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们那一代知青的偶像,按着现在的说法,几乎兵团的每一个知青都是她的“粉丝”。她那灿烂的笑容出现在报纸上,出现在团、师和兵团隆重的报告会上,她那苹果似的圆脸上,总是绽放着像鲜花一样的笑容。眸子像一潭清纯宁静的湖水,整齐的白牙闪着晶莹的光泽。她的笑容让每个战友感动,也让他们温暖。
她的笑容如此珍贵,她的笑容能让北大荒人如此感动,起因是一次意外的事故。
那一天是1969年3月18日,早春的北大荒还很冷。傍晚,她急匆匆地从营部赶回连队,这一天她很高兴,向营部的职工家属宣讲刚刚发表的毛主席最新指示,临走前她还为每个家属抄写了一份最新指示。她的字写得漂亮,她们都如获至宝。在天色暗淡时,她走进连队,没回宿舍,直接来到了铡草机旁。她总这样,虽然已经抽调到营里工作,但一空就回连队干活。她对正向铡草机里续草的成玉琴笑着说:“玉琴有人找你!”小成刚一转身,她就站在了她的位置上干了起来。其实,并没有人找小成。那天,她戴着一双红黄毛线混织的手套,抱着干草向机器口里续着,用手向前推着,机器隆隆地转着把铡碎的草喷吐出来。
她干得正起劲儿,突然机器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惊叫了一声:“啊呀,我的手!”这时,正在她身边的“小山东”(山东支边女青年)发现她的手已经绞进机器,整个手臂正随着机器的飞转向里卷。她回身一脚踢掉了传动轮上的皮带,机器停了下来,大家帮着拉出了她的右手,只见骨断肉烂,鲜血淋漓!刚跑到现场的赵启财连长从自己腰上摘下挂钥匙的枪纲把她手腕紧紧捆住,再在上面捂了一只厚手套,大家立刻把她扶上拖拉机,拉到营部卫生所。富有经验的李振华医生为她冲洗掉伤口上的草屑,这时伤口还在喷血,射到了墙壁和屋顶上。她脸色惨白,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对从营部赶来的教导员说:“教导员,我还能当兵团战士吗?”这位老战士说:“好孩子,放心吧!能,一定能!”这时,他流下了眼泪。经过简单的包扎处理后,她被送到了60里外的通北火车站,坐上铁路摩托车,追上了前面的货车,连接在其上面后直奔哈尔滨了。
第二天上午,在解放军211医院的手术室,开始了对这位断手的哈尔滨女知青的抢救。病历上写着她的名字:曲雅娟,17岁。
剧烈的疼痛,把曲雅娟从昏迷中惊醒。她在朦胧中,看着围在她床头的医生和她的领导,她淡淡地笑了,那笑竟比摆在床头的鲜花还美丽。她很高兴,在刚刚经历的那场战斗中她没有退却,因为自己很坚强。从小她就想当一个战士,当一个勇敢的女兵。穿着一身军装,腰里别一把小手枪,那是她这个少女心中最帅的形象!这正是她抢着报名到兵团的原因,因为兵团是解放军序列,也能拿枪。1968年8月8日,她穿上黄军装,登上火车,在从哈尔滨到赵光农场的这一路上,她笑着唱着……没想到还没参加战斗,自己就受伤了,而且失掉了最宝贵的右手。她很难过,也很伤心,但是她没有哭,就是在手术中锯断右手残肢的巨大疼痛时,她也没哭。她要用自己的表现来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战士!
