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的长篇新作《水乳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堪为当代小说创作中最为厚重的一部力作,或可以说是近年来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这不仅表现在作品人物之众多、事件之丰繁和线索之错综上,还表现在作品的理性之丰湛、激情之充沛和精神之高扬上。
小说由20世纪初沙利士、杜朗迪等法国神父到滇藏交界的澜沧江一带传播天主教写起,经由天主教、藏传佛教和东巴教的激烈冲突,藏族、纳西族和汉族的长期争斗,国共双方的政治较量,一直写到80年代的宗教和解与民族和谐,由一个发生在复合性土地上的复合性故事,托出了一个含义丰繁的复合性内蕴。你可以从天主教的藏东传教史的视角去看这本书,可以从宗教与宗教的冲突上去看这本书,也可以从民族与民族的交往史上去看这本书,还可以,教派与族群由对抗到和解的角度去看这本书。
作为一个普-的小说读者来说,他的感受只能从具体的阅读之中去获得。我读《水乳大地》这部作品,如上的意蕴都有一定的体味,但给我印象最为强烈、感受最为深刻的,却是有关人的信仰和人的命运的两个方面。
其一,是信仰对于人的重要,精神对于土地的重要。
作品开首写到沙利士神父、杜朗迪神父那几乎是拓荒一般的传播天主教时’在他们那步履维艰的工作和坚忍不拔的斗志中,把他们对于天主教的信仰与忠诚,写得让人惊叹不已、敬畏不已。同样,让迥活佛对于藏传佛教的精深理解与精到阐发,和阿贵宁可走上绝路也不拿放弃东巴教做交易的那份决绝,以及木学文在学习了马克思主义之后在革命道路上的坎坷而长足地成长,都以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取向,写出了人有了信仰之后的自觉、自信与自强。
在滇藏交界的这块土地,因人分不同的族群,又持有不同的信仰,无时无刻不充满了火药味;但正是在这种硬碰硬、强对强的激烈碰撞之中,不同的教义在比较中显示出各自的精神之内力,不同的族群在冲突中显示出各自的性情之光芒。正因如此,才使得这块上地的人们虽经百年争斗仍各自兴旺,才使这块土地充溢着精神的想象与意志的飞扬而颇显浑厚与神奇。
产生于人的意志,如何成为支撑人行为的动力;产生于物质的精神,如何成为主导物质世界的神力,《水乳大地》可以说以淋漓尽致的描写,让人为之惊叹,为之震撼。
其二,是置身于种种矛盾纠葛中的人对自己命运的把握。作品中写了众多的不同信仰、不同族群的人对自己的宗教的恪守,对自己民族的忠诚;但也写了一些人因命运驱使对这些宗教与族群的“穿越”,而这种“穿越”既突出了人的命运与人的个性,又进而写出了人对信仰的另一种追求。
如作品中的原是藏族部落土匪头子的泽仁达娃,在作恶多端后良心发现,皈依了藏传佛教,变成了吹批喇嘛;而曾是纳西族富商妻子的木芳,在被泽仁达娃抢走后,以自己的意志使泽仁达娃渐渐改恶从善,她自己最后又成为了信奉天主教的凯瑟琳修女;而木芳与纳西族富商的儿子木学文,则既不信奉生父所信的东巴教,更未随养父去信奉藏传佛教,又未像母亲那样去信奉天主教,而是选择了革命的理论马克思主义,最终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共产党高级干部。在这里,人生的追求,也即信仰的寻求,你既可以固守某个“点”坚持不懈,坚忍不拔;也可以“穿越”一个个坚固的“点”,在一次次超越中寻求更适合于自己的新的目标。这几个互有勾连的人物,既以他们的各自的“穿越”,写出了个人意志的流动,又以他们的各自找到精神归宿的结果,写出了不同的信仰对他们的影响与召唤,以及信仰本身的力量。
把精神的伟力与魅力描写得如此动人又启人,在一部作品之中囊括如此丰盈的内容,让人在其中徜徉不已,感奋不已,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也是难以做到的。范稳的《水乳大地》做到了,因而《水乳大地》理应得到人们的看重和敬重。
