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次的眼泪不会干涸
--读贾宏图新作《我们的故事》有感
蒋巍
1、人的一生要流许多许多的眼泪。随着时间的推移或命运的改变,有些眼泪会很快随风而去,代之以重新绽放的欢笑。而有些眼泪只流一次,这一次却是一生,永不干涸。譬如,“二战”的眼泪,譬如,“文革”的眼泪,譬如,我们“知青”的眼泪。一篇篇细读老友贾宏图的纪实新作《我们的故事》,21岁时曾流在我脸颊上的泪水重新打湿了我的全部生命。21岁的严冬时节,我戴着狗皮帽子,穿着黄棉袄,正在与许多知青战友在茫茫小兴安岭深处伐木,傍晚,下工了,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踩着厚厚积雪,散漫地向山谷中的营地走去,这时,别的几位知青最后伐倒的一棵巨松轰然倒下,一根“回头棒子”闪电般飞来(即被倒木砸飞的旁边枯树的枝干,这是没法儿预料飞行方向的“炮弹”),重重击中我身后一位知青战友的后脑,他当场七窍流血倒地而亡,什么抢救措施都来不及了。这是年轻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零距离地目睹和接触死亡。而且,假如不是他站在我身后,被“回头棒子”击中的很可能就是我。当晚,我流着眼泪替他揩洗了脸部,重换了一套新衣,然后和战友们一起把他埋葬在林海深处,从此我不再害怕目睹死亡。二十年后的1988年,我重回故地,去寻找他的坟墓,让我非常伤感的是,当地人的坟墓年年都有亲人祭扫,而知青的坟墓早已被岁月遗忘,荒草萋萋之中已然无从寻觅了。我把特意带去的一瓶“北大荒酒”洒在那片荒草地上,禁不住泪流满面,心痛欲碎。
在宏图的《我们的故事》中,我看到同样的伤痛。
早知道宏图在写这本书。2007年夏,我去黑河参加“姚雪垠历史长篇小说奖”的终审会,就听当地朋友说,宏图前不久来过这里,并为寻找一位知青的踪迹在荒山里岭里走了很远很远。我知道我也理解,宏图在寻找知青战友的青春,也在寻找他自己的青春和我们这一代的青春。
这一代的青春是不应该被遗忘和丢弃的,它是共和国历史上一座非常独特和悲壮的丰碑。《我们的故事》就是献在这丰碑之前的一束鲜花和泪花。
2、青春是人类的花期。
人类有史距今三百万年矣,以文字为标志的文明史也横跨七、八千年矣,漫流如河而又时光如梭的岁月中,每个人、每一代都有自己的青春,每一个青春都有自己的爱恨情仇、悲欢歌哭。但是,我敢说,人类史上世世代代的青春--无论在战争年代亦或和平时期,都有极为相似的梦想、路径、追求和阅历。譬如新石器时代的农夫与现代的农民,都梦想获得丰收和获得邻家女孩的爱情,都在花前月下漫步,都准时在大地上采集食物,他们之间的区别主要在于,一个使用石斧,一个开拖拉机。在罗马帝国时代的战争中和现今伊拉克式的高科技战争中,男孩和女孩的爱情同样经历着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他们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是矛与盾的激战,后者是导弹与反弹道导弹的对撞。
只有我们的青春--中国知青一代的青春,在人类全部进化史和文明史上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
为此我们深感骄傲。
为此我们深感悲哀。
为此我们必须留下所有的记忆。
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人类。
3、《我们的故事》以翔实的调查、浓烈的情感、细致的文笔和重归历史深处的惨痛记忆,再现了北大荒知青一幕幕的生活场景和人生历程。其间,爱情成为书中几乎所有主角命运的拐点甚至主宰。这是当然的,在人的生命历程的,爱是最难被社会力量所左右的,即便它暂时地被遮蔽、被掩盖、被委屈、被扭曲、被丢弃,但是,它一定是隐蔽在人心深处不散的幽灵,早晚有一天它终会重新爆发或悄悄游荡出来,改变或重塑人的生活与命运。自人类进入文明社会,性的功能已不再是单纯的传宗接代之举,它们作为人类文明的内容同时也都属于心灵。在《我们的故事》当中,一个个令人泪下的故事就是由这样的感悟引我们步入一个个或感伤、或荒诞、或悲惨的情节之中。脊梁是肉体的支柱,爱是灵魂的支柱。无论大之对国家民族之爱,小至对家人亲人之爱,常常在人生和命运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人生的漫漫旅途当中,也许什么都可以错,唯有爱不可以错。别的错留下的伤都可以随时光的流走而痊愈,唯有爱的创伤会疼痛一生并时时发作。正是在心与爱的深处,宏图听到了许多知青今天仍然在呻吟在伤痛的悲泣,他的笔因此也在字里行间颤栗和哭泣。有些人的命运因爱的悲欢离合显得那样离奇,可在时代与潮流的裹挟之下,一切又让我们不得不感叹所有的创痛与结局都是必然!
