂的声音。
嘻,今天是大年三十,你真舍得让我走啊?是李耗子赖兮兮的声音。孩子已经大了,让她看见多不好。
看见又有啥?她本来就是我生的!
我正要上前去敲门,脚下突然定住了。我有些糊涂,阳阳怎么会是李耗子的孩子?
哎,你在这里干什么?黑暗里,突然有人说。
我回过头,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阳阳站在这里。她慢慢走过来,脸色惨白,眼里汪着泪水。看样子,她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她又说,你……赶快离开这里。我说,你也走吧。
我们两个人的声音都很低,像是从胸腹里发出来的。
嘿嘿,一年才这么一次,怕啥哩。李耗子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邪气。哐当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被碰翻了。阳阳一转身,快步跑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屋里越来越乱的声音……
这一晚,我独自在外面转悠了很久,直到半夜才回来。我对水三儿说,起来吧。
水三儿听话地爬起来。他的面孔很难看:刚才的血污都已于成黑紫色的硬皮,无辜地糊在脸上。我使劲搂了搂他的肩膀,没说话。他龇牙笑了笑,大咧咧地说,没事,都过去了。这一会儿,我真从心里喜欢这小子。他能吃委屈,还不记仇,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他。我问,想放鞭炮吗?水三儿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说想,当然想。我拉了他一把说,走吧。我和水三儿从街上买了一抱铁鞭和二踢脚回来。水三儿吃惊地问,大哥,咱买这么多炮干嘛?我说,放啊。
一回到四季香旅馆,我把所有的鞭炮都打开了,接成长长的几串,然后就和水三儿一起拎着来到旅馆门口。这时,街上的鞭炮声已渐渐稀落下去。天快亮了,闹腾了一夜的人们大都已经睡去。我朝四周看了看,附近有一只半人高的破汽油桶,就去把它推过来。水三儿一边帮我推着问,弄这个干嘛?我把所有的鞭炮都放进去,回头对水三儿说,躲远一点。水三儿赶紧朝后倒退了几步。
我划着一根火柴,就把所有的鞭炮都点燃了。顿时,汽油桶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先是乒乒乓乓地响,然后就只剩了轰轰的爆炸声。我又让水三儿拣了些烂纸来,扔进桶里,烂纸立刻就崩着了。我把成捆的二踢脚扔进火里,如同扔进了一把一把的手榴弹。汽油桶越发疯狂地在地上乱蹦乱跳着,隆隆炸响着。
整条街都被震动了。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从睡梦中惊醒,爬起来跑到街上。我仍然不停地往汽油桶里扔着二踢脚。我被这巨大的爆炸声激励起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疯狂。我想把这大年除夕炸得粉碎。汽油桶已经被炸得通红。街上鸡飞狗跳,人们哄嚷着。
突然,我在四季香旅馆的门口看到了杨嫂。她头发蓬乱,两眼呆滞,零乱的衣领处裸露着那一小片}参白的胸脯……
第二天早晨,我艰难地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时,我感到自己很虚弱,似乎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水三儿还在睡觉,像个乖孩子似的均匀呼吸着。我起身走到外边。这一夜下起了大雪,街道,房屋,车站,山坡,都泛起了柔软的白色。雪仍在下着,天灰蒙蒙的,如同有个巨大的筛子在往下筛着破碎的雪花。昨晚的破汽油桶歪倒在雪地上,焦黑从洁白的缝隙里透出来,很刺眼。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自得像脚下的雪。前面响起一阵吱吱的脚步声。我抬起头一看,是阳阳。她穿了一件鲜红的羽绒防寒服,脸色在雪地里映衬着,却显得有些难看。我站住了。她也站住了。我们对视了一下。她问,你去哪儿?我说,不去哪儿,出来随便走走。我又继续朝前走,阳阳就跟在我的身后。雪花落进脖领,我觉得一直凉到脚跟。
你总这样跟着我干什么?赶快回去吧!我站住了,突然有些烦躁,就回过头去对她说。阳阳站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咬了咬下唇,又继续跟着我往前走。我们又来到那片山坡上。一棵棵松树一夜之间像开出了无数朵灿烂的白花,让人看着心乱。小路已被雪覆盖起来,我盲目地往上攀登着。阳阳忽然在后面叫了一声,老粗。我站住了,转过身看着她。那件事,你知道了吗?她问。
什么事?
李叔……是我爸爸。
我的心抽了一下,然后使劲笑着说,祝贺你啊,有爸爸啦。
阳阳突然蹲在雪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我愣了愣,就走到她身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燃,一口一口地吸着。我想告诉阳阳,我真的很羡慕她。她想哭的时候就可以这样尽情地无陇无虑地放声大哭,我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激情。
阳阳似乎哭得尽兴了,慢慢抬起头说,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找你妈妈,是吗?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听水三儿说的。我说,是啊。后来找得实在太累了,就不找了。
你想过吗,如果真的找到她了,会怎么办?