范稳此前写过一些中篇和长篇小说,也都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我看过其中的中篇《到处乱跑》等,印象也确乎不错。但读了《水乳大地》后我的感觉是,如果说范稳在以前的小说创作中,越过的是1米5高度的横杆的话,那么这次写作《水乳大地》则是一下子越过了2米5的横杆。他几乎是没有经过什么过渡,就达到了一个少见的艺术高度。在范稳这令人称奇的艺术进步中,显示出的是他的深含不露的艺术功力和不可限量的创作潜力。
如果用更高的标准来衡量,《水乳大地》也还有不尽如人意之处,这就是开头几章过于醉心于教派的较量和教义的阐说,使得作品的故事性不够,抓不住读者;而且从总体上看,作品是理性多于感性,事件大于人物,或者说理性与感性,事件与人物,还没有很好地做到“水乳交融”。这可能是范稳在今后的写作中需要切实注意的一个问题。
独一无二的《狼图腾》
读了姜戎的长篇小说《狼图腾》(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4月版),我想只能用“独一无二”来表达我的全部感受。之所以用了这样一个分量很重的词语来喻比,是基于这样三个原因:
其一,这本书由1971年至1996年打腹稿,用了25年时间;1997年写出初稿后经2001年的二改、2002年的三改,到2003年岁末定稿,又用了6年。这样加起来,《狼图腾》从开始构思到完成创作,整整花费了31年时间(以上见诸于作者在“附录”中的记载)。写一部50万字的小说,用了如许长的时间,下了如此大的功夫,这在当代小说写作史上,不说是绝无仅有,也可说是极其罕见。这足以见出作者对这本作品的在乎程度、认真程度。事实上,在用时之长中,显然包含着用心之细,用意之深和用力之多。《狼图腾》其细节之生动,意象之奇崛,议论之精辟,意蕴之深湛,以及在感性与理性的有机结合中生发的意向与气象,都相当地动人、感人和启人。
其二,作者不是一般地写人与狼的相克又相依的关系,或者既对立又共处的状态,而是通过草原狼对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和人对草原狼的不可理喻的虐杀,以及随着草原狼的减少与灭绝,使得草原的生态和人的精神生态都在日益地退化这样一个现实,深刻而独到地揭示了人与历史的悲剧。作品由赴内蒙腾格里插队的北京知青陈阵的所历、所闻与所感,如诗、如歌又如画地描写了他和他的朋友们对腾格里特有的草原狼的认知过程一一由恐惧到好奇,由好奇到亲近,由亲近到崇拜。这种既与现实中的狼的亲密接触,又对历史中的狼的不断认识的过程,也让读者看到了草原狼对于腾格里草原的生态,对于蒙古游牧民族的成长,乃至对于中华文明的演进所起的积极作用和重要贡献,人们也由此受到了一次狼文化的精神洗礼。
其三,姜戎笔下的狼,不是我们所习见的一般的狼:那是生物的狼,也是人文的狼;是现实的狼,也是历史的狼。而这种在兽性、野性中又夹杂了灵性、神性的草原狼,却在“文革”中作为“恶狼”被大批量地捕杀了,从而使草原没有了狼,也没有了草与羊、羊与狼、狼与人相辅相成造就的生机与活力。在这不该发生的故事里,显然溢渗着作者对于人的愚昧行为的愤懑与批判。因之,这是一部狼的赞歌,也是一部狼的挽歌,而在这种豁人耳目的浑声合唱中,人们不难从中感受到作者对于我们的生物生态、社会生态和人的精神生态的深深忧患。
从某种意义上说,姜戎是以《狼图腾》这本书,来表达他的精神图腾观的,也就是说要以“狼图腾”取代“龙图腾”,“还其华夏民族图腾的本来面目”。这样的一个精神认知,也许没有多少读者读了作品之后就能够真正服膺,但姜戎那气韵轩昂又革故鼎新的“狼图腾”观念,一定会对你有所触动、有所冲击和有所震撼,使你循着他所拓辟的思路,去思考民族在演进中的缺失和历史在发展中的缺环。而一本小说能有这样的阅读效果,委实就是难能的了。而这,也许正是作者写作《狼图腾》这本小说的基本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