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足不出户,住在美国南方那个“邮票那样大小的”小城附近的一片柏树林中。他不愿意参加社交活动,甚至拒绝尼克松总统邀请他去白宫参加宴会,他说:“为了吃饭去白宫实在太远了。我年迈体衰,不能长途跋涉去和陌生人一起吃饭。”他连文学的沙龙也不肯光顾,他说:“我不是文人,我是个农民。”
是的,他像一个农民那样辛勤地耕种自己的那片土地,在默默中创造了一个惊人的世界。他为人类文明留下了18部长篇小说,9部中短篇小说集和3部诗集。确立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不朽地位的,不是因为其作品的丰厚,而是因为它们的永恒。随着岁月沙暴的磨砺,它们越来越闪放耀眼的光彩。也就是因为他,在南北战争失败的南方,时常可以抬起头来;也就是因为他,被商业气息污染得混浊的美国天空,也时常闪放诱人的星光。
他不想看到许多人,而许多人想看到他,特别是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不管你是什么肤色,不管你是什么信仰,凡是热爱文学的,凡是到美国的,都怀着朝觐的心情,跑到遥远的南方,跑到这个小城,看一看他--华发浓密,经常叼着烟斗的福克纳。几个月前,当美国使馆来函征询我访问美国的要求时,我毫不迟疑地写上:密西西比州,约克纳帕塔法县,福克纳故乡。
我们是乘飞机从纽约先飞到密西西比州的首府杰克逊,然后坐上汽车北上去福克纳故乡的。我们的翻译吴瑞卿小姐亲自开车。她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文学博士,又是当地有名的专栏作家,对此行当然十分热心。她的车开得又快又稳。我们跑的是著名的“花园大道”,路两旁葱郁的森林,坦荡的草滩,森林中稀落而别致的房舍,草滩上悠闲散漫的牛群,还有那像明镜一样闪烁银光的湖泊,都在我们的眼前闪过,我们仿佛在看一部美国南部的风光片。有人说这才是真正的美国。被大都市和繁华和喧嚣折磨得很疲惫的人们,多么需要这大自然的纯净气息。途中我们停歇在一个不知名的大湖畔,只见水天相连的湖中有白帆点点,湖畔的森林中有长椅和木制的小桌,脚下的草坪松软如毯。我们不便久留,还有更好的去处在召唤着我们。
在路过坎顿、皮肯斯、威诺纳、格林纳达这些好像睡去的小城之后,我们迎着朦胧的夜色,开进小城牛津。这时我才知道,“约克纳帕塔法县”是福克纳小说中编造的一个地名,他家乡的名字翻译为“牛津”。小城确实不大,中心广场最高的建筑是二层楼的法院,门前立着两尊塑像。以广场为中心的十字街上,是一家连一家的店铺、书店、饭店,这些欧式的建筑都被涂成淡雅的米黄色和浅绿色,门前有木制的外廊和古老的立式街灯。也许为了保护小城的古风,整个城市没有一座高层建筑,广场和街道上停靠了许多小骄车,大概是小城惟一的现代化的标志。小城静静的,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这里基本是个大学城,密西西比大学牛津分校的师生一万二干人;还有城里的九干八百多人,是全城的所有居民。
福克纳给小城人带来骄傲,牛津并没有表现出对福克纳的格外看重。我们在小城里绕来绕去,找不到福克纳故居的标志。总算凭着一张地图,我们开进城南的一片很浓密的柏树林。公路到了尽头,我们只好以步代车向林中走去。古木参天,遮天蔽日,树下是浓郁的灌木丛,间或能看到不知名的小花,落叶铺就的小径,弯曲而绵长。走了大约十分钟,穿过幽邃的柏树林。透过树叶,终于看见一栋乳白色的房舍,这是一栋二层木制小楼,被修剪得整齐的树墙和木栅栏环围着,房子的窗户很大,掩映在婆娑的树影中。“幽居四畔只空林,啼鸟落花春意深”。看来福克纳有意隐居在这个小城,又躲进这片密林中,他不想让纷纭的尘世打扰他平静的生活,他在苦苦地思索着这个世界,编织着自己的故事。他自己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房子里也是静静的,没有人作什么介绍,大概谁也说不清福克纳。福克纳想告诉人们的都在他的书里。据随手可取的材料上说明,这座命名为“罗湾澳克”的房子,是1848年一个叫罗伯特的农场主建造的,1872年卖给了当地的贝利家族。福克纳1930年买下了这栋房子,并进行了维修,一直住到他1962年7月6日逝世。他的最重要的著作约克纳帕塔法系列的小说,都是在这所房子里写成的。楼下有三间房子,一个图书室,一个写作间,还有一个客厅。图书室并不很大,靠着墙是一排书柜,旁边是一个装资料的小柜,抽屉拉开着,摆放整齐的卡片让人看得很清楚,好像他的主人刚刚查找出来。墙上的装饰画是他母亲的作品。
