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作为长篇小说,张洁的《无字》三部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版),阅读起来十分累人。这种累,不只因为篇幅较大,字数颇多;还因为故事无多,意蕴繁密;迫你既要用眼看,还得用心品。
没看作品时,对张洁把三部曲命名为“无字”,颇为诧异。读过书之后,方知这样一个系列也只好用“无字”名之。套用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说法,大说只能无语,大写也只能无字。
洋洋三卷本的《无字》,其内容概而言之,主要描写女作家吴为与副部长胡秉宸苦苦相恋了二十多年,满目疮痍之后终于成婚;婚后又相互不能适应,加之胡的前妻白帆背后使坏,胡秉宸只好与吴为分离与白帆复婚;回到原来生活轨道的胡秉宸,又对吴为不能忘怀,彼此在情感上又藕断丝连。你可以说这是一曲爱的颂歌,也可以说这是一曲爱的挽歌,还可以说这是一曲爱的悲歌。
吴为与胡秉宸的爱恋,说起来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其实大谬不然。作品里写到,吴为与胡秉宸在“文革”期间的干校劳动中相识,由惺惺惜惺惺到互生爱慕之心。这本属自然而然的两性之爱,但在那个时代,却遇到了莫大的阻力,而且种种阻力还来得理直气壮。看起来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恋,却牵涉到了胡秉宸官场上的进退问题,牵涉到了胡妻白帆的既得利益问题,牵涉到了胡秉宸所属社会阶层的生活秩序问题,更牵涉到了吴为的个人道德和所谓的不端品行问题。真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出的问题成了堆。结果,白帆发起组织了有三十多位老干部夫人参与的“白胡婚姻保卫团”,几位在职与不在职的副部级干部暗中予以出谋划策,吴为所在机关的党的组织和党委书记不断给吴为在政治上施加压力;不堪重负的胡秉宸在挨了白帆六个耳光后,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吴为顶着巨大的压力关爱胡秉宸的身心,但只能像搞地下工作一样,暗中托人秘密联系。把个人的事情变成大家的事情,把私人的事情变成公家的事情,把感情问题变成道德问题、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不把当事者弄个头破血流、身败名裂绝不罢休,这就是吴为与胡秉宸恋爱的悲剧所在。
这在今天看来极其荒诞的事情,而在当时,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此,吴为与胡秉宸的恋爱悲剧,绝不是他们个人的悲剧,那分明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最值得玩味的,是作品中胡秉宸这个人物。胡秉宸有能力,有魄力,也有魅力,官至副部级,仍不失爱美之心,对女下属吴为情有独钟、紧追不舍,甚至可以置仕途于不顾,此人委实有可爱与可敬的一面。但他又太工于心计,太考虑自我。他追女人的原则是,“自己从不主动,想办法让女人主动”。运用此原则,他得到了吴为,占有了杜亚丽;与白帆离异,强娶了吴为;与吴为有了矛盾,又离之与白帆复婚。他时时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总是振振有词,自有道理。在他重回白帆怀抱之后,他仍念念不忘吴为,被他折腾得身心疲惫,家也支离破碎的吴为,还感念他的恩德,恨他恨不起来,离他离不开去。可以说,他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受害者,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受惠者。作为一个时代的产儿,他本身即是一个矛盾性格的集合体。女主人公吴为,同样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她敏感又内敛,冲动又矜持,单纯又多虑,脆弱又坚韧。她对真情的格外珍重,对背情的切齿痛恨,有个人的原因,更有社会的原因。她从懂事起,就看着母亲叶莲子怎样被父亲顾秋水弃而不顾,一人带着她含辛茹苦。她在离异后得遇胡秉宸,她为他特有的魅力所吸引,更为他那不顾一切的爱怜所俘获。但童年的不幸记忆,使她坚强,又使她脆弱;而她善解人意、善待他人的天性,又使他对胡秉宸的爱情翻覆逆来顺受。
如果说与母亲一起被遗弃是她早年生活的阴影的话,那么她后来有过一个私生子则成为她永难摆脱的人生“污点”。她虽然不像美国作家霍桑《红字》里的流浪女海丝特白兰,戴着明显的红布绣制的标志通奸罪的“六”字;但那无形的,看不见的有罪的标志,同样是不能祛除的,抹煞不了的。没事时人们还要指指戳戳,有事时人们更要频频提起。有过私生子,使她终身人了另册。私生子问题,也使她对爱情格外慎重,格外珍重,她就是带着这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心理创伤与精神负担,走向胡秉宸的。底气不足又异常敏动的她遇到挫折和碰到障碍时,也只能调适自我,自责自己。她也是既为那个特定的时代所雕刻,又为那个特定的时代所排拒。她自己在临终之前,完全切断与社会的一切联系,以至于人们找不到她的亲友,不知她是何许人也。这便是她用无声的倾诉、无言的抗诉,向那个把爱情不当爱情,把女人不当女人的习惯势力做出的断然诀别。大说无声,她以她对那个时代的最大不屑,最大轻蔑,抗议了不合理的东西,也坚守了该坚守的东西,那就是一个人应有的并应该得到尊重的爱情选择和人格尊严。
张洁写《无字》,用的不是纸和笔,她用的是血和泪。因而,
《无字》一作无通常意义上的故事,有的只是感觉、感悟、感叹、感念、感谓、感慨、感愧、感伤与感愤。为什么爱会是这样的,为什么爱就是这样的?她问天,她问地,她问人。循着张洁的呼喊与诘问,同她一起思索和探询谜底,这才是《无字》三部曲的要害所在,意义所在。
2002年3月2日于北京朝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