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北部的山区,虽然到了二月,仍然寒风凛冽,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顺着车帘的缝隙,肆意地钻了进来。我顺手掀开窗帘,看了看前方风雪迷途的山路,和一座座高低起伏,蜿蜒数里,不见尽头的雪封群山,送亲队伍长长地迤逦前行,回头远眺,也根本看不见尽头。
在长途跋涉将近四十天后,我终于从报信的卫兵那里得知,眼下距离大清的国都盛京只有三十里了。眼见漫长的旅程将要结束,我的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忽然,前面的队伍发生一阵骚动,接着我听到一阵马蹄声,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还没等我探头去看,卫兵过来隔着车帘向我禀报:
“禀公主,大清皇帝派使臣迎亲,请公主前往接受恩旨!”
我在阿娣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这时前面的队伍已经停步,并且分两侧退后,让出一条通道。我抬头看时,只见那支迎亲队伍甚是庞大,士兵们披红挂彩,庄严齐整,为首的是一支由同色骏马组成的马队,高头大马上的军士颇为威武。
看到我下车,为首的两个官员立即翻身下马,向我这边走来。
同行的朝鲜世子李溰这时也匆忙赶来,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话说,他显然也知道我曾经是他的未婚妻候选人,阴差阳错地给多尔衮要了去,所以两人相见,彼此也有些尴尬,自然也谈不上熟络交谈了。
随着使臣的渐渐接近,我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相貌,两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年纪在三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甚是彪悍。
很快有一个宦官模样的人跑上前来,捧出一卷明黄色的诏书,宣道:“请朝鲜世子与义顺公主上前听宣!”
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在我和李溰面前摆好了垫子,我们跪地听宣。
那宦官宣读起皇太极的诏书,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倒是最后的一句“为表郑重,特遣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贝勒岳托出城相迎”把我惊了一下,其中一名大臣就是努尔哈赤的十二子,多尔衮的胞兄,后来威名赫赫,在陕西、湖北转战,剿灭李自成的英亲王阿济格啊!
是夜,阿济格的府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大摆宴席,饮酒畅谈。
阿济格的福晋过来邀我去她房中小叙,我也意识到了作为一个新嫁娘所需要的矜持和避嫌,所以向这些男人告辞,阿济格过来略带歉意道:“本来皇上打算让我的十五弟豫亲王多铎也随我一道来迎接公主的,不过那小子一贯和皇上对着干,连我和多尔衮这两个哥哥都不放在眼里,眼下连迎接未来嫂子的大事都不来,真是混蛋!”
我心中不禁莞尔,因为阿济格所说的这位“荒唐王爷”多铎的这件逸事,历史上确实有所记载,我当时读到这里时还曾经一笑,眼下看来是真有其事了。
我说道:“王爷不必介意,毕竟豫亲王是您的亲弟,兄弟如手足,骨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也许过些年他玩够了,就会静下心来做事的。”
“但愿如此了。”接着,阿济格对他的福晋交代道:“你也不要打扰公主太久了,让她早点歇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知道了,王爷也不要醉倒了,明天你是新郎的兄长,自然不能怠慢。”福晋顺手拉上我,“妹妹,我们走吧!”