曲雅娟当时就这么单纯,单纯让她变得非凡坚强!我想,她不是不流泪,只是那眼泪不是流在脸上,而是流在心里;不是流在人前,而是流在人后。因为,她还是个孩子。特殊的年代让人也特殊地坚强了,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后来,曲雅娟成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典型。这次采访时,她对我说,在受伤前,她没想到最高指示,当时只想自己不能当“脱产干部”能干活时尽量多干。因为缺少安全常识,当时只知道蛮干,结果出了事故。那台机器是附近的劳改农场制造的,性能不太好,有安全罩,我们怕麻烦也没盖。这样的事故在我们营就出了十多起,最严重的是把整个胳膊都绞进去了。
真实和真诚才让曲雅娟更可爱,更让人尊敬。手术后的第一夜,难忍的疼痛让曲雅娟无法入睡,她想到了失掉右手可能给她工作生活带来的困难,她也想到了保尔,想到了江姐、刘胡兰……那一夜,曲雅娟的母亲得到了她受伤和做了截肢手术的消息,整整哭了一夜。妈妈一早就跑到医院,她看到雅娟的床是空的,腿都软了。她在走廊找到了雅娟,她的右臂缠着厚厚的纱布吊在脖子上,她正用左手帮着清洁员扫地、擦拭墙壁。她对着妈妈笑了,她说从今天起我要重新学习工作和生活的本事。
三十天后,曲雅娟告别了医院,她连家也没回就回连队了。这时,她已经学会了用一只手洗脸、刷牙、吃饭、上厕所,还能帮助护士为别的病友服务。最难的是用左手写字,刚开始笔在手上不听使唤,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可是她不停地练习,越写越好了。回到连队后,谢绝了战友们对她在生活上的照顾,她和大家一起下地劳动了。那正是夏锄季节,她用右臂夹着锄柄,用左手拉着锄杆,跟在大家的后面一步步向前走,锄着田垅里的荒草。她的右臂和左手都磨出了血泡,她还坚持着。不几天,她也能跟上大家了。到后来,她竟成了铲地的高手,在速度和质量上都不比别人差。曲雅娟不仅学会了锄地,还学会了割地,那是更艰苦的考验,现在她的腿上还留着条条刀痕。在困难面前,曲雅娟的笑声成了全连战士们最大的号召力。
那时边疆的战备工作十分紧张,前方的珍宝岛已经打响,大家时刻准备放下农具奔赴前线。曲雅娟和战友们一起学习打背包,别人用双手,她用一只左手,再加上断臂和牙,也打得很快很好,她创造了在黑暗中用一分钟打好背包的纪录。三十年后,也达到这个纪录的,是在战斗中断臂的武警部队的英雄丁晓军。
那是一个剑拔弩张、呼唤英雄的时代。曲雅娟应运而生地走到了政治舞台上。她被评选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她的事迹从连队讲起,从营讲到团,又从团讲到师,一直讲到沈阳军区。当她从容不迫地面带着非常感人的笑容讲述自己断手的过程,当她举着没有手的右臂呼喊着一个少女坚强的心声时,在场的人,从台上白发的将军到台下稚气未退的战士,都会流下眼泪和拍红手掌。在政治紧张、经济困难的时候,人们是靠非常的故事慰藉心灵的。帮助雅娟整理报告文稿的是兵团的才女尚绍华,她们俩同乡同龄,朝夕相处,相知很深。那稿子生动自然,不乏感人之处。再加上曲雅娟的形象可人,真诚质朴,听她的报告总让人兴奋又愉快。作为兵团战士报记者,我多次目睹她当年的精彩表现,曾为有这个小老乡而自豪。
曲雅娟作为那个年代的先进人物的最高荣誉,是参加了1969年二十年大庆的国庆观礼。她和300多名知青的代表住进了中南海周总理家附近的一个院子,睡的是十几个人的大通铺,吃的多是粗粮。他们看到,在中南海的院子里,种的不是鲜花而是蔬菜。邓颖超和蔡畅两位老前辈到住地看望,对他们问寒问暖。周总理在怀仁堂给他们做报告,他就从曲雅娟的身边走过,她看到总理灰色中山装的袖口和衣角都有补丁。10月1日那一天,他们到天安门上观礼,她近在咫尺看到了毛主席高大的身影,也感受到了那温暖的巨手。她喊哑了嗓子,还和黑龙江的那位也参加观礼的歌唱家王双印学会了一首他作曲的新歌《我们见到了毛主席》。
曲雅娟又回到了连队,她知道她的根还在那片黑土地上。按着当时的惯例,当了英模也要有领导职位,她先当副营长,满18岁入党后,又当上了副教导员,后来又被任命为68团政治处副主任。当年在她手下当过宣传干事的黑龙江出版总社社长陈春江回忆,当了官的雅娟还是那么谦和、平易。她说自己头上的光环只能增加经历,不能代表才干。当领导,我还要好好向你们学习。
