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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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圆梦(2)

刘琪带着满脸的砖窑红尘土,穿着破烂的劳动服刚踏上甲板,船员就拉上跳板开船了。上船后,他向船员借了个带长绳子的小水桶,站在船舷边打上一桶水,就跑到后舷的厕所从头浇到脚,抹上肥皂使劲檫洗了两三遍,浇了七八桶水,全身上下才换上干净的衣裤。他把脏衣裤和破球鞋卷成一捆扔进黑龙江。看着它慢慢地沉下,周围还有几圈漂浮着红砖尘土的涟漪。虽然刘琪没有象范进中举那样疯疯癫癫,但依然兴奋不已。早被冰凉的江水冲洗清醒的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这样一种声音:“我要读书了,我要进大学读书了!”这时江水翻滚,好像也为渴望学习的这个上海小知青唱起了欢乐的歌。

下午一点多,小客轮到达呼玛县城,下船后刘琪马上赶到了县革命委员会大院找招生办,招办林主任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赶上小客轮了吧,你可得好好感谢我呀”。原来老林昨天傍晚把让他参加英语口试的通知交给向他们村走的大客轮,以为晚上12点多就可以送到他们队,队里就会通知他了,刘琪再坐今天上午的小客轮下来就赶趟。今天上午8点多,林主任上班时,看见浓雾还没有消失干净,心里打了个咯楞,大客轮会不会因雾大水浅在黑龙江里抛锚?他赶紧给他们公社革委会王作连主任打个电话询问大船是否到了察哈彦,王主任告诉他大客轮连公社都还没有到。这时林主任便马上让公社打电话给他们生产队,通知刘琪赶紧坐船下来。

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这二十分钟几乎决定了刘琪一生的命运。亏得这位招办主任工作负责,早上及时给公社打电话询问,公社又及时用手摇电话通知生产队,又亏得刘会计今天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要到大队部算帐,一进门就接到了这个电话,又马上奔到砖窑通知刘琪,才让他赶上了船准时来到县里。一旦晚了这二十分钟,他搭不上小客轮,就要走70里山路才能到公社,到了公社如果没有车,还要走50里才能到三间房大队边上公路,就算每小时平均能走8里地,120里就要用15小时,至少要走到半夜,而半夜里公路上几乎没有汽车。

刘琪双手抱拳连声向林主任表示感谢。这一生他要感谢的人很多,可林主任永远被他记在心里。第二天,他带着一位姓刘的当地朋友借给他的20元以及那位朋友的老婆准备的干粮,坐上去六百里外塔河火车站的客车,然后再坐五小时的火车到林海,那里还有一次命运的决战。平时他特别注意欣赏路边的山林,可这次脑子冒出的都是英语单词。

8月27日早上8点半,他满怀信心地走进考场。刘琪先大声地说:“Goodmorningteachers”,用英语向大家问好,然后面对考官们鞠了一躬。神差鬼使,他突然心血来潮,先下手为强,用“刘式”发音的流畅英语背诵起自己的简历来。大意是我是一个下乡八年的上海知青,在农村我自学了英语,我是在麦地和草甸子以及黑龙江边放猪时学的英语,尽管我的发音veryverypoor,但我喜欢学习,我要读书等等。

虽然刘琪从考官们的眼神里看出他们可能没有全听懂他的英语在讲些什么,但他坚信他们知道他行云如水般的大段叙述,用的都是英语单词而不是俄语或者是中国的任何一种地方土语。出考场之前,刘琪向全体考官说了一句“Thankyouverymuch!”,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衷心地感谢他们帮助自己圆了读书的梦。

外语口试后,刘琪卡车回到县城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一路上他很轻松,好像第一次看到傍晚的林子被太阳镀了金边,远远望去,竟灿烂得耀眼。几天后,金山大队被上海同济大学录取的小童告诉他,你已经被上海师大(即华东师大)录取了。刘琪有点不信,他又跑到县招生办,在那里他看到了林主任通过省招办朋友关系用电话抄下的呼玛县所有考取上海重点大学人员的名单。他一看名单开头,“刘琪,上海师范大学;沈坚,上海师范大学……”这时刘琪激动得心都要跳出胸口。他抢上去和林主任握手,真想拥抱他。