用膳之后,这位热情友善,即将成为我妯娌的福晋拉我坐在她的炕上谈天,我顺便向她打听多尔衮兄弟三人的各自情形,以便了解我在史书上没有读到的很多细节。
她给我讲了不少这边的规矩,我对比了一下其中和朝鲜最大的不同是,双方的妻妾制度。
朝鲜的嫡庶地位相差很大,妾的儿子没有继承财产的权利,而妾基本没有扶正或者升为填房的机会,妾的女儿只能作为伺候嫡女的丫头;而满洲这边的妻妾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第一任福晋,称元妃。如果元妃死了或者被休离,妾可以扶正也可以填房,叫做继妃。皇太极现在的皇后哲哲,刚开始也是他的妾,在他的继妃乌拉那拉氏(豪格之母)被休离之后,她被扶正,现在是正宫皇后。
至于妾,有贵妾和贱妾之分。贵妾通常是按照正常的娶亲规矩,由新郎或者其兄弟亲自出城几十里迎亲,回来拜堂合卺的。这种通常被称为“二娶福晋,三娶福晋……”依此类推,这类似于“平妻”制度。贱妾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妾,她们是直接从侧门抬进来的,或者是原本的通房丫头、陪嫁丫头之类的受宠或者生子之后给名分的。平日里称为庶福晋,或者小福晋,正式称谓是庶妃。
至于儿子们的嫡庶区分也不是很大,满人有幼子守业的习俗,一般年长的儿子都会在成亲之后分得部分财产出去另立门户,只有幼子将来可以继承祖业。至于爵位的继承人,则从所有儿子中择贤能者,或者族中公推产生。
听着阿济格福晋津津乐道地讲了半天,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不知道睿亲王现在府中究竟有几位福晋和侧福晋呢?”
“哦,”阿济格福晋沉默一下,然后答道,“除了他的大福晋小玉儿外,他还有四个侧福晋,几乎都是我们科尔沁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堂妹和侄女们了,只有佟统领的妹妹佟佳氏是他们满人。不过现在你过去了,从此又多了个朝鲜人,这下可真热闹了。”
说着,她用帕子掩口而笑:“这下好了,十四叔他所通的满、蒙、朝、汉四种话现在都可以派上用场了,我说他怎么只去了一趟朝鲜回来,就会讲朝鲜话了,原来是为了追求朝鲜的姑娘啊!”
我也跟着赔笑,心里默默地数着:原来自己嫁过来,就已经是多尔衮的第六房妻妾了,也就是所谓“六娶福晋”。接下来我要应对五个根基不浅的女人,看来要做好心理准备。
“久闻‘爱新觉罗的男人统治天下,科尔沁的女人统治后宫’,看来此言不虚啊,我看诸位姐姐不但把后宫统治了,还把他们这些王爷们的后院也给统治了,了不起啊!”我打趣道。
我这话把阿济格福晋逗得一阵粲然,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帕,神情郑重起来:“妹妹啊,你嫁过来,将来的担子可不轻啊。”
“伺候王爷,自然要尽心尽力,我又怎么会有怨言呢?”
“你可能不知,睿亲王的大福晋小玉儿,可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其他的女人要是稍微和多尔衮亲近一点,她就醋意大发,趁多尔衮不在的时候就时常发难,你以后可一定要小心。还有,睿亲王自从十二岁时和小玉儿成亲,这十多年来也纳了许多房女人,可这些女人的肚子丝毫不见动静。希望你嫁过去后能早日给他添个儿子。你肚皮争气,日后的地位自然会牢固,也不怕小玉儿再如何为难你了……”
听着阿济格福晋的唠叨,我也不由得在脑子里画着问号:莫非真的是多尔衮他自身的问题?他终身为何不得一子,一直是个巨大的谜团,难道我去了,就能解开这个谜团吗?
第二天清晨,在震天的炮竹爆裂声中,我闻着硫黄的气味,被送上了花轿,接着在众人吵杂的道贺声和唢呐的鸣响声中,迎亲的队伍再次出发,踏上了前往王府的路途。
我坐在十六人扛抬的华丽喜轿中,随着摇晃的轿身,缓缓地扯落了大红盖头,悄然地抹去了眼角的泪光。想不到,我就这样出嫁了,嫁给的还是一个古人,没有亲人为我送亲,没有家人的祝福,没有父母恋恋不舍的交代,没有姐妹共享我的欢乐。
我在现代的父母,此时究竟过得如何?可惜我实在回不去了,多日来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刚刚擦干的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我独自坐在轿子里无声地哭泣着,不知道哭了多久,才稍稍稳定了情绪。
终于到了目的地,队伍停了下来,随之又有爆竹声在耳畔响起,与此同时的是各种乐器齐声吹奏的喜乐,外面有人高声唱道:“新郎张弓射箭,从此鬼魅远离,永世平安!”