4、本世纪初,日本曾经举行过一次关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世界青年运动回顾”的国际学术研讨会(那个时期确实很奇特,许多国家的青年不约而同地揭竿而起,闹起了各式各样的“革命”,美国是反种族歧视和“性解放”运动,法国是“红五月运动”,巴黎街头到处飘扬着毛泽东和格瓦拉的旗帜;日本是冲绳美军基地引发的全国性“反美运动”,中国是“红卫兵运动”等等),我在那次会议发表了一个演讲:《中国知青的爱情三部曲及一个荒唐的尾声》,所谓三部曲是:1、为“政治进步”拒绝爱情;2、为生存需要扭曲爱情;3、为回城愿望抛弃爱情。一个荒唐的尾声是:当那个悲惨的时代结束之后,当年一切受到伤害的爱情都在忏悔中觉醒和复苏了,后来风行全社会的“婚外恋”之风,事实上是由知青重拾旧日被损害的爱情而引发的。我在演讲中列举了大量令人泪下的事例,在场各国学者专家无不为之动容,许多人站立起来高举双手鼓掌向我表达他们的震动、激动与感动。
我在演讲中概括的是抽象的纯理性的中国知青历史和情感发展脉络,让我感动的是,宏图以众多知青朋友的血泪记忆、出色的表达方式和沉重的历史感,艺术地再现了这个悲怆的历史过程。
5、我也是知青出身。铲地、喂猪、伐木、赶马车,都是我熟悉的劳动。如文前所说,我曾清晰地、恐怖地目睹几位知青战友因种种意外事故,在我眼前死去,他们和她们的墓碑上永远写着“17岁”或“18岁”,他们就这样在我们的记忆中永远年轻着,永远铭刻着,永远鲜活着,并伴着我们的眼泪与心酸。因此,我一向不赞成有些知青同仁对于那段悲怆经历过于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评价,尽管所有挺过来的知青都值得庆幸和骄傲,尽管从宏图的书中能看到许多知青艰难卓绝、凌越超拔的奋斗与成功,但是,历史的损害与伤痛是后来的任何成功都无法抹去的。
毕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青春可以重来,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过于沉重。比我们大的一代,曾有过自己美好而壮丽的青春,比如王蒙先生就写过《青春万岁》这样的激情之作;浩劫之后,他们这一代又有所谓的“恢复工作”;比我们小的一代,更多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而“强说愁”。只有我们的青春是破碎的、伤痛的、荒芜的,如同地老天荒之中的一茎野草,只能在风霜雨雪中残留一点有关绿色的疲惫记忆。
为此,我们应当感谢宏图的《我们的故事》,他写出了我们的迷茫、汗水、眼泪与鲜血,而那就是我们的全部青春。
6、我们必须把我们自己交给人类和我们的民族,并永远留存在文明的记忆之中。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一地某一人,当他或她不经意地掀开历史的扉页、回望我们的青春花季时,一定会惊讶地睁大眼睛,一定会百思不解地千百次探问,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怎么会出现一个叫作“知青”的族群?未来的这位探问者会发现,“知青”这一代所参与的“文化大革命”让任何文明人都无法理解:
--非常奇特。这场运动是以革命的名义发动的一种反动,是在和平时期发生的一场“战争”,是以建设的狂想造就的一场毁灭。
--非常奇特。“知青”的前身“红卫兵”犹如一朵恶之花,正是所谓“反帝反修”和“解放全人类”的乌托邦式的“崇高理想”,把“红卫兵”改造成造反的工具、疯狂的暴徒和文明的杀手。
--非常奇特。在“文革”的风潮和硝烟中,恶之花结出了它的苦果:“红卫兵”变成了一代“知青”。我们被迫告别校园和城市,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显然是与文明发展方向和现代化追求完全背道而驰的反向运动。
--同样奇特。数千万“知青”在广阔天地之间,在风霜雨雪之中,历经千锤万炼,“苦果”竟然变成了“坚果”,从此我们始终坚定地同人民站在一起,我们不再害怕危难和畏惧死亡,我们不再随风摇摆和犹豫退却,我们长成了参天大树,我们成为改革开放时代和民族复兴伟业的擎天大柱。
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在人类发展史上独一无二,是空前的,肯定也是绝后的。我们将成为人类文明史中绝无仅有的“文物”,长留在历史的记忆里。
为了让历史记住我们,我们应当记录自己。
2008年5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