我……没想过。
比如,她是个犯人,是个坏女人……她就是个妓女,跟我也没关系。可她毕竟是你妈妈。
我一下笑了,说,妈妈?你知道妈妈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她就是一扇门,通向这个世界的大门。除了这个,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那……爸爸呢?
我忽然冲她淫邪地笑了。我说,爸爸就是开启这扇大门的钥匙。阳阳的脸上红了红,定定地看着我说,你骗了我。我一愣问,我,怎么骗你了?你故意在我面前装成傻乎乎的样子,其实,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她这样说着,突然站起来扑到我的身上。我猝不及防,脚下一滑,就和她搂抱在一起朝山坡的下面滚去。我只觉天旋地转着,雪花飞舞着,她身体上每一个凸出的柔软部位都在温柔地撞击着我,撞得我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我们终于在一个雪坑里停住了。她两眼灼热地盯视着我,我也这样盯视着她,直看得我们脸上的雪都融化了。突然,我开始伸手解她的衣服。她并没有反抗,像一团柔软的棉絮任由我摆布,那白皙的身体便一点一点在我面前裸露出来。我觉得自己正在粗暴地热隋高涨地堆着一个雪人,然后就朝这雪人扑上去。
雪在我的脊背上沙沙地融化着,也在她的背下沙沙地融化。我们又在雪坑里滚动了一下,就成了堆成双层的雪人。
阳阳叫了我一声,老粗。我含混地应着,干什么?
你这个人,真怪。她说。其实,你这个人并不粗。她又说。
我这就让你知道我粗不粗!我立刻跟她开了个很粗的玩笑。阳阳随之呻吟了一声。我把一股疯狂的热情都冲她释放出来。我觉得她在我的身下渐渐融化了……
我们起身穿衣服时,我发现雪地上有一片殷红的血迹。阳阳害羞地笑笑,伸脚用雪把它盖住了。我也在心里笑了笑。我发现,越是看上去现代的女孩,往往骨子里反而越传统。她们不过是把时髦当成衣服穿在表面。回到四季香旅馆,水三儿已经摆了一桌酒菜在等我。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杨嫂一大早送过400块钱,说是李耗子的账查清了,没短钱。水三儿告诉我,当时他一听就不干了,立刻去找李耗子算账,还要求他赔偿自己医药费。李耗子当然不肯给。水三儿就拎起块砖头对他说,只要这大年初一你不怕不吉利,就甭给,我上你的饭馆门口去开脑袋抹血,看谁还敢上你这儿来吃饭!李耗子没办法,只好又掏了200块钱,权当医药费。水三儿为我斟上酒说,大哥,来吧,这也算是我赚来的!我看看他说,咱是不是又该挪挪地方了?水三儿干脆地说,大哥,我听你的。
我问,去哪儿?他说,哪儿都行,只要跟着你,随便。我心里一热,一口气把酒喝下去。
水三儿一脸豪气地说,大哥,这事我是越看越透啦。还是刘备当年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知道你喜欢那个阳阳。行啊,她归你啦!我叹口气说,傻兄弟,没那么简单。女人有时候可不光是衣服。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从窗子朝外看去,白得耀眼……
关于黄亮的故事就到这里。我读完最后一页,发现窗外透出孔雀蓝色,天已破晓了。我想,我已被他的真诚感动了。
唐导已经趴在床上睡醒一觉,口水流到黄亮的稿子上,浸湿了一大片。我跟他开玩笑说,这年月,能让你这样的电视导演甘心受这份儿罪的故事,可是不多见啊!唐导仍迷迷糊糊,却也深有感触地说,是不多见。我跟他认识这么久,只听说他有过一段极富传奇色彩的经历,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我们说着话,就从房间里走出来。
远处偶尔响起几声列车进站时的呜叫。响过之后,四周越发显得静谧。这时,我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个宾馆叫黄亮——四季香宾馆,会不会就是当年的那个四季香旅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唐导。唐导想想说,嗯……还真说不定。
黄亮一早打来电话,说他都安排好了,马上就来接我们,然后一起去云湖度假村。我和唐导去餐厅匆匆吃了早饭,他的车就已等在外面。
唐导没开自的车。我们两个人都坐到黄亮的车上,他亲自驾车。汽车一驶上公路,黄亮就笑着问我们,昨晚休息得怎么样?唐导打个哈欠说,一在没怎么睡啊!