告别的时刻真的到了。刘琪记得,9月29日,晚上7点多时,小客轮已经提前3小时到了察哈彦码头,在朋友和老乡的催促下,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宿舍,门也不用再锁了,不会再有知青去住了,花名册上的200多个知青现在只剩下5个考大学和2个在办病退的人,而且马上都要离开这里了。

那天晚上在小客轮探照灯的光束下,可以看见码头上黑压压人头一片,好象队里的老乡们都出来为刘琪他们送行,祝贺他们回上海去大学读书。面对老乡的热情欢送,刘琪不停地挥手告别,并许诺以后一定会回来看大家的。

老乡们记得,刘琪在登上小客轮时,他眼里汪着泪水,向大家告别时,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1978年10月11日,当刘琪穿着一件蓝色涤卡中山装第一次走进上海师范大学(华东师大)大学教室时,一位从黑龙江兵团考回来的同学轻轻地对另一位从黑龙江国营农场考回来的同学说:“看,又来一个黑龙江农民!”这年他24岁,全班42人,他年龄还排在第30位。但班上其他人要么是拿国家工资的工人、农场职工,要么是中小学教师,要么是应届毕业生。只有刘琪一个还算是在地里干活养猪、挣工分的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他也为此而自豪。

这一年全国有610万人参加高考,最初只录取了其中的4.8%,29.3万多人,后来又扩招10.7045万人。刘琪感慨万端:“上大学是我从小的梦想,真正走进大学我用了八年的时间,起步在遥远的黑龙江边的那个小山村,而且是个只有小学文化的猪倌。真是太不容易了!大概是托了察哈彦这块宝地和黑龙江的福”。

我说,还是那句老话,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如果不是你的刻苦学习,成绩突出,就是有了机会,你也只能望洋兴叹。再加上你命好,那么多好心人帮你。

刘琪没有忘记自己临走时的承诺,他说以后我一定回来看望乡亲的。无论是在读书的时候,还是留校任教以后,还是在日本筑波大学攻读硕士和博士的日子里,他都关心着呼玛的发展,来自察哈彦的每一个信息,都让他动心。他时常感叹,察哈彦养活过我们,那个黑龙江边的小村子对我们上海知青有恩啊!

他们刚到察哈彦,全村36户人家,老老少少总共150多人,而他们知青一下子就到了208人。这么多人,要吃要住,无疑增加了老乡们的负担。他们还是咬着着牙挺过来了,为我们盖了房,教我们学会了农活,还教我们学会了进山拉套子、修战备公路。后来是老乡和知青们的共同奋斗,才使小村子的日子过得好起来。

这些年,和许多老知青一样,刘琪有一个梦想,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回报家乡,反哺有恩于自己的乡亲们。他是一个文科的教师,没有资金可以投资开发,但能不能智力开发?他时常思考这个问题。

2002年8月,刘琪和在上海交大化工学院工作的陆亚平等终于回到了朝思梦想的察哈彦。见了乡亲,大家不曾说话就泪流满面了。每天都有喝不完的酒,每家都有吃不完的饭。乡里安排他们游山玩水,那里曾洒满了他们的情和爱。树林、草甸、溪流、小路、树林中婷婷玉立的白桦、草甸里盛开的五颜六色的鲜花,溪流中晶莹的卵石,一切都是旧时模样,只是小路上当时跋涉时的足迹已被岁月湮没了。

可这没有任何污染的风景具有永久的魅力,对知青是这样,对久居都市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他们又顺江而游,看到了刘琪放猪时经常看到的山水景色,当年有些熟视无睹的树林、沙滩、山石竟是这样惊人的美丽。这些年,热爱大自然的刘琪和陆亚平国内外也跑了许多地方,他们突然发现,呼玛的山水风光,一点也不比它们逊色,而且在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没有任何污染的黑龙江上,可以饱览两国风光。