福克纳出身在一个有文化的家庭,他的祖父是南军的一个将军,当年还曾写过一本很畅销的小说。在这间房子里福克纳度过了最多的时光。当别人问他:“写作最佳的训练是什么·”他说:“阅读,阅读,还是阅读。什么作品都读--没有价值的、古典的、好的坏的都读,看他们是怎么写的。就好像木匠和师傅学。读书!你会吸取到东西的。”福克纳只读过两年中学、一年大学,博览群书,广采众长,使他具备了一个优秀作家的素质,而精细研读,又使他既学到了先人又创造了自己。他说,他每年通读一遍《堂·吉诃德》。每隔四五年读一遍《白鲸》。莎士比亚全集他随时要读的。对福克纳来说,读书是他最主要的社会生活。他说看不同的书就像听音乐,看雕塑,欣赏建筑。他不经常走出这间房子,可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了解,不比任何人差。
我在福克纳的写作间停留很久。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一台老式打字机放在屋角,旁边是木制的圈椅,墙上贴着一部书的写作题纲。就是在这里,福克纳从事着自己的创造性劳动,他的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小说,开了美国小说的先河,其地方感、乡土感和历史感是独具特色的。他笔下的白人、黑人、印地安人的生活,不仅是美国南方的,而且是反映整个人类命运的寓言故事。
福克纳的永恒还在于他不跟潮流跑,慎重地对待新东西,而又着力创造自己的。他运用娴熟的“意识流”、“时序颠倒”、“对位式结构”、“象征隐喻”等手法,现在还被西方文坛视为“现代经典”,也极大地影响了东方文坛。远离潮流的人却独领了潮流。福克纳的成功,在于孤独寂寞,在于无人理睬,在于冥思苦想。现在世界上再没出现福克纳,大概是因为现在的作家太爱热闹,太爱虚荣,太爱金钱和种种物欲。中国再没出现李白、曹雪芹,大概是因为中国作家太爱当官太爱发财,太爱争风吃醋,太不甘寂寞了。
“哒哒……”我听到福克纳的打字机在响着,这声音在这宁静的树林中传得很远,它似乎在呼唤着什么。客厅里也是静静的。简朴得没有任何装饰的长条桌上,摆着两支红蜡烛和一个插满鲜花的玻璃花瓶,桌子旁边摆着六把硬木椅子。福克纳没有在这里接待过什么重要客人。只有两次,这个屋里站满了人。一次是他母亲的葬礼。一次是他自己的葬礼。那一天,福克纳在林子里散步,也许他精力用于思索,也许他太累了,他从马上摔了下来,犯了心脏病,逝世了。那一年他66岁。他就是躺在这客厅里的长条桌上和他的亲友告别的,他的身旁摆满了从柏树林中采来的鲜花。
我在福克纳故居前的那片柏树林中徘徊。当年福克纳经常在这片林中散步沉思,或像一个农民那样干着零活。大概也会像陶渊明一样:“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
林子里很静很静,我突然听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声音:
“人是不朽的,并非因为在生物中唯他留有绵延不断的声音,而是因为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他的特殊的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
这是福克纳在194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仪式上讲的。因为是从这片静静的柏树林中传出的,因此具有永久的震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