那时,曲副主任最乐意的工作是带工作组下连蹲点,这样既不脱离连队,还能学到工作经验。就是在工作组里,她认识了天津知青曲银厚。他曾和雅娟的姐姐雅杰一个连队,他知道她有一个漂亮的妹妹。后来听说她断了手,心里很难过。听雅娟做报告时,他流下了眼泪。而真正认识曲雅娟是因为工作组内部的矛盾。那一年春天的一天,工作组内的曲银厚等三个知青把副组长曲雅娟找到了远离连边的一片麦地,他们表达了对工作组长老邱的意见。这个1947年的老兵太主观了,他们要求曲雅娟向团里反映他的问题并要求撤换他。曲雅娟说,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都应该尊重老同志,很好地学习他的经验。对他有意见可以提,但不能采取激烈的方法。按现在的说法,曲雅娟平息了一次“内乱”。从此,曲银厚对曲雅娟另眼相看了,她比自己成熟,而且特别善良。后来曲银厚被调到了兵团后勤部,他入党回团宣誓,是曲雅娟代表组织找他谈的话。那时,他发现了他们的缘分。
1972年春天,曲雅娟被推荐到黑龙江大学哲学系学习,作为知青和工农兵学员的代表,她又被选为省委委员、团省委常委和学校的党委常委。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个学生,是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学生。那时的大学也是风起云涌,一些来自基层的工农兵到学校就搞“上、管、改”。曲雅娟说,我是来学习的,不知道有什么要改的,更管不了学校。在党委会上,她总是静静地倾听别人的意见,从来不冒然发言。那时黑大有个“理论小组”风头正健,他们要让曲雅娟参加,她说我理论水平太差。有的学生串联她给校党委书记写大字报,她说,我看那个老头挺好,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错误。她和大家情同手足,把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当年和曲雅娟一样的先进人物,许多人卷进了“四人帮”的阴谋活动,后来成了清查的对象。安然无恙的曲雅娟不是因为政治上的高明,而是因为她的单纯和质朴。她那灿烂的笑容很长久。
1975年春天,大学毕业的曲雅娟又回到了当年工作过的那片黑土地。那个当年她谈过话的新党员曲银厚,也从辽宁财经学院毕业回到了黑龙江,被分配到了省人民银行。这些年他们之间一直通信,虽然谁也没把最想说的那个“爱”字说出口,但他们早已心心相印。银厚对雅娟的断手并不在意,更担心当了官的女人会变得不像女人了,他不愿意和“够不着”的女人结合。后来他看清了曲雅娟还是原来的她,和她结合让他放心和随心。曲雅娟又被任命为兵团一师的农大党委副书记,那学校就在北安县的赵光镇。早已对雅娟心向往之的银厚也向组织要求调到了赵光的银行办事处。那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8里地了,一位知青战友为他们牵了一条红线。
听说曲雅娟有了对象,而且要在基层结婚,省委领导非常高兴。为了克服他们生活上的困难,省里出钱让她到上海安装假肢。银厚到哈尔滨送她,在从博物馆走向火车站的路上,雅娟突然对他说:“我不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了,政治我不懂,我也不愿意当典型,只想和你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激流勇退了,在她当选为沈阳军区“典型”的第二年,她又被选送到军区做报告,到了沈阳后她拒绝再讲了,为此她和那位一直关爱她的老首长搞得很不愉快。她说:“主任,我不能再讲了,过去的一年我没什么成绩,我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了!”她终于说服了领导,只在小组会上做表态式的发言,而没到大会做报告。
银厚拉着她的手说:“我理解你,尊重你的选择!”他还说了苏轼词中的一句话:“竹杖芒鞋轻胜马”,雅娟一直记在心里。
这次我又见到曲雅娟时,她并没戴假肢。她说,我现在什么都能干,戴假肢有什么用?我说还是戴着好看。她说,好看不中用的东西我都不喜欢。说着,她朗声地笑了,笑容还是那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