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
这歌声在北京民族文化宫剧场回荡,唱歌的是一帮哈尔滨的老知青。他们鬓发皆白,脸上写满岁月的沧桑。随着他们的歌声,一位女士翩翩起舞。她身材苗条,舞姿婀娜,脖子上的红围巾如火焰跳动,她一招一式充满激情。伴着他们的歌舞,全场有节奏地鼓掌。
这一让人激动的场景出现在2003年12月26日北京知青纪念上山下乡运动35周年的联欢会上。那舞者不是专业演员,也是一位老知青,在北大荒曾战斗了11个年头。她是连队的文艺积极分子,独舞《红梅赞》是她的拿手戏,更是她的人生进行曲。谁能想到,那竟是她“带着镣铐的舞蹈”。我是先看到她的剧照,后见到她的。说起自己的故事,她笑声朗朗,不过眼里总是含着泪。
她叫穆为。1954年出生,1968年9月10日下乡。当年兵团7团18连的战士。她如是说--
“我可能是1968年那批下乡青年中最小的,那一年我14岁,是个只有一米五十高的小女孩儿。本来我们1970届不在动员之列。我混在57中大同学中,到5中听一个在饶河插队的知青的报告,回来后就串联了林萍、李伟三个小姑娘去报名,主要原因是农场变建设兵团了,发黄军装,也是解放军的序列。当时我的理想就是当女兵。能当个穿军装的兵团战士也不错。我们去知青办报名,结果因为年纪太小让人家拒绝了。回到家又闹父母,不让下乡就不吃不喝,一个星期后他们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托人走后门,把我的年龄改成17岁,我才报上了名,一起报名的那两个人没去成,我却把我姐姐穆艺拉进了我们的队伍,我妈说你们俩一起去,也有个照应。我们走的那天,学校开了欢送大会,我爸还代表家长讲了话。那天,我特别高兴,和大哥大姐们一起登上火车,火车一开,我五岁的小弟弟哭得在地上直打滚。这时车厢里一片哭声,5分钟后,大家都不哭了,接着就是一阵大吃,家长给我们带了不少好东西,平时是吃不着的,这回可逮着了,不吃白不吃。那时,我们都是一帮孩子。”
穆为边说边笑。“可到了赵光农场(后来的7团),我们就笑不起来了。说是兵团连队,其实就是道路泥泞房屋低矮的小屯子,虽然有几个解放军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可我们的领导和战友多是土头土脑的老乡。这哪儿是兵团?大家又都哭了,只有我一个人傻笑,看着什么都新奇,在街上追赶着鸡鸭鹅狗,到老乡家摘花惹草,十分有趣。大西瓜一毛钱一个,我又是一阵狂吃。我们四五十人住着大通铺,我爬上二层铺不下来。
开始连里组织我们学习,我们又闹着要下地干活。正是秋收大忙的季节,我们拿起小镰刀跟着大伙收豆子,手被坚硬的豆夹扎出了血,有的小姑娘又哭了,可我总是笑。可能因为我个子小,不用太弯腰,总是跑在前面,到了地头再回来接别人,我特别得意。后来连里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我从小能歌善舞,这回又有了用武之地,那时学会了独舞《红梅赞》和群舞《绣红旗》,大家都说我跳得最好,在《绣红旗》中我演江姐。那时,我们常到各连队去巡演,有时还到附近的部队农场演出,我成了北安、赵光一带的小红星。那时我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飞来飞去的,苦和累都不在乎。
当时知青都要求政治进步,我和我的‘一对红’于春梅竟干好事,天不亮就起来拾肥,然后再倒进连队的大粪堆,从来不张扬。虽然,我在知青中岁数最小,可干什么都走在前面。半年之后,开始评兵团战士了,我想,根据我的表现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是三分之二的知青都当上了,我竟没当上。我哭着去找领导,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一塌糊涂。他们说你表现很好,但是家庭出身不好,还要接受长期考验。所谓出身不好是因为我的太爷爷是地主,他什么样子我都很模糊了,更没得到他的任何经济利益,却被戴上‘地主家庭出身’的帽子。我不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劲地大哭,我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黑暗。”
说到这儿,穆为已是满眼的泪水。她说,这件事对一个积极上进的十五岁的孩子太残酷了!要是现在的女孩子就可能自杀,或早就跑了。我怕在连里哭影响不好,就跑到麦垛后面哭。我很委屈,那两个没下乡的同学都分配到了医院当护士,我下乡吃了这么多的苦,可连兵团战士都当不上,太不公道了!我哭够了又唱,唱《红梅赞》,“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这两句,我一遍遍地唱。我从小就爱看小说《红岩》、《青春之歌》,江姐和林道静是我心中的偶像。和她们比,我这点挫折和困难算什么。想到这儿,我擦干了眼泪,又回连队了。那时心里只有三个字:好好干!