黄亮有些意外,从反光镜里看我们一眼说,都看完了?我说,都看完了。他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写的那些东西,在你们看来挺可笑。我很认真地说,写得很真诚,这就难得。
云湖度假村离清溪并不太远。清溪的西面是一片很大的水库,沿着水库边的公路开进山里。绕过一个山坳,在山坡上临水建有一片别墅式的白色小楼,这里就是云湖度假村。黄亮显然已和这边联系过,径直将汽车开上山坡,在一座小楼前面停下来。
黄亮过去打开房门,我们随他走进去。二楼是一间很宽大的客厅,朝南一面墙是落地玻璃窗。坐在这里向远处眺望,隐约可见水面漂浮的一座座岛屿,如同水墨画一般烟雾迷蒙又清晰可见。
唐导很识货,在沙发上一坐就说,这里一天得几千元吧?黄亮笑了笑,不置可否。他说,咱们在这里可以痛痛快快地聊一天。如果晚上不想走,也没关系,反正明天是星期日,我都已安排好了,索性就在这里住下来。我问,你那个故事里提到的清溪,就是现在的这个清溪吗?黄亮点点头。说是。我说,你写到的阳阳,也就是你现在的夫人杨清阳女士了?黄亮又点点头,说是她。
我问,你和你夫人,最后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黄亮笑笑说,这就应该是缘分了。他点燃一支烟,然后继续说下去……
真的,我这人很信缘分。那年春节以后,本来我和水三儿已经说好要离开清溪的,却就是没走。春节以后,我们就不再给李耗子做事了,但暂时又没别的事可做。我和水三儿商量了一下,就又拾起老本行,每天去车站附近撂场子卖艺。
自从那次在山坡上发生了那件事,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没再见过阳阳。不知为什么,这一回我的感觉不一样了,心似乎一下悬起来,总是放不下这件事。每天经过杨嫂住的房间时,我知道阳阳就躲在里面,却又不好进去找她。从杨嫂脸上的神色可以看出来,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好像也不是很愉快。我猜想,阳阳一定还在为李耗子的事感到无法接受。就这样,直到阳阳回学校去上学,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又过了几个月,阳阳突然从学校回来了。这一次是因为李耗子。李耗子突然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他在一天早晨从床上爬起来时,好端端的就感到头晕目眩,然后一头栽到地上就嘴歪眼斜人事不醒了。等弄到医院去,大夫诊断是中风,而且说,他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但谁都没料到,李耗子在两天之后竞又奇迹般地清醒过来。
那天杨嫂一得着消息,赶紧去医院看他。李耗子对她说,他想见一见阳阳,让杨嫂尽快把阳阳叫回来。
杨嫂一见李耗子的样子,心里就有了预感,想了一下还是立刻跟学校那边联系,让阳阳请假赶回来。那天阳阳回到清溪,一下火车就直接赶到医院。李耗子见了阳阳,拉着她的手,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他当着杨嫂和手下的刘八,用力对阳阳说,他急着叫阳阳回来,是想向她交代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阳阳这时也流泪了,说,你说吧。
李耗子说,这次看样子,他恐怕是大限已到,闯不过这一关了。然后,他就又对阳阳、杨嫂和刘八交代说,现在他手里有两家小饭馆,还有一个电子游戏厅和一问小杂货店,生意虽说都不大,可好歹也算是一点产业,他准备把这些都留给阳阳。然后又把刘八叫过来,对他说,生意上的事,让他都交代给阳阳。
就这样,当天夜里李耗子就死了。李耗子的后事是杨嫂和阳阳料理的。待一切事都办完了,刘八才向阳阳交代了几间店铺生意上的事。那好像是一个下午,阳阳突然来找我。当时我正和水三儿在车站附近撂场子卖艺,她挤进人群对我说,找我有事。
我立刻收起场子,让水三儿先回去,然后就和阳阳又来到那片山坡下面。阳阳告诉我,说她的李叔已经去世了。我说,听说了。
阳阳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发现她的两眼已经红肿,声音也有些嘶哑了。我说,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吧。她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说,还没有具体打算。她又问,你还准备离开清溪吗?我说,也没想过。她就说,如果你暂时还不走,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当即表示,只要我能做到的,让她尽管说。她就告诉我,说她李叔的生意现在都已转到她手上,但她还要回学校去上学,直到暑假时才能毕业回来,所以,想让我代她料理一段时间。这时,我从她脸上的神情就已明白了抽的心思。
但我还是故意说,你可以让你母亲做这些事。她立刻看着我问,你不想管?我说,不是我不想管,我只是觉着,这些事你母亲完全可以做。她说,她身体不好,开旅馆已经很吃力了。我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就答应下来……
黄亮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他看了我和唐导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段事,我总觉得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没说话。唐导却没听懂,眨眨眼问,为什么?
黄亮说,这要让不知底细的人听了,倒像我是靠吃软饭起家的。他自己说着就笑起来。然后又说,不过也无所谓。如果用你们的话说,大概从那时起,才算我人生中一次真正的转折。所以,仅凭这一点,我也要永远感激阳阳。
唐导忽然问,那个水三儿,现在在哪儿?
黄亮说,他现在是我的助理,这些天不在,去外地办事了。已经临近中午,太阳升至中天。
一这时房间里反而显得暗下来,只有窗外景色显得越发明丽清晰。我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朝远处湖心望去,那几个细小的岛屿似乎在漂浮着移动,渐渐,融进飘落下来的云朵中。水鸟在窗前的湖边呜叫,像在独唱,又像是在合唱……
2002年深秋写毕于木华榭榭致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