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家中那扇沉重的门,看到女儿伏在书房的写字台上做作业。偷觑自己的卧室,落地扇呼呼地旋转着。宋秋月侧身朝里躺在床上,隐隐能听到啜泣声。便赶快换了拖鞋、裤头,到厨房做饭。
刚刚打开煤气,淘米下锅,便听到宋秋月的吼声:“李经纬,你给我过来!”
李经纬如同觐见皇上一般,战战兢兢来到卧室里边。宋秋月陡然坐起,厉声问道:“你的工资哩?”
“工资?工资还没发。”
“今天几号了还没发?”
“谁知道,也可能发了,我们还没顾上去领。”
“领!你还在骗我,你都骗我十几年了,还嫌不够。你老实给我说,你那工资弄哪儿了?”宋秋月用手指戳着李经纬说。
“没,没弄哪儿,就是没发哩,一发就给你拿回来了。你知道,我平时就抽根烟。”李经纬躲避着宋秋月戟指的指头,趔着身子说。
宋秋月突然开始执行第二道程序。”你这个狠心贼、贱骨头、神经病……”随着每个词汇的出现,枕席、枕头、书、内衣内裤及夫妻之间那见不得阳光的东西,随着节奏一件跟一件朝李经纬头上飞过来。李经纬异常机灵地护住头上的那块伤。好在床上用品都是些软绵绵的家伙,既没有棉里藏针的,也没有外柔内刚的。而且由于体积大,飞时受到空气阻力,到身上时,已是强弩之末,并不具备很大的杀伤力。
孩子过来了,站在门口叫道:“妈,你是干啥哩,你没看见俺爸头都烂成啥了。”
宋秋月听而不见,继续扔、骂。骂够了,扔完了,便开始第三道程序,痛哭起来。起始如大海倒悬,天湖露底。继之淅淅沥沥,如秋雨缠绵。边哭边伴以情景交融地解说:“你整天都在哄我,你没有金色的衣裳,只有一颗赤子之心。你这黑心烂肚肠的狠心贼,狼心狗肺的没心肝。家里你啥都不管,吃过饭一抹拉嘴就走。深更半夜不回来,回来还找事。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你对家里有啥贡献?家里就攒那一万多块钱,你也给挑了,还去行政科借钱。你都没想想你傻成啥样了?就这你还跟我离婚哩,就你那熊样谁要你哩,能找来我把头给你……”
瑶瑶说:“妈,你别说了,俺爸知道了,以后改还不行。”
“他改,我早把他看透了,一辈子狗难改吃屎。瑶瑶,妈这么多年就攒那点儿钱,你爸也不知弄哪儿了。咱这房子马上要交钱,妈去哪儿弄哩。他还去外面借账,你说咱日子咋过哩?”宋秋月声泪俱下地说。
“爸,你不能不当官,我都不理解为啥要当那官哩。爸,你给钱弄哪儿了?你也得给俺妈说一声。”瑶瑶嘟嘟囔囔说道。
“瑶瑶,你去写作业吧,以后有空儿了爸爸给你讲。”
“你可不要给俺妈吵啊。妈,你不要哭了。”
瑶瑶说完,到卫生间拿了毛巾,过去给宋秋月擦脸。
李经纬说:“秋月,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那信口雌黄,你给我滚,永远不要进这家门。”宋秋月大声吼道。
这时瑶瑶进来说:“爸,火上放的啥,我闻着一股糊味儿。”
李经纬这才想起火上还放着锅。跑过去一看,饭溢得满灶都是。火已被浇灭了,好在阳台上窗户都开着,没有酿成事故。李经纬手颤抖着快速关上了煤气。
宋秋月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跑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又大声吼道:“想给俺娘俩害死哩,你给我滚滚滚,我一点都不能再见到你!”
李经纬来到客厅,宋秋月跟过来,手戳着他鼻子尖吼叫。李经纬的情绪失去了控制,突然大声吼道:“宋秋月,你再骂!”说着举起了拳头。
“咋,你敢打我!给你打,你打!”说着把脸举到李经纬的面前。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你太过分了!”
“你打你打,今天非让你打我不行!”
“宋秋月,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你妈那B--”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宋秋月那红通通、闪着泪光的脸颊上。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宋秋月如一头被激怒的雌狮大声吼叫着。
瑶瑶过来护住宋秋月哭着说:“爸,你不能打俺妈,你不能打俺妈,俺妈中午都没有吃饭……”
“瑶瑶,咱们走,咱不在这儿住了。妈那B,你这个兔崽子,我非跟你离婚不行。”宋秋月说着去收拾东西。
李经纬懵了,天地又在旋转,伤口在剧烈疼痛,脚下突然一虚,倒在沙发上。恍惚中,见宋秋月提着包,拉着瑶瑶走出去。接着是两声”呯、呯”的关门声。
屋里恢复了宁静,只有风扇在忠实地旋转。
都走了,都走了,失去了多日的自我如魂附体般来到自己身上。一切杂乱,一切干扰纷纷剥落。他感到无比的轻松、宁贴。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想起来,只愿这样安静地躺下去。
蒙眬中,见母亲朝他走来,依然穿着那件短小、薄薄的黑棉袄,一条宽松的暗黄色裤子,剪发头,黄色虚胀的脸庞,目光呆滞而迷蒙。她从那个凹凸不平的乡间小道上,微笑着向他走过来。他瞧见了母亲,朝她狂奔。到母亲跟前,一下子抱住了母亲,哭着说:“妈,你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
母亲说:“我还在北董村教书。”
“就这么近,一共二里路,你就不说回来一次。”
母亲没有说话,依然微笑着看着他。
他说:“妈,我多么想你。”说着朝母亲跪下,怕失去似的紧紧搂住母亲的双腿。
“妈,你回来吧,哪儿也不要去了。”
“坷垃,我还得走,下节还有课,过些时我就回来了。你要注意身体,该吃该喝不要苦寒自己。”
李经纬哭着叫着:“妈,我想你,你不知我是多么想你。你不要走……”
李经纬哭着从沙发上坐起来,怔怔地想着刚才的梦。看了外面,天黑下来。稍许,又躺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恍恍惚惚的,叶子和他在一起,仍是他们初恋时常去的那个苹果园边的小道上。麦子如一望无际的海洋,春风吹过,掀起一层层绿浪。遍地金灿灿的油菜花,如火焰在燃烧。他和叶子手拉着手,徜徉在如诗如画的田野里。叶子仍穿着那身她喜爱的绿色翻领外衣,里边套一件粉红色衬衣,一条深色裤子,一双带襻布鞋。头发梳成两个小刷子,桃花一样的面颊,明净如水的眸子。她像一个孩子,边走边唱着那首情歌,”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唱完了,便笑。笑声银铃一般,顺风播到很远的地方。
正在行走,他对叶子说:“叶子,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
“是什么?”
“我怕你离开我。”
“不会的,我是属于你的,永远是你的。”
“可我有种预感,你会离我而去。”
“不会的,我的宝贝。”叶子说着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可他还是万分担心。他突然发觉叶子就要离去,便迅速地去拥抱。可是已经晚了,叶子不见了。他四下望去,田野上只有蜂儿在飞,只有阳光、麦田、油菜花、飘拂的树枝和那条弯弯的田间小道。
“叶子--,你在哪儿--”他使劲儿喊道。
李经纬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发觉屋里已完全黑下来。对面楼上传来猜拳喝令声,他知道那是任世屯又在大宴宾客。