听了穆为的活,我想那一代孩子是不幸的,又是有幸的。不幸的是,经历了极左思想对心灵的摧残;有幸的是在苦难中早熟了。穆为的苦难并没有结束--“为了经受更多的考验,我提出要到最艰苦的牧羊班工作。那时我们正在学习草原小英雄龙梅和玉荣风雪中救羊的事迹,我和她们的年纪差不多,我也要做她们那样的人。这样我住进了荒原上的草棚,拿起了牧羊鞭,追逐着羊群,奔跑在茫茫的草滩上,风餐露宿,迎风伴雪。我放了一群母羊,大雪天,有的羊在地里产崽,我惊慌得不知所措,看小羊可怜的样子,马上脱下皮大衣,把小羊抱在怀里,夜里还起来给它喂奶。那几个小羊一个也没死,见了我可亲了。我还学会了打枪,向侵犯羊群的野狼开枪。第一次打枪竟被后座力打倒,经过练习,我也成了好枪手。在营里的一次大比武中,我曾创造了十枪打九十九环的纪录。
牧羊的活很苦很累,但也很浪漫。春夏之交,草原开满了鲜花,有百合,有芍药,有蔷薇,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花,五颜六色,芬芳艳丽。面对大自然的美好,我大声歌唱,那真是‘牧羊姑娘高声唱,愉快的歌声满天涯’。我边歌边舞,《红梅赞》当然每次都跳。我还学会了吹口琴,那悠扬的琴声在草滩上回荡,小羊都跟着咩咩地叫。真是美极了,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和许多老知青一样,穆为把过去的痛苦都变成了美好的回忆。她接着说。“还好,一年以后,我终于当上了兵团战士。当然所有知青都当上了兵团战士。尽管这样,我还是很高兴。我又有了新的要求,我要加入共青团,马上写了申请书。别人入团并不难,只要写了申请,表现又没问题,很快就入团了。看着一起来的一个个同学都入团了,我很着急。领导对我说,你表现差不多了,还要外调。他们派人到哈尔滨我父亲的单位去调查,我父亲早就入党了,而且还是干部,可我还是不能入团。那时太“左”了。领导说,你要经得起组织的长期考验。我知道,自己已被打入另册,要实现自己的理想,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有人反映。像她这样家底出身的人,不适合在舞台上演英雄人物。也许为了考验我,连队宣传队也不让我参加了。背地里,我不知哭过多少次。在磨难中我长大了,个子高了,人变得更坚强了。我又回到农工排专挑最累的活干,春播时,我站在播种机上装种子,滚滚的灰尘中,我没有一点儿人样了。秋收时,我跟着康拜因拾禾,烈日下大汗淋漓。我像苦行僧一样折磨自己,只为取得组织的信任。连队又让我回到宣传队,重上舞台,我竟迸发了从未有过的创作热情,记得我和战友们写了一首《农工赞》,在全营赛诗会上大受欢迎,我到处给大家朗诵--
农工力无边,/肩把泰山担。/腰不弯,腿不颤,/干劲冲破九重天。
农工力无边,/誓做大贡献,/顶烈日,抗严寒,/广阔天地斗凶顽!
