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年前,他从路易斯安那州美丽的海港城市新奥尔良来到炎热的密西西比州还很荒凉的杰克逊市。尽管,家乡那具有旧世界风情的法国、西班牙式建筑、充满快乐的狂欢节和节奏疯狂的爵士乐让他十分留恋,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留在了杰克逊。当年他是新奥尔良的特派记者,现在他是密西西比州的资深德劭的政治评论家和专栏作家。当年他青春勃发,现在他精神矍铄。
他,童颜鹤发的罗尔那先生在向我们回忆往昔的时候,眼里闪着迷人的神采。他说,有一首歌唱道:我马上要去新奥尔良,到处去寻访,当我找到苏珊娜,我愿跪倒在她的身旁……我是离开新奥尔良,到处去寻访,当我找到了杰克逊,我就跪倒在他的身旁了。
说着,他和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罗尔那先生是在州议会大厦他的办公室里接待我们的访问的,这座倒钟式的大厦建于1903年,外形和华盛顿的议会大厦相似,高180英尺,圆顶立着一只展翅高飞的镀金的巨鹰,两个翅膀宽度竟有50英尺。大厦内的装饰很讲究,圆厅的上面有一个女人的浮雕,她的眼睛用布蒙着,一手拿着剑,一手拿着天平,表示她的正义和公正,不管什么肤色的人,在法律前都是平等的。在众议员会议厅天花板上,还有一个女孩的画像。议会大厦的旧址是印地安人一个部落的领地,当议会大厦建设时,这个部落首领的女儿天天在旁边观看,她的天真和美丽打动了设计师们,他们把她也设计在其中了。不过她和她的家园永远消逝在这片土地上了。
当然,吸引罗尔那先生在这里工作了近半个世纪的绝不仅是议会大厦。他热爱这片宁静又动荡的土地,他关注着黑人兄弟为民主自由权利而进行的不息斗争。一个作家、记者的良心和责任,使他对这片土地充满难以割舍的情感。
罗尔那先生风趣地说,他脸上的皱纹就是密西西比州的年轮,他亲身经历了这个州黑人为自身权利斗争的全过程。他说,南方是保守的。这里是南北战争的主战场,代表保守的保护奴隶制的南方盟军是在这里最后战败的。可保守势力的思想,维护旧制度的思想并不肯退出这片土地。经过黑人不懈的斗争,一直到1968年这个州才出现第一个黑人议员,而这个州百分之五十三的人是黑人。现在州议员172人,黑人43人。尽管这个州1953年就宣布取消种族歧视,可一直到1962年前,本州的大学里还没有接收一个黑人大学生。那一年,一个叫密尔特的黑人青年,坚决要上大学,而大学坚决不接收,他告状到联邦政府,州里的大学败诉,他走进大学,结果受到白人教员和学生的抵制,引发了一场武装暴乱。全州的黑人声援这个学生,肯尼迪政府派军队保护这个学生,一直到他大学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各大学都拉黑人入学,因为政府多给教育经费。后来,我们参观密西西比大学牛津分校时;发现学校里黑人学生已占百分之三十一,连黑人教授都有了。这当然是斗争的结果。
阅尽人间的罗尔那先生,在他过去的记者生涯上,他采访过许多大人物,如肯尼迪、里根、马丁·路德·金,而最值得记忆的是他对当地黑人领袖迈格·威利·艾沃斯的采访。那是1950年,艾沃斯第一个站起来为黑人的选举权而斗争,发起了影响了整个美国的公民权运动,占人口一半以上的黑人没有选举当地政府和议会领导人的权利,这在号称民主自由大国的美国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可这个南方的密西西比州却没有人敢说个不字,别说没有选举权,连和白人上一个厕所、坐一辆公共汽车的权利都没有。
南方黑人实在忍无可忍了,勇敢的艾沃斯代表了人民的呼声。正义的青年记者罗尔那也勇敢地站在艾沃斯的一边,他通过全国的传媒,把艾沃斯推上了政治舞台。经过十多年的斗争,1963年6月11日,当时的肯尼迪总统发表电视讲话,解释了将于1964年公布的“公民权利法案”,结果第二天,这个已经很有声望和影响的黑人领袖被暗杀了,这是保守势力一次有组织的反扑。警方抓到一个白人嫌疑犯,在向艾沃斯射击的带有瞄准器长枪上,发现他的指纹。对这个白人的审问受到严重阻挠,说是找不到旁证。在罗尔那等记者的压力下,法院只好对白人嫌疑犯进行公审,在陪审团最后表决时,一半反对定罪,一半主张定罪,结果嫌疑犯被释放。这一案件成了历史遗案。多年来,罗尔那一直对罪犯没有被惩治、艾沃斯没有昭雪而耿耿于怀。
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个旧案在冤海中浮了起来。这要感谢当地杰克逊一家晚报的一个年青记者,他在翻阅当时的文件时,偶然发现一个材料,是在审问那个白人嫌疑犯之前,一个白人头面人物和陪审团成员的谈话记录,指示他如何为嫌疑犯开脱罪责。这个记者公布了这个文件,并指出二十年前的审判是不公正的,13个陪审员,都是白人,都是男人。这个事件又一次被捅到公众舆论面前,立刻引起轰动,所有黑人和许多白人要求重新审理这个案件,也同时受到一些人的反对。宁静的密西西比州一片哗然。那个白人嫌疑犯还活着,已经72岁了,他已过了20多年舒心的日子,现在又紧张起来了。罗尔那说,法院已经受理了这个案件,大概明年再上法庭,他对这个案件的结果并不乐观。他说,搞不好,可能引发黑人的骚乱。看来,占美国十分之一的黑人和白人还处于分隔和对立状态,1300万黑人还没有分享整个社会。美国学者肯尼思·克拉克描绘了由此产生的社会形势:“暗无天日的少数民族聚居区是社会的、政治的、教育的更主要是经济的殖民地。这些地方的居民是受支配的民族,是贪婪、残酷、无情、罪恶和可怕的主子们的牺牲品。”美国的法律也并没有得到少数民族的承认。他们认为,“司法工作不能一视同仁是两种因素的结果:一是法律制度,一是操纵着这个制度的白人公民,他们并不承认非白人文化的价值。”(路易斯·诺尔斯等《美国制度上的种族歧视》)。
罗尔那梳理着自己稀疏的白发,慢条斯理地说,看来种族歧视深深地植根于美国社会中,以至任何改变都需要长期的激进的行动。其实南北战争并没有结束。看来他已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是的,我想罗尔那先生仍然是这场战争的一个顽强勇敢的老战士,他以自己的笔为武器,为黑人的民主自由的权力鼓吹呼喊,表现了个真正的美国人的正直和远见。
作为记者和作家,我像敬重前辈一样敬重罗尔那先生,不仅因为他是全国著名的政治评论家,他的评论经常发表在美国的43家报纸上,连《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这样世界有影响的报刊上都有他的专栏,更因为他的敬业精神。在极度繁华的美国,他竟安心于僻远的南方小城47年,笔耕不辍,老而弥坚,实在令人敬佩。在中国大概他也会成为“扎根边疆”、“深入生活”的典型。
罗尔那破例把中国同行送到楼下,有力地握手之后,他转身上楼。他的步伐像年轻人一样有力,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在我尊敬的美国记者的行列里,在埃德加·斯诺、路易斯·斯特朗的后面,又加上了美国南方的罗尔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