我略略整理了一下哭花的妆容,重新盖好了红盖头。眼下是满人习俗的射花轿,用来驱邪避妖,一种迷信做法,用来求婚后平安。
三箭射完,在司仪的唱和声中,轿帘被掀开,一只手伸了进来,握住了我藏在马蹄袖下面的手,立刻,一股温暖和踏实的感觉流遍全身,我顿时一个激灵。尽管我头上正蒙着盖头,但我依然能感觉到这只手的主人,甚至仿佛能够看到他现在眼神中的光芒,这种光芒,让我第一次见到时,就不由得怦然心动。
这一瞬间,往事如风,恍然如梦,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真,然而我却是一个如此渴望经历澎湃波涛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今后,我真的无悔吗?
我在新郎多尔衮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从庞大华丽的喜轿中走出。
喜乐声中,一条大红的绸带送了过来,两端分别塞在我们的手中,我右手握着苹果,左手牵着绸带,与多尔衮各执一端,在寓意“红运长久”的红地毯上缓缓地行进着。经过大门时,我听到旁边司仪的声音:“请新娘迈过马鞍,平平安安!”
经过马鞍之后,一直到正厅的大门,刚刚跨过高大的门槛,脚下又是一只盛满红红木炭的火盆,在司仪“请新娘迈过火盆,从此妖邪不进门”的高声唱礼下,我抬脚小心翼翼地从火盆上迈了过去。
进入举行交拜仪式的正厅后,喜乐不再是唢呐和喇叭的声音,而是换成了丝竹之乐。终于,我们在大概中堂的位置停了下来,这时侍女上来接过我手中的苹果和我们手中的大红绸带。
我知道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仪式,就是所谓的拜堂成亲了。不过这次拜堂是颇有意思的,由于我的“父母”都远在朝鲜,而多尔衮则是正儿八经的“孤儿”,他的父亲努尔哈赤和母亲阿巴亥早已故去多年,那这“高堂”该如何拜呢?
这时司仪已经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我们跪在早已铺好的红色跪垫上,一齐向正前方俯身拜倒,磕了一个头。我悄悄伸手到盖头里,扶着沉重的礼冠,生怕它从我头上溜走的时候,耳边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是旁边的新郎多尔衮:“高堂就是今日亲自驾临主婚的皇上。”
奇怪,他好像把我心里想着什么都能统统看穿一样。这时候,司仪的嗓子又扯了起来:“二拜高堂--”
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中堂正位上,冒充我们高堂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清太宗皇太极,不过眼下我蒙着红盖头,除了自己跪着的双膝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一代雄主清太宗皇太极做我的主婚人兼职“高堂”,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经历。
透过盖头的影子,我左边的多尔衮已经叩拜下去,本来参拜皇帝应该是三跪九叩,不过眼下皇太极的身份是所谓的“高堂”,拜一次就可以,于是我也跟着多尔衮一齐俯身叩拜。
再次直起身来,旁边的侍女过来,分别扶我们起身,让我们相对而立,这时再次听到那个悠长的声音:“夫妻对拜--”
我和多尔衮相对着跪下,开始对拜。
没想到由于垫子放得太近,我们双方可能跪得太靠前,结果在低头叩拜的时候,两人礼冠上的顶子撞在了一起,我的礼冠被撞得一歪,差点掉了下来,估计他的帽子也差不多情形。我连忙扶正礼冠,小声道:“怎么搞得?”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轻声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这次的声音被大厅里的宾客听到,只听周围一阵哄笑,大家七嘴八舌道:
“什么不是故意的,我看就是故意的!”
“是啊,居然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挑逗起新娘子来了!”
“对啊,一会儿说不定到洞房里就更热闹了,我们可不能闲着啊,一定要去凑凑热闹!”