经过了六年的考验,我终于入团了,那时提出过申请的都入了,和我同期来的,许多人都入党了。在入团的那天晚上,我又写了入党申请。几天后,我被提拔为农工班的班长。后来我明白了,要进步不能只凭埋头苦干,还要多和领导沟通,经常地汇报思想。这之后,我经常写思想汇报,有事没事都主动和领导沟通,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进步了。我又被提升为副排长,后来又当上排长。那时知青开始大批返城,我还是无动于衷,一个劲地傻干。1976年全连评先进单位,十几个排,只有我们排是先进,可评选先进工作者把副排长评上了,根本没有我的名。我很不理解,又跑到野地里去哭,然后再擦干眼泪,装着啥事没有的样子面对大家。
我知道,我大小也是个干部,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集体。连队领导对我说,不评你,就是为了考验你,你不是要求入党吗!在以后的接二连三的考验中,我还是挺住了。1978年7月,在党的生日那天,我入党了。接着还担任了连副指导员、妇女主任,赵光农场的团委委员。 对我来说,每一个职务都来之不易,我加倍地努力工作。可是,在1979年春天的大返城中,一心要扎根边疆的我,也不得不回哈尔滨了。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走了,知青运动的历史结束了,我也不能逆潮流而动了。挤在大返城的火车上,我看着一张张曾经那样年轻的脸,如今已写满年轮,他们就是我的镜子。我在想,这十一年拼死拼活地干,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毁坏了自己的身体(连女生的特殊日子,我都不管不顾地干重活),究竟是为了什么,值不值得?当时真得很迷茫,眼泪顺着脸往下淌。走的时候,别人哭我没哭;现在回来了,别人没哭,我哭了……”
穆为的故事还在继续。她没细说。反正,曾敲锣打鼓把他们送走的城市并没有为他们举行欢迎仪式。她到了母亲工作过的灯泡厂当了工人,她还像当兵团战士那样苦干,业余时间,她还是厂文艺队的骨干,还唱她喜爱的《红梅赞》,还跳《绣红旗》,在全厂的文艺汇演中得过奖。因为她是党员,又有在兵团的工作经验,她被调到厂机关工作,她又萌发了新的理想,可惜国有企业的沦落,让她无法再展宏图。她又调到新的国营单位,还是不景气。她又下海经商,投身对俄经贸,在绥芬河的公司管过财务,还多次跑莫斯科谈生意。
她曾轰轰烈烈赚过钱,也曾灰溜溜赔过本。和许多商海中的女强人一样,她有过浪漫的爱情(她的丈夫也是位有才干的老知青),也有过辛酸的爱情失意。惨淡经营了十五年的家庭解体了,儿子也判给了前夫。穆为擦干眼泪,潜心读书。她知道自己是名符其实的文革前的小学生,在文化方面已经落伍了。一起从头再来。她用了两年半的时间读完中专,用了三年的时间读完大专,又用了三年的时间读完了本科。
她说,返城这三十多年里,自己所经历的磨难,所承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下乡时少,只是不必再背着人哭了,眼泪熬尽了,心却更坚强了,她把打掉的牙自己再吞下去,心里还是那句话:“好好干!”当然《红梅赞》是经常唱的,在老知青联欢的时候,在夜深时自省时。“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这歌她越唱越有味。她心中的“太阳”不再是虚幻的政治目标,而是自己对美好人生的向往。
现在穆为的职务是“中国农林牧经济学会的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这是个公益性的学术组织,她曾参与过对农村贫困人口的调查。她曾写过农村非法倒卖林地的内参。她最倾力研究的问题是关于接班人问题,她思考的问题正是领袖当年思考的问题。她进行过调研,也写过内参,她认为这一代大学生有的人素质不高,缺少理想,缺少事业心,更不能吃苦。(她抽样调查过,80%的大学生乘公交车不给老年人让座。)这样的人能接中国现代化建设的班吗?她建议中央应采取积极的办法,让大学生接受艰苦的环境和工作的磨炼,在实践中成才。她曾进行了自己的试验,她把已经判给丈夫抚养的儿子要回来,让他去部队当兵,已经长成小胖孩儿的儿子一下子减少30斤的体重。别的家长听说孩子吃苦,在电话里哭,她则笑。在她的支持下儿子在部队入了党,当上了优秀士兵,还专修了金融本科,转业后成了企业里的骨干。儿子的成功,让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年轻人在艰苦的锻炼中才能成为有用之力。
也许这是穆为用11年的苦难青春换来的财富。当然她也认为,让年轻人再经受极左的精神折磨大可不必了,但得锻炼在困难和挫折面前百折不挠的精神却是非常必要的。
附录
难忘的牧羊班生活
穆为
1969年10月,听说牧羊班需要人,我特别高兴。因为当时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已是家喻户晓,被她们的精神感染着,鼓舞着,于是我向领导申请,到艰苦的牧羊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