回到上海后,他们把一路拍摄的图片,在自己的网页上展示,立刻受到网友的关注,他们惊呼,没想到中国还有一片这样纯洁宁静的山水。于是,刘琪成了呼玛第一个旅游风景宣传员。作为学者,他还从各种资料中考证呼玛和察哈彦村的历史,有了惊奇的发现。察哈彦居然在历史记载中非常出名。

察哈彦出名是因为对岸有座至今仍在冒烟的、称为“察哈彦”甚至被认为是活火山的冒烟山。该词语应该来源于达斡尔语,意为陡峭悬崖下的河汊,这和现在察哈彦冒烟山一带黑龙江江面的风景是非常吻合的。从康熙年间开始,不少关于黑龙江的着作中都有对察哈彦风景的细致描写和详细记述,并称其为仙境。咸丰年间,俄国的穆拉维约夫率船队第一次闯入黑龙江时,称察哈彦为雅克萨下来的“第一个幽美的地方”,整个船队在此停留休息;第一个进入黑龙江的美国人柯林斯也称察哈彦有“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最美丽的景色”;俄国地理学家马克承认“整个周围地区,甚至由此迤下直至瑷珲城的阿穆尔河畔居民都熟知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在当地居民中间被视为圣地而且受到非常的崇敬”。光绪年间,察哈彦设卡伦,《清史稿》也有记载,就连孙中山在其《建国方略》中所提出的铁路建设方案中居然也有“察哈彦”这站出现。

2004年8月,刘琪和陆亚平第二次自费来到呼玛,这次他们拉着县旅游局长和他们一起游山玩水,他们从呼玛出发,沿江而上,在察哈彦他们观赏了冒烟山和迎门砬子,景色奇绝,真可和桂林山水媲美;在三合村他们又重游的吴八老岛,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这里曾有烈士为保卫祖国领土流血牺牲,这里现在成了和平美丽之岛;在白银那的鄂伦春民族乡,他们又看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发展,也领略了他们独特的风情;而接着他们在韩家园子、小黑石砬子、龙头山砬子、呼玛河……又看到了更奇美的景色。

回到上海后,刘琪给县政府寄来了一份开发呼玛县旅游的建议书。我在网上看到了这份很有可行性的建议书,上面有主要景区的平面图,也有每个景点的图片。他还设计出几条旅游路线,为每个景点起了名字,如“慈母携子”、“气冲霄汉”、“龟蛇一体”、“高鼻俊男”、“天书岩”、“仙人指路”等等。刘琪还有三个重大发现,一座石砬子的侧面,竟展显出一个孔子的画像,为了证明自己的发现,在这张图片旁边,还附着一幅唐代吴道子画的儒家孔子像,仔细对照,确实惟妙惟肖;黑龙江上最惊险的航道迎门砬子顶上,居然有个天然的道士仙人指路石像,也是惟妙惟肖;还有一处砬子侧面如一个大耳粗腿白象,并有一美丽人形巨石伸入江中,刘琪就命名为白象菩萨砬子,这样儒道佛三家就全了。

他和陆亚平,还把一路上拍摄的资料编辑成了一个呼玛的风光片,连音乐和解说词都配上了,其中一部分还在上海电视台播出了。“还是咱们的老知青啊,比咱们当地人还熟悉呼玛,比给自己家办事还认真!”呼玛县的领导被刘琪他们的真诚感动了。

2006年,还是8月,刘琪又回到了呼玛,这次他带来了几十人组成的上海知青回访团,还有众多新闻记者。他欣喜地看到了他们关于旅游的的建议已在呼玛实施了,旅游路线形成了,参观景点完善了,连村里都成立了旅游协会,门前修了牌楼,路垫平,村容也变了。现在来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了。刘琪像呼玛县的导游一样,向同行的老知青和记者逐一介绍每一处风光,他口若悬河,指点江山,激情动人。

在白银那的鄂伦春村落里,他们和鄂族兄弟举杯畅饮,然后点起篝火,又和鄂族姐妹转着圈跳舞。我是从刘琪的电脑上看到这个场面的,当时被感动得流下眼泪。

我说:“这回你算圆梦了。呼玛人没白养育你八年!”

他说:“刚刚开始,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今年还想回去。”

我说“到时候叫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