……
我的脸开始发烫,尽管旁边的众人拿我们开涮,但是我不可以开口回击,只好暗暗羞恼。旁边的司仪也悄悄提醒道:“新郎新娘请肃静,不要讲话。”
拜堂结束,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近,到了面前停了下来,一个侍女躬身说道:“请新郎官用桃木箭揭开新娘盖头,趋吉避凶。”
一支桃木箭伸了进来,接着一下子挑开了我的盖头,把正走神的我吓了一跳,眼前的视线再无阻碍,我看清了多尔衮带着微笑的脸庞。他今天一身红色吉服,紧身束腰的礼服衬托出他颀长英挺的身材,正用洋溢着笑意的眼神注视着盛装打扮的我。
我呆呆地望着我的新郎,他似乎浑身散发着一种夺目的异彩,几乎把周围的一切都映亮了。明珠在室,蓬荜生辉,更不要说这本来就足够华丽典雅的王府正厅了。
周围居然是一阵出奇的宁静,我这才注意到宾客们都在盯着我看。
有人高呼道:“你们还愣着干吗?快点催他们喝交杯酒啊!”
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大家纷纷催促快点上酒,这时酒已经端来,侍女正端起酒壶欲将两只杯子斟满,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等一等,这么重要的酒,还是由朕亲自来斟吧!”
周围嘈杂的声音立刻平息下来,我闻声回头望时,只见一个身穿明黄礼服的人从座位上走了下来。这位身材发福、魁梧雄壮的圆脸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太宗皇太极了,和我看到的画像还是蛮像的。
我充满仰慕地望着这位清太宗,甚至忘记了作为新娘的羞涩,直到多尔衮悄悄拉我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跟多尔衮一起跪谢。
皇太极用温和的声音道:“你是朕最为爱重的幼弟,又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一向对你情如父子,今日你喜结良缘,朕来祝贺也是应该的,你不必如此拘礼。”
他伸手扶起多尔衮,然后侧脸望了望我,赞许地颔首道:“公主果然貌美非常,想必人也贤惠通达。贵国君主对我大清甚有诚意,日后我大清必会庇护朝鲜,若有倭寇进犯,我等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也赶快叩首,“皇上对朝鲜如此厚恩,奴婢代父王谢过了。”
“眼下是你们二人的大喜之日,怎么能让你们一直对我这个主婚人叩拜不停呢?”
他亲自拿起酒壶,将两只玉杯斟满美酒,分别递到我和多尔衮的手中。我们谢恩后接过,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相对着饮下了交杯酒。正厅里立刻是一阵热烈的拍掌声和哄笑声,“好,好!”
这时候,两名侍从抬来一张桌子,上面是一只巨大的银盘,还有象牙筷箸和精美的碗碟,在我们面前放下,揭开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饺子。侍女各自用筷子夹起几只来,放在一只碟子里举起,“请新郎举筷,喂新娘吃子孙饽饽,今后子孙满堂,共享天伦!”
多尔衮用象牙箸夹起一只很是小巧的饺子送到我的嘴前,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的尴尬吃法,我很是拘谨,不过无奈,只得闭着眼睛将饺子吞下。
接着是一只盖着绘制双喜图案的碗盖被揭开,里面是桂圆莲子羹,“请新郎喂新娘用桂圆莲子羹,团团圆圆,连生贵子!”
这下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新婚的女人最羞涩的就是别人时不时地提着“早生贵子”之类的话,好像催促着我们早些“洞房”一样。
在大家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我又喝下了多尔衮喂来的一调羹莲子粥。与此同时,旁边的一位老人在用满语唱着一种我根本听不懂的歌谣,祝福我们这对新人。我也跟大家一样,端正姿态,静静地听着。
烦琐的仪式终于结束,喜筵终于开始了,几乎所有在京的王公大臣、宗室贵族统统到场,所以筵席不但摆满了大厅,甚至一直伸延到宽阔的庭院中,我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多尔衮,他小声道:“好像有一百多桌吧。”
好在这里的规矩用不着新娘亲自下场敬酒,于是我颇为同情地瞥了多尔衮一眼,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被送入了早已布置好的洞房。
洞房里一片大红色,帷幔、窗纱、被褥、蜡烛,全都是红艳艳的。墙壁上贴着大大的“囍”字,饰着金粉,在红烛映照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